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Final Chapt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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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常·章·節·發·表·於·晉·江·文·學·城  艾格雷有些發怔。人魚先生的聲音聽起來像是他之前陪一位興趣高雅的友人一起去歌劇院時, 所聽見的那位年輕男性歌唱家的嗓音。這倒聲線低沉而又優雅,平穩得仿佛人魚聲帶震動的頻率從來不曾出現過太大起伏一般。

    而這句話——這應該算是一句話,人魚先生所發出的這幾個音節, 與艾格雷長這麽大以來所了解過的任何一種語言都不同。也就是在這個時候,艾格雷才徹底明白人魚之前告訴他的,所謂“發音不同”具體是什麽意思。

    這幾個音節聽起來絕對不是人類聲帶所能發出的聲音, 至少艾格雷在仔細回憶過後, 認為自己肯定不會有能力這樣發音。歸根結底,估計還是因為聲帶構造不同的關係。

    艾格雷注視了一會兒人魚先生重新變得平靜的表情,才回過神來,慢慢開口問道:“我能稍微猜猜看......這句話是謝謝的意思嗎?”

    人魚再次淺笑起來,點了點頭。

    “之前我就了解過, 人魚的發聲係統似乎和我們人類不太一樣......也就是說,我們互相之間是不可以學會對方種族的語言的,對嗎?”艾格雷接著問道,“那人魚先生, 你是怎麽在完全無法交流的情況下, 還能逐漸聽懂並且書寫我們的語言的?”

    人魚沒有立刻給出回應, 而是伸手從另一邊的桌子上拿來了紙筆, 寫下了幾個流利優美的字母:聽。

    “這麽說的話,人魚先生其實經常會接觸到我們了?”艾格雷感到有些驚訝,“之前我其實就有感覺了, 一直在猜想你很可能也會關注我們的新聞和各種流言, 甚至於對我們的社會也有所了解......是這樣麽?”

    人魚看了他幾秒, 卻隻寫道:以後找機會告訴你原因。

    “那我就盡可能期待著了。”艾格雷猜出自己這位客人大概暫時還不太想討論這方麵的問題,所以就順勢點頭溫和地結束了這個話題,用叉子的尖端指了指人魚盤子裏的食物,“那麽,我親愛的客人,你先嚐嚐看那塊牛肉吧,我隻在蔬菜裏放了些辣椒,牛肉應該是不會傷害到你的喉嚨的。”

    這句話聽起來仿佛是在說他的喉嚨比人類還要脆弱得多,但實際上人魚的喉管比高質量的膠質輸送管說不定都還要更加結實。

    但在麵對著自己盤子裏的辣椒時,人魚先生完全想不到什麽能夠反駁他的話。

    所以他最終決定不向艾格雷辯解什麽,而是按照自己這位朋友所說的,嚐了嚐那塊牛肉的味道。

    這次的調味料與上次那幾塊鱈魚存在很大差異,但卻一樣美味。人魚猜想艾格雷大概是又從集市上買來了許多之前沒有用過的調味品,人類總是能想出各種各樣能讓食物變得更加可口的方式。

    令他感到比上次更加愉悅的是,這一次艾格雷也和他一起坐下享用了晚餐。他在海洋中的生活暢通而又寂寞,每次聽見各類船隻上傳來的歡聲笑語時,都不太能理解人類群居的想法。

    但道聽途說與親身體驗總是存在差距,在真正麵對著另外一個人進餐時,就又是另外一種感受了。

    他想起之前偶爾遇見的人魚夫婦,和他們那個尚還沒有一條稍微肥胖一些的魚類大的孩子。夫妻的關係十分和睦,他們將身心都交於了對方,並且早已做出決定要與身邊這位伴侶共度餘生——他們幸福,但是卻遠遠比不上人類社會中所彌漫著的美好氣氛這樣溫馨。

    人魚猜想這大概和完全沒有海水覆蓋的陸地有關。海水對海洋生物來說雖然充滿了包容性,但是卻相對來講顯得冰冷了許多。

    艾格雷不清楚人魚先生具體是正在想些什麽,但他能看出來自己這位異族朋友臉上稍微起了些變化的神情。於是年輕人站起身從一旁的冰箱中拿出了一罐橙汁遞到自己的客人麵前,並且同時解釋道:“嚐嚐這個吧,人魚先生。這是用橙子榨出的果汁,有些酸澀,但是也挺甜的。這個牌子的口碑一直都很好,果汁裏沒有添加太多非天然物質,所以應該不會傷到你的胃。”

    他貌似完全被當做老弱病殘來招待了。人魚默然想到。

    但他還是伸手接過了那罐橙汁,以免浪費了這份來自於朋友的心意。

    於此同時,他也稍微抬起頭打量了幾秒艾格雷此時的樣子。人類雖然比他耐熱,但是卻依舊會受到陽光和溫度的影響。雖然房間裏空調一直都是開著的,但在做出了這道晚餐後,艾格雷的額頭上依舊掛起了一些汗珠,大概多多少少也因為爐子而受到了一些影響。

    人魚看了一眼艾格雷稍微比之前顯得紅潤了一些的臉色,在略作思慮之後,放下叉子,用手背在艾格雷的額頭上輕輕擦了一下。

    艾格雷因為他突如其來的動作而驚愣了一下,雖然很快就意識到人魚先生是在友善地幫他擦去汗珠,但皮膚卻還是因為直接接觸到那些觸感強烈的鱗片而一陣發麻。

    這真是......相當奇妙的體驗。

    艾格雷感受著這股麻癢,心情有些複雜。

    他在童年時期和所有年幼的孩子一樣幻想過人魚的樣子,也在認識人魚先生之後深刻了解到了這個種族的凶悍程度,但卻絕對沒有想過人魚手上的鱗片在某些時候會如此——如此不具有威脅力。

    人魚收回手臂後,艾格雷緊接著就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額頭,發現那片區域的皮膚依舊一片光滑後,才忍不住笑了笑,說:“感覺有點像是之前我跟朋友一起去博物館見到的一種植物......我忘記名字了,但你的鱗片和那種植物的樹枝似乎有些相似,都不算太鋒利,不刻意用力的話其實也沒那麽容易傷到人——謝謝,下次我自己拿張紙擦擦就行。”

    你當然不曾見過它們鋒利時的樣子。人魚重新拿起叉子,一邊繼續用餐一邊如此想到。它們真正宛如利刃的時候,大概會為我想要報答你、從而使你稱霸世界這方麵提供不小的幫助,我的朋友。

    對此,他的友人們站在宿舍的四樓像是幾個往唱庸俗情歌的小男人身上潑水的潑婦一樣,凶猛地罵了他一句:“智障!”

    艾格雷最後看了自己這群朋友一眼,雖然心裏有些遺憾,卻依舊用行動作出了回應。

    這座燈塔承載了他整個童年的全部回憶,他的父母離開得太早,從小到大始終陪伴著他的就隻有這個小島和他慈祥的祖父。現在祖父去世,雖然他曾經的確向往過更高的成就和榮譽,但現在卻隻希望回到這片自己生長的土地,將這份平凡卻又神聖的工作傳承下去。

    小島上的生活水平不高,所以他也不需要太多金錢,每個月那點絕對算不上多的薪水足夠他過得不錯。白天天氣晴朗的時候,他偶爾也會去小鎮上兼職,給居民們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幫助,從而換取一些微薄的報酬。

    聽起來相當艱苦的生活,他卻有信心能過得幸福——直到他回到燈塔的第一個晚上就從搖搖欲墜的樓梯上摔了下來。

    “......”盡管艾格雷非常敬重自己的祖父,但在摔下來的那一刻,他還是不由自主地開始質疑祖父去世的真相。

    為了不讓更多人因此受傷,他在不需要掌控燈光的時候對燈塔內部進行了一係列維修,至少現在也相當像話,不再是之前那個危樓的模樣了。

    將燈塔腳下那片區域清掃幹淨之後,艾格雷簡單地抹了幾把額頭上的汗水,心情愉悅地從幹淨不少的岸邊離開,準備去鎮上買份簡便可口的午餐。

    每一分每一秒,世界上都會產生許多變化,而每個人的心情也都會各不相同,所以盡管艾格雷現在的心情非常愉悅,但卻不代表所有人都和他一樣愉悅。

    比如那條被他甩進了海裏的人魚。

    人魚從遙遠的深海而來,因為某些不明真相的原因而精神虛弱,本來就不具有太多力氣去抵抗大海的超然力量,所以在被衝上海岸之後,就再沒有更多精力能拖著自己沉重的身體回到海裏。

    他幾乎快要認為這大概就會是自己生命的終結之地,能夠死在一個沒有太多人類聚集的地方,說不定也算是一件好事。

    特別是當耀眼的陽光重新刺破了天際,太陽從海麵上冉冉升起之後,那股仿佛灼燒在他後背上一樣的感覺就更加強烈了起來。如果四周的空氣再更加幹燥一些的話,他甚至會在相當短的一段時間內就喪失呼吸的能力。

    他並不是不能被太陽照射,隻是虛弱的狀態同時也降低了他身體的各項機能,加速了體內水分的揮發,致使他差一點成為史上第一個因為缺水而死的人魚——盡管他其實也並沒有親眼見證過任何一條人魚的死亡。

    當艾格雷走近的時候,人魚雖然依舊昏迷著,但卻能感受到這個人類正在逐漸靠近他,但他卻無法保持意識的清醒,隻能在渾渾噩噩中思索著自己被抓捕後的下場。

    人類可能會為了實驗而刮掉他身上那些美麗而鋒利的鱗片——這對人魚來說,簡直比人類在少年時期就禿頭還要更加可怕。

    或者那些科學家們可能會幹脆把他飼養在不大不小的魚缸裏。他不是一條個性溫和的人魚,所以盡管他不會主動傷害人類,但如果真的落到了那種下場,他或許無法克製住自己破壞一切的衝動。

    這可就有違他們這個種族自古以來的低調理念了。

    但是這個年輕人類的做法令他感到驚訝——特別是當他感受到自己被拋上天空,最後重重地砸入了海麵的時候。

    他感受著重新懷抱住了自己的海水,緩過一口氣的同時,想起了幾個月前他從遠處看見的某艘人類的豪華遊輪上的場景。

    清潔婦人們在黃昏時拍著自己肥胖的腰部和大腿,用圍裙緊緊地勒住了自己腰上那一層層的肥肉,然後互相交談大笑著,將客人們使用過的床單和被子掛上晾衣架。

    她們將那些被褥掛上細繩時的動作,和艾格雷當時把他甩出來的動作簡直像得令人想要掩麵哭泣。

    人魚:“......”

    他已經很多年沒有起過變化的情緒頭一次出現了少許的波瀾。他甚至陡然產生了一種想要把那個年輕人拖入海底扔進火山群中為自己雪恥的衝動。

    但那個小夥子救了他。

    雖然不是以一種多麽偉大的姿態,卻挽救了他那個時候無比虛弱的生命。

    所以在海水中緩慢地恢複了清醒之後,人魚重新睜開眼睛,意識到自己的確被一個人類救了一次,並且決定為次報恩。

    他醒過來,讓體力盡可能地恢複了一些,然後迅速向著更加深遠的海底遊去覓食。

    在這片大海之中,沒有任何一個單體海洋生物的力量能夠比擬人魚。即使是那些體型巨大而又凶猛的生物,也無法從人魚的掌控中掙脫——這個族群是海洋裏真正的霸主,也是廣闊無邊的大海裏唯一一種淩駕於生態體係與食物鏈之上的物種。

    人魚順著翻湧的海流衝進更加昏暗的區域,並且迅速地用雙手抓住了一條連他自己都沒有看清是什麽類別的魚,就將它的生命直接奪去,在一片被鮮血染紅了的海水中開始進食。

    他不需要知道這是哪種魚類,因為他們的身體根本不懼怕毒素,任何一種活著的海洋生物都可以成為他們的食物。

    區別隻在於難不難吃。

    比如他現在手裏的這一條就特別不好吃,在平時甚至可以說得上是難以下咽。但他迫切地需要補充體力,所以也不太在乎口感,解決了手裏這條還沒反應過來就已經丟了小命的可憐魚之後,就擺動魚尾衝向了下一個目標。

    他一邊迅速地遊動著,一邊反思著他究竟有多麽大意,才會讓自己陷入差點因為堪稱可笑的原因而死亡的困境。

    人魚們具有相當完善的思維能力,大腦構造與人類基本相同,這一點是艾格雷沒有仔細思考過的。畢竟童話裏一向都隻會描述人魚的美貌,卻從未提及他們的頭腦和凶猛程度。

    這個年輕英俊的小夥子此時正懷抱著一大堆製作雜物箱用的木板,準備為集市最頂端那位賣水果的女士替換掉一個被她不小心砸壞了的箱子。

    黃昏島並不是一座出名的大島嶼,島嶼上能夠提供給人們觀賞的地方也非常少,所以一年四季都沒多少人會來觀光旅遊。他們的生活非常安逸平和,連時間的流動在這裏都似乎變得緩慢了不少,島上的居民們安居樂業,不爭搶不吵鬧,久而久之也就養成了每個人都有一副好脾氣的樣子。

    是一個幸福的地方。

    “真是太感謝了,小艾格,”水果攤的少婦一邊將一頭被汗水汗濕的長發挽到腦後,一邊笑容滿麵地對艾格雷致謝道,“每次都麻煩你來為我們做這些不太賺錢又勞累的小工作。”

    “不客氣,夫人。”艾格雷簡短地回答了一句,象征性地淺笑了一下。

    少婦因為他這個英俊又柔和的笑容愣了愣神,調笑道:“當年那個跟在佩耶爾先生身後羞澀地管我叫姐姐的小夥子,長大之後居然變得這麽俊俏了。有看上鎮上哪個漂亮的姑娘嗎?你一個人守著塔也寂寞,還不如早點找個人陪著你一起,我可以幫你介紹幾個。”

    “暫時不考慮,謝謝夫人。”艾格雷搖了搖頭,拒絕了她的好意。

    少婦眨了眨眼,臉上的笑容擴大了一些,“那小夥子們呢?西鎮上有幾個外出讀書的年輕人也和你一樣回來了,如果不喜歡姑娘的話,他們也都是有一副好性格的好孩子。”

    艾格雷:“......”

    他無奈而又略顯尷尬地笑著說:“真的不用了,夫人。”

    少婦不再與他玩笑,從他手裏接過那個製作好了的箱子之後,往水果攤的方向走了幾步,對他揮手道:“那麽就下次見啦,小艾格,祝你今天愉快。”

    “也祝您今天愉快。”艾格雷對她彎了下腰,轉身看了一眼依舊高照著的烈陽,想著在日落前還有一段可以加以利用的時間,就打算去集市的另一端瞧瞧,看有沒有什麽生活方麵需要的東西可以購買。

    人魚遞給他的是一個類似於石塊的物件,外觀看起來十分白皙,表麵上雖然有些凹凸不平,但是摸起來卻並不紮手,觸感十分圓滑,應該是在海底沉睡了許多年,經曆過無初次海流衝刷的產物。

    那些凹進去的部位似乎有著什麽在陽光下閃閃發亮,艾格雷稍微轉動了一下手腕,就看見這玩意兒的表層不斷反射著太陽的光輝。借由這股強烈的陽光照射,艾格雷仔細分辨了幾眼最外的這一塊硬殼的構造,初步判斷這似乎是某種晶體或者類似於啥時凝聚在一起的樣子。

    光從外表的顏色上來推測,這玩意兒有點像是市麵上售價非凡的灰琥珀(注1),但是模樣卻不太相似。

    更何況灰琥珀雖然在人類社會中售價非凡,但對於無法使用火焰、更沒辦法體會香料好處的海中居民們來說,這種香料的原身應該隻能算是排泄物吧?

    直白一點來講,就是鄰居們的糞便。

    艾格雷麵無表情地思索了幾分鍾,依舊不太確定自己手裏這個到底是什麽東西,所以隻能繼續將詢問的目光投向安靜地坐在對麵的人魚先生。

    人魚一直在觀察艾格雷的表情。他能看出來這個聰慧的年輕人大概已經猜出了些東西,而且很可能是不太相信自己離開了這麽久之後,給他帶來的居然會是這樣一個另類的禮物。

    實際上在離開黃昏島的時候,他自己也暫時想不到還有什麽有意義的東西是可以送給艾格雷的,所以花費了一兩天時間在海中不斷尋找,並且回憶自己這麽多年以來所遇見過的所有珍品——對人類來說的珍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