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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世上的父母親情,他從來沒有體會過。

    總體而言十九歲之前的胡烈還是個好學生。門門課都是全校前三,考進澳門城市大學是他當時最單純的夢想,隻是後來隨著時間的推移,接二連三的意外發生,這個夢想讓他覺得越來越遙不可及,也越來越幼稚可笑。

    因為他終於深切體會到沒有什麽能比有錢有勢更實在了。

    胡靖先,澳門食品業大亨,坐擁數十億資產。比不得賭王何鴻燊,卻也讓無數女人擠破了頭甘願做小,生出無數子女隻為掙得更多遺產。他母親葉美青就是其中一個勝出者,也同時是戰敗者,因為她很快就發現,胡靖先是絕對不會對任何一個女人長情的。紅顏未老恩先斷,真是對此最好的注解了。

    算上去年胡靖先的老來子,胡靖先如今已經有八個女兒,六個兒子,六個老婆了,如果算上已死的正房大太,那老婆就是有七個。

    一家子的人勾心鬥角就為了哄得胡靖先一個高興,給他們分得的家產後多添幾個零。

    唯獨胡烈,天生就是個腦後生反骨的,從來都不屑做那些溜須拍馬的事。讀書讀的腦子都不好了。這就是他母親葉姨太對他最中肯的評價。

    “十足十個d有損市容弱智青年咖啦!”

    “生舊叉燒都好過生你啦!”

    胡家人對他的辱罵隨著他的叛逆和成長愈演愈烈,到後來——

    “甘多人死唔見你去死!”

    “叼你啊,信悟信我起你天靈蓋度屙督屎啊!”

    胡烈也從一開始的忍之再忍,到最後忍無可忍,一架打的胡家三個兄弟進了醫院,兩個姐妹當場嚇哭。

    他背地裏花錢學黑拳的事,沒有一個人知道。

    胡靖先氣的指著他手直哆嗦,三個姨太哭哭啼啼,在胡靖先身邊狀告他的種種惡行。而葉美青非但沒有替他求情,反而在背後抱著自己七歲的二兒子指著他的脊梁骨罵他死衰仔,讓弟弟千萬不能學他。

    那天胡烈被胡靖先用拐杖打進醫院,胡家沒有一個人來探望。反倒是自己學黑拳的師傅帶著一個水果籃過來看他。

    他猶記得當時那個水果籃裏有六個蘋果一顆大鳳梨兩顆火龍果一串大提子,滿滿當當的。外包裝簡單粗陋,但是水果新鮮甘甜。

    “你都不知道,那些果籃就沒幾個新鮮水果放在裏麵,表麵看,多好看,還紮個絲帶什麽的。其實呢,你一翻開都是些歪瓜裂棗,咬一口又苦又澀的。你看我這個,自己去水果市場挑的,各個漂亮,就是包裝醜了點,菜籃子多實在……”黑拳師傅叫江聲,來自河南,能打,非常能打,後來退下來當了師傅,在黑拳市裏帶徒弟。

    收胡烈當徒弟也算是機緣巧合。那是胡烈第一次被朋友拉去看拳賽。昏暗的地下賽場,強烈的金鹵燈燈光打在鐵欄圍住的賽場上,足以讓人清楚地看到鐵欄裏兩個已經遍體鱗傷血流滿麵的拳手,他們走過的地方無一處不是汗血交融染成一片。

    賽場外的觀眾,把拳手當成困在籠中相互廝殺的野獸,是他們閑來娛情的一種消遣方式。

    耳邊充斥著一陣高過一陣的叫好和怒罵,粗暴冷血。但是胡烈很快發現,自己竟然對這種血腥非常的運動充滿了向往,內心是克製不住地亢奮。

    於是,比賽終了,胡烈去了後台。當然,他被攔住了。

    “小朋友,這裏可不是隨便進的。你們老師沒教你這四個字怎麽念嗎?來,跟我念一遍,閑,人,免,進。”

    胡烈不耐煩要繞過眼前這位個子中等的中年男人,卻被再次攔住。

    胡烈上手就是一記勾拳,現學現賣。

    中年男人眉毛上挑,輕易就躲過了胡烈的攻擊。

    “喂喂,年紀小小,脾氣倒不小。”中年男人過於悠閑的神態惹火了胡烈,這下全然沒有了一開始的章法,胡亂攻擊,卻連中年男人的邊都沒碰到。

    很快,這裏的響動招來了拳市的負責人。

    “你們兩個做什麽呢?”負責人身後跟著兩個粗壯的保鏢,看著頗具威懾力。

    “你是誰?誰準你來後台的?”

    中年男人一把勾住胡烈的脖子,“老家來的一個孩子,不懂事,找到這裏來了。全哥見諒,我這就帶他出去!”

    那個叫全哥的男人將信將疑地看著中年男人拽著胡烈繞過他們就走。

    “江聲,我跟你說的事,你再好好考慮考慮,畢竟缺錢的日子可不好過。”

    全哥的聲音從他們倆身後傳來,胡烈明顯感覺到這個拽著他的中年男人手勁大了許多。

    一出拳市,中年男人就把他甩到一處牆麵上,力道之大,胡烈都感覺自己要吐出血了。

    隨即,中年男人自己點燃了一根煙。

    “說吧,你個孩兒來這,弄啥類呀?”

    胡烈沒聽懂,瞪著眼看著他。

    “我說,你個小孩來這做什麽?這地方是你個孩子該來的?不好好學習,擱這耍什麽。”

    胡烈對他的話嗤之以鼻。

    “你要是我孩兒,我非得打斷你的腿。”中年男人恨道。

    “你誰啊,管的著我嗎?”胡烈冷笑。

    “你剛才不還偷師了一招嗎?”中年男人說。

    “學你的嗎?又不學你的,你有什麽可說的。”

    “怎麽不是我的,你不就學的剛才賽場上的阿鬼的,阿鬼是我徒弟,你說你是不是偷的我的招。”

    胡烈聽了中年男人的話,大喜過望,忙從自己褲兜裏掏出一包萬寶路,抽出一根給中年男人遞上。中年男人抬眼瞧了瞧他,又看了看他手中的萬寶路,胡烈極有眼力見地奉上整包香煙。

    中年男人毫不客氣地收下了他的“拜師禮”卻告訴他,“我已經不收徒了。”

    胡烈臉黑了下來,這個騙子。

    “你看,你還是太年輕了。趕緊回家寫作業去吧,乖仔。”中年男人收了煙就要走,胡烈先一步攔下。

    “江師傅,你收下我吧。”胡烈頭一次求人。“”剛才聽那個男人說你缺錢,我交學費的!”

    江聲臉色有些難看,一手推開他,頭也不回地走了,留給他一句話。

    “再讓我在拳市看到你,一定打斷你的腿。”

    胡烈性格裏有種堅韌超出常人。他想要拜師江聲,就一定要拜到。

    於是,接下來日子裏,胡烈但凡下課就去拳場後門等江聲出來,師傅長師傅短的叫。江聲煩他,走哪都被跟著,罵不走,打不走的,跟狗皮膏藥一樣。

    一次被全哥看到了,上下打量了胡烈一圈,說:“”體格倒是不錯,是幹這行的料。”

    胡烈來不及得意,被江聲一掌拍到後腦勺上,頓時眼冒金星的,站都站不穩。

    “”就他這麽單薄的身體上去幾次就要見閻王了。”江聲忙不及說。

    全哥看胡烈挨了江聲一下站都站不住,也不多說廢話了,隻讓江聲再考慮考慮上回說的事。

    江聲連聲說是是是,一定考慮。

    等全哥帶著幾個保鏢離開後,江聲看向胡烈的眼神都猩紅的。

    胡烈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麽,安靜跟著江聲去了一家小餐館,還找了個包間。

    一桌子菜上來了,其實也就是兩葷一素一湯。

    “胡烈,你是不是一定要跟著我學拳?”

    “是,不然我跟著你還能因為你長得美嗎?”

    “別給我貧。非學不可?”

    “”非學不可。”

    “為什麽要學拳?”

    “喜歡,而且學了以後不會被人欺負。”

    “胡烈你聽好了,我教你可以,但是有兩點,你記住。”江聲兩杯白酒下肚,這會臉上已經開始燒紅,但意識絕對還是清醒的。“一,我教你打拳,不是為了讓你打人欺負人,隻是讓你防身和不被欺負。二,學的不管好壞,絕對不踏入黑拳這行!你聽懂沒有?!”

    胡烈聽的一愣一愣的,但還是點頭答應了。

    “成,以後下課有時間你就來這等我,我跟這老板認識,別去後門等我了,被劉以全看到,就脫不開身了。”江聲用力拍了拍胡烈的肩膀發出結實的聲響。“是塊練拳的料。”

    那天江聲喝的多,醉的迷迷糊糊,胡烈問了飯館老板才知道他住哪。架著爛醉的江聲,走在深夜的大街上。

    “編,編,編花籃,編個花籃上南山。

    南山有塊棉花田,朵朵開得像牡丹。

    金牡丹來銀牡丹,銀牡丹呀哪嗬咿呀嗨。

    ……”

    胡烈並不知道江聲喝高了會發瘋,嘴裏唱的咿咿呀呀的,手舞足蹈。

    來往的人都忍不住回頭朝他們看。胡烈發誓,在知道江聲酒量差成這樣後酒品更差的這這一晚,他就決定絕對不會再跟江聲喝什麽酒。

    剛才還一本正經告訴他,小孩子不能喝酒,硬是給他換了椰子汁。

    江聲住的地方就是個簡陋破舊的平房,要不是親眼所見,胡烈根本不會想到就如今這個社會還有人會真的住在一個不到五平米的隔間裏。

    一張彈簧床,上麵鋪著一床墊著,一床蓋的棉被。旁邊放了一張長凳,堆滿了雜亂的衣物。地上是一個熱水瓶,一個電插座,一個電熱水壺和一副碗筷。邊上垃圾桶裏無數泡麵袋和調料包袋。

    即便不打拳,不投注,胡烈都知道,黑拳是個高收益高風險的行當。江聲這樣的,不提月入數萬,但也絕對不會過成這副潦倒樣。之前聽全哥說他缺錢,現在看來,真是比他所想到的更缺了。

    “大妮兒,你娘類?憋怕,爹給你娘仨寄錢……”江聲躺在床上嘟嘟囔囔說著不知道是醉話還是夢話。

    胡烈聽不太懂,給江聲蓋了被子脫了鞋。自己把所有口袋都翻了個底朝天,數數不過兩百多元,原想留點錢打的回去,想想又一股腦全塞進江聲的衣服口袋裏了。

    然後他走了一個多小時路,到家時已經是一點多。

    隔天江聲就把那兩百多元一分不少的塞回了胡烈的手中。

    “你弄啥嘞?”

    胡烈聽不懂。

    “你這是做什麽,我能要你一孩兒的錢啊。”

    胡烈剛要說什麽,就被江聲打斷,“我就算要,也是跟你爹媽要,你這錢也不夠交學費。”

    胡烈把白天從□□裏取出來的一萬多塊現金放到江聲懷裏。

    “我不白學,數還數,路還路。我拜你為師,你收我為徒,你施予我拳頭功夫,我給你該有的報酬。親兄弟明算賬,何況,我不差這些錢,這些都是我的獎學金,不偷不搶不騙,幹幹淨淨。”胡烈說的斬釘截鐵沒有一絲反悔的餘地。

    江聲一笑,想不到你這孩兒還挺實心眼的。“成,既是你孝敬的,那師傅我就收下了。”

    師傅教的嚴厲,徒弟學的刻苦,再加之胡烈本身就學東西非常快,兩年後,胡烈的拳頭已經是虎虎生威。

    “所以,你這沒什麽大毛病,老待在醫院做什麽?難不成這裏有什麽美女護士你丟不開手?”江聲抖抖眉毛問胡烈。

    “那個老東西一家子都看我不順眼,我幹嘛送過去給他們機會羞辱我?待在醫院清淨。”胡烈雙手交握枕到腦袋後麵。

    “什麽老東西,那是你爸。”江聲並不讚同他的稱呼。

    “就是個老不死的。”胡烈咬牙切齒的。

    “你說什麽就是什麽,橫豎你也不是我兒子。明天我重新出山,恐怕沒什麽時間繼續教你,你自己在家多練習,別荒廢了就行。”江聲告訴他。

    “為什麽要重新出山?”胡烈不解。“你不是不喜歡黑拳嗎?”

    “孩兒別問太多。”江聲並不準備多談。

    “我能去看你打拳嗎?”胡烈問。

    江聲搖頭。“有什麽好看的,博命的,哪是正常人幹的事。”

    胡烈並不知道,那時候的江聲,被錢逼到不得不賣命的地步。

    可惜,胡烈從來不是聽話的,他偷偷去看了兩場江聲的比賽。江聲的拳腳狠,準,快,眼中帶著殺意,有種讓人畏懼的血性和野性,總要讓對手退卻兩步。賽場上的江聲就隻是個掌握著以怎樣最快致殘致命手法的殺手,跟平日略顯憨厚的江師傅,判若兩人。

    一次,對手赤手空拳取勝無望,接過鐵欄外遞給他的生鐵棍猛力揮出,鐵棍抽到江聲側額頭上,發出“咚”一聲悶響,江聲應聲倒退數步,撞到鐵欄上正好在胡烈貼著的那麵,胡烈雙手緊抓鐵欄,幾近出血。周圍的人群因為那那次攻擊激動起來,站起身歡呼,叫喊,拍打著鐵欄。等待江聲地絕地反擊,亦或是等著他下一刻就永遠的倒下。隻有胡烈,他站在人群中間,又如同站在人群外麵,他張大了嘴巴,眼睛死死的盯著江聲,臉上的肌肉可怕的鼓起。他在喊,喊得什麽,他自己都聽不見,那聲音太過微弱,被淹沒在高亢的人聲裏。

    江聲跌坐在地上,滿麵鮮血,眼前一片模糊,嗡嗡耳鳴,來不及恢複神智,對手已經手持鐵棍,向他走來,一步一個血腳印,周圍都是節奏整齊的“哦!哦!”聲。

    他還不能死,他死了,他婆娘孩兒就沒指望了!

    用力甩了甩自己已經意識渾濁的頭,江聲硬撐著站起來。

    “啊——”似是野獸的咆哮,江聲義無反顧衝殺過去,殊死一搏!

    胡烈感覺自己的心跳那一刻幾乎靜止。

    最後,江聲贏了。一拳打到對手鼻梁上,對手當場鼻梁骨碎,暈死過去。而江聲腋下夾著鐵棍,對手倒下後三秒,跪倒在地,後仰倒下。場內響起爆炸一樣的歡呼。

    那棍偏離了太陽穴半公分的距離,生死之間,分毫之差。江聲在醫院住了一個多月,左眼球大麵積充血,似是要爆出眼睫膜。

    胡烈看到的時候都不忍直視,避開他的眼睛給他削了一個蘋果。

    江聲右手臂打著石膏,隻能用還算完好的左手接過蘋果,大口啃了兩下。

    “你為什麽非要打比賽?”胡烈問。

    “為了錢。”江聲說。

    “你需要多少?”胡烈繼續問。

    江聲“嘿嘿”笑,“有多少,要多少。”

    “我去給你籌錢,你別打了。”胡烈說。

    江聲左手拿著蘋果,用指關節狠狠敲了胡烈腦門一下。“跟你講別看我比賽,你這死孩子就是不聽話!”

    胡烈揉了揉自己的頭,“你這樣打下去,遲早命都沒了!”

    江聲隻啃著蘋果,對他的話無動於衷,胡烈氣不過,摔門而去。

    胡靖先嘴裏叼著雪茄,饒有興趣地看著自己這個向來“清高”的三兒子,放下自尊,跟他伸手要錢。

    “爸。”胡烈叫出這個稱呼的時候,嗓子幹澀。“求你給我點錢。”

    “你求我,我就要給?你別忘了,你現在,吃喝拉撒睡都是我供應給你的,你憑什麽問我要錢?”胡靖先譏諷道。

    “我會還給你的。”胡烈垂在身側的雙拳緊緊握住。

    “還?”胡靖先諷刺意味更深了,“你拿什麽還?靠你隻會讀書的死腦筋,還是靠你那雙拳頭出去收保護費?別跟我說這些空話,你老子是生意人,喜歡空手套白狼,但最忌諱被套。占著我胡靖先的便宜,還想連吃帶拿的,把自己太當個角色真要讓人笑掉大牙。”

    胡靖先把他從房裏趕了出來,樓下坐在沙發上嗑瓜子的幾個姨太眼神輕蔑地望向他。

    胡烈麵上如火燒,僵硬著身體走下樓。

    “張口就要二十萬,食咗人隻車咩?二十塊還能給給的。”

    “死蛇爛鱔,一天到晚遊離浪蕩,遲早撲街。”

    ……

    這些刻薄的話並不是他頭一次聽到,但沒有什麽時候是比這次更讓他難堪的,羞憤欲死。

    胡烈奮力跑出胡家,一路狂奔,隻有跑到精疲力竭,才能沒有力氣去恥辱。

    渾身汗濕的胡烈又走了一段路,風一陣陣吹來,熱汗已經變涼,秋天是個感冒高發期,胡烈這會就算是裹緊了外套,也忍不住打了幾個噴嚏。

    那會兒,他才發現除開那個讓他惡心的胡家,他其實無處可去,無處容身。

    褲兜裏發出清脆的金屬敲擊聲,胡烈終於想到他可以去哪。

    江聲的門鑰匙不帶在身上,都是卡在窗戶的防護欄的角落裏。胡烈輕易取了鑰匙開了門。屋子裏依舊亂糟糟的,無處下腳。

    躺在江聲有些濕冷的床上,胡烈想,明天若是個好天氣,就給江聲曬曬床被。

    江聲出院,進門就看到自己屋子被收拾的整潔一新,咧嘴樂。

    “徒弟夠勤快,孝敬的啊。”

    胡烈不理他,江聲隻好尷尬地摸摸嘴。自從上次醫院的不歡而散後,胡烈就一直不怎麽搭理江聲。

    “走了。”胡烈說,剛要拔腳就被江聲叫住。

    “帶你去吃個飯再走。”

    這次胡烈學乖了,一人一杯椰子汁。

    “你知道我父親死後留下什麽給我了嗎?債!一屁股的債!我小時候就被送去習武,學的一身的功夫,就這樣也扛不住債主追債的手段。五十六萬的賭債,高利貸!他跳了樓,一了百了,我呢?我也去死嗎?不,我還有老婆孩子,我死了就是拖著他們一起去死。我拚命的打工可是根本入不敷出,利滾利利滾利。後來聽說澳門這邊打拳賽掙得多,我就跟著別人來了這裏。打了兩年拳賽,死在我手底下的有兩條人命,我賺夠了還債的錢,卻背了命債回家。我以為我終於可以過正常人的日子了。”江聲一口灌下椰子汁,喉嚨裏發出“咕嚕”聲,握緊玻璃杯的手砸到桌麵上,震的桌上那碗魚湯差點潑出來,接著自嘲道,“誰知道報應來的這麽快,我老婆得了白血病,為了巨額醫療費,我隻能再次回到這裏。可是不夠,我做教練的錢根本不夠。”

    “你還差多少錢?”胡烈問。

    江聲伸出三個手指頭。“三十萬。我老婆要動手術了,我不打拳,她們娘仨就沒法活下去了。”

    椰子汁並不能消愁,這讓江聲即便想醉裝都沒有機會。一粒油炸花生米筷子夾了幾次都沒能成功進嘴,江聲幹脆把筷子拍到桌上,右手抹了一把臉,眼眶都是紅的。

    衰到貼地。

    胡烈聽著江聲傾訴著他的經曆和背負,忽然覺得自己在胡家丟失的尊嚴和遭受的羞辱,就像是在無病□□一樣矯情。

    那天江聲沒有喝酒,卻流了淚。胡烈第一次見到這麽軟弱的江聲,而自己隻能拍拍他的肩膀什麽安慰的話都說不出口。因為自己沒臉說出那些一文錢不值的便宜話。

    胡靖先是個金錢利益至上的商人,滿身銅臭卻最喜歡附庸風雅。

    家中二樓緊貼他的書房,就有一間房專門留於陳設各種古玩字畫和瓷器。房門鑰匙,一把胡靖先隨身攜帶,一把鎖在書房保險箱內。想要開那扇門除非是胡靖先允許,否則想都別想。

    而胡烈現在就要好好想想怎麽才能神不知鬼不覺地開了那扇“金庫”的門。

    那晚的葉美青女士非常高興,因為她終於又等來了胡靖先的“臨,幸”。房門的隔音效果良好,但葉美青刻意又討好的嬌,喘,隻要走近些還是能依稀聽到。

    因為夜深,胡家別墅裏除了胡烈,再無別人還在房外遊蕩。

    入室行竊,胡烈是新手,無師自通,卻不免手忙腳亂,心跳加速。

    胡靖先正和葉美青在浴間鴛鴦,戲水。

    “哎呀,你壞死了!別弄,別弄那裏……”

    胡靖先笑的yin,邪。

    胡烈頭皮一陣發麻,地上衣物雜亂,胡烈埋頭翻找了會,才發現了被掩在葉美青裙下的胡靖先的皮帶。

    一大串鑰匙,胡烈找出三把他無法分辨哪一個是“金庫”鑰匙從鑰匙環上轉下來。

    躡手躡腳出了葉美青的房關上門。明明整個過程隻有幾分鍾也沒花什麽力氣,卻滿頭大汗,胡烈如釋重負般呼出一口氣。鑰匙得手,他隻需從金庫中隨手取出一副字畫,都足以換回江聲的一條命。

    當鋪裏那個禿了頂戴著老花眼鏡的老頭兒已經支著一個放大鏡在那看了半個小時,胡烈茶都喝了三盞。

    “好沒好?再不報價,我去別家看了。”胡烈耐性不夠,急於拿錢。

    “多問一句,靚仔,你這於非闇的畫從哪裏得來的?”

    “你是女人嗎,三姑六婆的。生人唔生膽,怎麽發財啊老也?”

    那老頭睨了他一眼,將放大鏡放到了一邊。伸出一根手指。“十萬。”

    胡烈冷笑,伸手就要收走那副字畫。

    老頭忙不及按住他的手,“後生仔,萬事好商量。這樣,我再加五萬。”

    “你當我傻,吊隨你擺?”

    老頭笑了笑,露出一口長年被煙熏黑的牙。“你這花鳥圖來路不明的,身份證帶了嗎?”

    胡烈忙著出來並沒有帶。

    見他不說話,老頭鬆開了他的手。

    “這樣,我也不欺你,死當,二十五萬,再多也沒有了。”

    胡烈知道自己是一定被當成肥羊給宰了,但現在他急需要錢。

    “三十萬。”胡烈報出了他的價格。

    老頭轉了轉眼珠,說:“二十八萬,再多,我也隻能電話報警了。到時候你是一分都拿不到。”

    胡烈看向那櫃台內側篤定他不會不當的老頭,雙拳緊握,牙根咬緊。

    從當鋪出來的時候,已經是淩晨兩點多,二十八萬現金,拎在手中沉甸甸的,讓他不安,可是這筆錢可以幫江聲擺脫每天都命懸一線的日子,又讓他覺得興奮。

    當他跑到江聲那,江聲的屋子裏還點著燈,可以清楚地從窗戶那看到屋裏站滿了人。胡烈的第六感清楚地告訴他,江聲出事了。

    殘存的理智讓他做了一個前手準備,把自己手中裝滿錢的蛇皮包扔進了江聲屋旁的一顆大樹後麵的廢棄鐵桶裏用垃圾掩藏起來。還沒等他轉身,就聽到一道槍聲。

    “嘭——”

    胡烈的腦子隨著那聲槍響,一瞬間空白了,耳朵也像失了聰,腳底踉蹌幾步,眼看著門開了,自己卻沒有勇氣走上前。

    黑夜中,劉以全帶著三個保鏢從廉租房出來,胡烈的身影掩藏在樹後,並沒有被發現。

    眼見著劉以全站在車旁,吐了一口唾沫,坐進車裏,揚長而去,胡烈慌忙轉身往江聲屋裏跑去。

    江聲!胡烈大叫。

    屋子被砸得稀巴爛,舊衣物,廢報紙鋪滿一地。彈簧床已經翻倒,四腳朝天。江聲閉著眼臉色慘白,一動不動地躺在彈簧床底,胸口因為中槍,鮮血浸透了他的衣服。

    “江聲!江聲!”胡烈跪在床邊,右手托起江聲的頭,左手用力且快速地拍打著江聲的臉。“江聲!不要死!不要死!我給你帶錢來了!你可以回家了,你可以回河南看你的老婆孩子了!”胡烈從出生到現在,頭一次知道什麽叫恐慌,什麽叫心痛,什麽叫失去。

    或許是胡烈的呼喊起了作用,江聲眼睛微張,渾身抖動,一手抓緊他的肩膀,氣管裏嗆進大量的血,呼吸急促而困難,一張口血液就洶湧而出。“不要找劉以全,絕對不能找劉以全!你聽到沒有?!”

    胡烈搖頭,拚命地搖頭。“你不要死!你不要死!你還有老婆孩子!你不能丟下他們!”

    “你要做乖仔,所以,絕對不能找劉以全……絕對不能……”

    胡烈抱著江聲的屍體,如孤狼,無聲地嚎哭,哭他失去一個宛如父親的師傅,哭他的膽怯懦弱,哭他的無能,如果他能早一步把錢帶給江聲,江聲現在就可以坐上回大陸的飛機,和家人團聚。

    這都怪他!

    胡烈維持著抱著江聲屍體的姿勢,一直到天明,路過的人朝裏張望,刺破耳膜一樣的尖叫聲,引來了更多人的圍觀。很快,警車就來了。

    “帶走。”警察冷冰冰地說。一副銀色手銬同樣粗暴冰冷地禁錮了他的雙手。

    負責審訊他的警察一臉橫肉,說話的時候唾沫星直飛,聲音粗啞難聽。如果不是他穿了一身警服,根本不能讓人相信他也是個“好人”。

    “我已經說了,我沒有殺人,殺人的是劉以全不是我,你問再多遍也都是這句話!你們現在不去抓劉以全過來,一直在審訊我,有什麽吊用!浪費時間,廢物!”胡烈已經被關了兩天了,除了接受反複的審訊,什麽都沒有進展。

    “老實點!都到這裏了,還嘴裏不幹不淨的,我看你是沒挨過打是吧?我們警察做事,什麽時候輪到你說三道四的了?”胖警察肥厚的手掌用力拍了一掌桌麵,桌上的記錄筆跳了起來,滾了幾圈掉到了地上,掉落的聲音在突然寂靜的審訊室裏顯得突兀刺耳。

    門突然被打開,一個高瘦警察走進來,身後竟然跟著胡烈剛才口中的劉以全!

    胡烈從劉以全氣定神閑地走進審訊室的那一刻起,眼中就一直是不能吃他肉喝他血的深刻恨意。

    “全哥。”胖警察態度變得很快,謹慎,卑微。“這小子一直咬定人是你殺的,我們也是例行公事,請你來一趟,你看……”

    劉以全目光一直以一種蔑視嘲諷的神色鎖定在胡烈額頭青筋暴凸的臉上。隨意揮了揮手,兩個警察就退了出去,並且關上了門。

    劉以全倚靠在審訊桌邊,雙腿交疊,低頭點燃一根煙。

    胡烈的身體因為憤怒,想要站起身,卻被審訊椅卡住,無法動彈,整個椅子都在晃動。

    抽了一口煙,劉以全一邊用大拇指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一邊從鼻子裏呼出煙霧。

    “你想幫江聲報仇,可是你憑什麽呢?憑你跟江聲後頭學了兩年拳?憑你是胡靖先的兒子?我隻要動動手指頭,到時候沉海喂魚,你連渣都不會剩。”

    “那你殺了我啊!”胡烈怒吼。

    “殺你?”劉以全嗤笑,“你太弱了,弱到我都懶得動手。因為你不配。”

    胡烈的雙手緊緊扒著審訊椅的桌角,指關節似要衝破手背的皮肉,顯著他的指骨顏色,手臂經脈突顯。喉嚨裏似被堵塞,無法通解,兩腮繃緊,牙根幾乎咬出血。

    “跟我玩?你有資格嗎?江聲背著我打假拳輸了比賽,害我損失那麽多,我能給他個痛快,就已經是念舊情了,他倒是廉價,瘸子樊給他四十萬就能讓他賣命,隻可惜有錢拿沒命花,那四十萬就當是抵我的損失了。”劉以全說得那麽輕鬆,就好像江聲在他眼裏,不過是條路邊野狗,扒皮做狗肉鍋,根本就是天經地義不值一提。

    “識相點,你老豆馬上就來給你保釋了,好好去學你的11吧,阿仔。”說完這句話後,劉以全站直身,調動了下他黑色領帶的位置,走到胡烈身前,一手揪住胡烈不長不短的頭發向後拽住,迫使胡烈不得不後仰看著他充滿譏諷的笑臉。劉以全拍了拍胡烈肌肉緊繃的臉頰,哼笑一聲放開不斷掙紮的胡烈,連看都懶得再看他一眼,轉動門把,大搖大擺走了出去。

    “全哥,這麽快,我送送你……”外頭剛才那個胖警察難聽的嗓音裏盡是刻意的諂媚。

    審訊室裏傳出一陣劇烈的咆哮。不甘和痛苦交織著,一層層纏繞包裹了他。

    胡烈沒有像今天這麽厭惡過自己,原來自己什麽都不是,什麽也做不到!

    如果,如果他足夠有錢,足夠有權,足夠強大,足夠到可以把劉以全踩到腳底,一切都不會是現在的樣子。全a成績單,一等獎學金,如今就是兩記響亮的耳光甩到了他臉上,告訴他,他們換不回江聲的命!他終於意識到,沒有什麽能比錢和權更能讓他渴望得到。

    沒有這兩樣,他永遠是灘爛泥。

    從警察局出來後的胡烈更加陰沉了。但是胡靖先並不會因為胡烈剛才警局出來就能忘記自己平白丟了一副於非闇的花鳥圖,這簡直讓他覺得猶如挖心之痛,更可氣的是,他這個兒子竟然還惹上了命案,如今各家媒體都等著看他如何處理這個不肖子,這讓他丟盡了臉麵!

    處置胡烈的地點就在胡家一樓大廳,家裏上上下下全部被召集起來。

    胡烈就站在那,四周圍滿了人。他從來是都與這個家格格不入,如今更是孤軍作戰,內心卻沒有一絲怯懦。這時候,胡烈才明白,自己從來都沒有真正的無畏無懼,他之前的種種對抗和不屑,都是因為,他根本沒有遇到過像劉以全之流,他的清高在胡靖先眼中也不過是個笑話。

    “你給老子老實交代,那副畫你偷去哪了?”胡靖先接過長子胡熬送上的藤條,就等著胡烈開□□代。

    “賣了。”胡烈輕描淡寫的樣子,讓胡靖先更是心火旺盛,隻想著在他出生之時就掐死他才好。

    藤條抽打的聲音,突如其來響亮清脆,圍觀女眷都嚇的縮到一起,胡烈紋絲不動,生受著,即便臉上已經被抽出一條血痕,再用力些,就能皮開肉綻。

    “你說!你給我賣哪去了?!”胡靖先大口喘著氣,握著藤條的手因為用力過猛,抖動的厲害。

    胡烈不說話,嘴裏已經充斥著鹹腥味。

    胡靖先又抽了一鞭,這次落在了他的手臂上,同樣疼痛難當,照樣不動不吭聲。

    “硬氣是嗎?那你今天就給我撐完,死不死就看你的造化!”胡靖先怒極反笑。

    胡烈從不知道,胡靖先已經56歲,半個身體埋進土裏了,卻還能有力氣把他打的半死。那藤條沒經幾下就斷了,胡靖先換了自己的拐杖,揮在他的身上,都是“呼呼”的風聲。胡烈被其中一下甩中了頭,他知道,如果他不護住頭,就真的會被自己的父親打死,為了那副口中一百多萬的畫。他抱頭蜷縮在地上,閉著眼,挨著一下接一下的打,直到他意識開始模糊。

    “爹地,別打了,他死了無所謂,但是現在不是時候。外麵還有媒體。”胡熬冷眼看著胡烈死狗一樣側躺在地上,提醒胡靖先要注意胡家形象。

    胡靖先聞言果然收了手,抽出手巾袋中的絲質手帕,擦了擦自己額頭的汗液後扔到了胡烈身上。

    “有本事偷東西,就別讓人抓到,蠢貨。”胡靖先剛才一番“運動”終於讓他心頭暢快了些。你們都看好了,敢跟我偷奸耍滑,這就是下場!臨走,胡靖先還踢了一腳到胡烈小腿上。“真是喪門星。”

    整個過程,葉美青女士隻捂著自己小兒子的眼睛,冷眼旁觀。

    胡熬是最後一個離開的。“讓百翔送我們的四少去醫院看看。”

    我們的四少。在胡烈來不及冷笑,就已經暈死過去了。

    他真的命大,醫生查房時告訴他,幸好身體強壯,不然這會他就要在停屍房裏了。

    胡烈躺在病床上,後腦勺的淤青導致他根本無法平躺,隻能側著身,視線落在醫院白色牆麵上。

    胡熬來過一次,西裝革履,人模人樣的出現在他的床邊,告訴他,胡靖先決定斷絕他一切的經濟供給,不過他也不用慌,因為,學校為了消除惡劣影響,已經開除了他的學籍,以後不用怕交不上學費。

    胡烈並沒有表現出胡熬想象中生不如死的樣子,反倒神色平靜,連眼皮都沒抬,“嗯”了一聲。

    胡熬沒有看到他想看的結果,心中不大愉快,加上一句,“好好享受你在醫院的這幾天,因為很快,你就要無家可歸。睡橋洞你都要早點排隊。”

    胡烈依舊全無反應。

    胡熬認定這是胡烈的故作鎮定,冷笑離開。

    擺在以前,他也許真會為了被開除學籍而驚慌,現在,沒有那麽所謂了。他需要的,已經不再是那張大學錄取通知書。

    胡烈因為年輕,身體也是練過的,恢複比常人快。十多天後,他出了院,除了後腦還會不時作痛,其他都好的差不多了。

    剛踏進胡家大門,就見到自己同父同母的弟弟胡然在園中玩耍,見他回來,拎著水槍衝到他麵前,滋了他一身。

    “死衰仔!”胡然七歲的時候就已經學會了這句,並且一定要用在胡烈身上最是理所應當。

    胡烈用右手抹了把臉上的水,陰沉地盯著身前三米多遠隻到他腰部高度的胡然。

    胡然被盯地心生恐懼,不由自主向後退了幾步,轉身哇哇大哭著跑去。

    胡烈往自己的房間走。沒多久,葉美青找來了,見到胡烈正在收拾東西,上前揪住他的肩處衣料,往旁邊拚命推搡卻不能影響到他的手下的速度。

    “你想幹什麽?一回來就欺負弟弟,你長本事了啊?你不知道你已經被趕出胡家了嗎?你還在這翻什麽?生你就是來討債的!上輩子我做的什麽孽……”葉美青越說越覺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自己現在所有的不如意都是因為這個惡劣不堪的大兒子。

    胡烈找到他自己的□□,裏頭還剩三千塊不到。右臂抬高,掙脫了葉美青的手。

    “沒了我,葉姨太定能青春永駐,恩寵不斷。”胡烈臨走前給自己的媽留下一句“祝福”。

    葉美青咬緊下唇,雙手搭在胡然身上,看著胡烈走的一身輕鬆,頭也不回,對自己,對這個家毫無留戀,心中生出一絲微的酸楚。

    “媽咪啊,你捏的我好痛。”胡然呼道。

    “媽咪不是有心的。然然,你要乖,討你爹地喜歡,才能過得好,不然就是你哥哥這樣的下場。”葉美青慶幸自己還有一個事事聽話的小兒子,就算走了一個,她也不會沒有依仗。至於胡烈,她不能讓他拖累自己和胡然!

    轉過身,牽著胡然的手,走回胡家大門。

    他們母子,終究沒有更多情分,所以一直到最後,鬧出醜聞,他和胡家斷絕一切幹係。

    葉美青就再沒見到過胡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