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子洄小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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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子洄是歸一派的師父給她取的名字,那時候她不叫嚴子洄。
她家在思州州府,嚴家的布坊在街邊有三間鋪麵。她以後大約是要嫁給和家裏有生意來往的王家染坊的孩子或是成衣店的李家小子。
小時候最喜歡聽的是修者們的神話。在雲中穿梭,伸手可呼喚風雨。她當然想成為一名修者,也從沒想過自己真正能成為一位修者。
也就是七八歲的時候,她揪著家裏織廢的一小節布在街上亂跑,假裝自己是飛上天英姿颯爽的女修,街道漸漸安靜下來都沒注意到。
是一群穿著神氣長袍的人,衣袂翻飛,長劍在腰間十分顯眼,刀劍在吳國是受到管製的,出去衙門的兵役帶刀巡邏,這麽多長劍,尋常百姓一輩子也見不到一眼。
太威風了……
這個隊伍即使不發一言,沒有張揚地吆喝讓路,人群就已經默默地散開、讓到街道的兩邊去。崇敬又懼怕的眼神小心地看著這隊神秘的人,不敢和他們發生眼神的對視。
她揪著一丈多長的麻布從巷子裏撞了出來,渾沒發現街上已經一片寂靜。她一頭撞到了這群人的隊伍裏,撲在一個人的懷裏。
周圍的人都吸了口涼氣。不知道這一隊來曆不凡的人,會怎麽對待這個不長眼衝撞他們的小孩。
一雙修長有力的手把她扶住:“走路小心點。”
她傻傻地抬頭看,是一個年青的男孩,大約弱冠之齡,眼睛很深,如漆如墨,特別好看。
她僵著身子忘了動作。
走在前麵的年輕姑娘回頭看了一眼,笑了:“趙墨,怎麽,你也想做個伯樂嗎?”她站住了,後麵的隊伍都稀稀拉拉的停了下來。
……這個人叫趙墨?
這大男孩神色淡漠,搖搖頭,讓嚴子洄站穩了,他拍了拍袍子上的皺褶,站回了隊伍裏。
她望著他好看的眼睛,整顆心撲通撲通地狂跳起來,臉上燒得要著起火來。
可那個大男孩卻不再看她了,他盯著遠方的天際,皺著眉頭隻顧著想自己的事情。
她倉皇地想,以後是不是再也見不到這個好看的小哥哥了?然而這支神秘的隊伍卻沒有繼續前行。前半截的隊伍發現後麵的人停下,折返過來查看,一個中年人“嘿”了一聲:“這孩子有點修道的天分。”
他彎腰摸了摸她的腦袋,笑著說:“怎樣,要不要加入我麒麟殿?”
街道上爆發出吃驚的喃喃聲,他們交頭接耳,發出難以置信的感歎聲。
她下意識去看那個小哥哥,可對方卻再也沒看她一眼。
她難以相信擺在自己麵前的機會。
在她的印象中,威風凜凜的麒麟殿和馳騁風雲的修者似乎隻是戲劇裏杜撰的存在,是一輩子也觸及不到的星辰,可現在卻有人在邀請她加入麒麟殿?
她根本沒怎麽思考,努力地點頭。
可以說,那時候的她完全是為了那個好看的小哥哥加入麒麟殿的。
不過後來修習的兩三年裏,她才發現自己的選擇並沒有幫自己多靠近趙墨一點兒。他是個沉默寡言的人,隻顧著修習道術,同自己發狠。嚴子洄在暗處的默默觀察中,他不喜歡交流,隻喜歡獨處,最多,偶爾會和一番隊隊長的女兒——那個嬌俏的蘆櫻簡短地交流幾句。
可以想見,四年後趙墨忽然找上她的時候,她內心是多麽的狂喜。她一瞬間腦海裏飛過幾十種問好的方式,卻在趙墨開口之後卡在嘴裏。
“蘆隊長有個任務。”趙墨語氣平淡,她甚至懷疑趙墨是不是早已經忘了她的存在。“比較棘手,你可以選擇拒絕……不過,這個任務對麒麟殿很重要,我個人希望你還是——”
“我去!”她說得有些急切,呼了口氣,又擺出鎮定和無所謂的樣子出來。
他從未和她講過話,除了第一次見麵的那句話,就是今天的這個要求。不管內容是什麽——答應了又何妨!隻要這能夠讓他記住她,隻要這能夠讓她在他空曠淡漠的心中留下一點點印記……那麽,她願意的,她願意的!
後來,十一歲的她帶藝投師,拜上歸一派,做了掌門杜行舟的關門弟子。
她帶著任務去的。
她跪下行拜師禮。師父身後站著三個比她大些的男孩,是她在歸一派的三個師兄。一個嘻嘻哈哈的衝她做鬼臉,另外兩個溫潤如玉,年紀不大,已很有些仙氣了。專心修道的歸一派,果然要比忙於世俗雜物的麒麟殿有氣質得多。
師父給她取名子洄。
說起來,嚴子洄最快樂的時間肯定是在歸一派的這段日子。不同於麒麟殿,她不用小心翼翼地追隨著趙墨的身影,不用惦記著今天有沒有收拾的美美的出現在他麵前。
在歸一派,太陽不大的時候有雲氣繚繞,鮮花四季盛開,這裏的修者輕聲落步,溫言講話,把修道當做人生唯一的目標。在這裏呆的久了,漸漸地嚴子洄的心裏也灌注了一股平靜。
直到那一年,她的少女心在有一年再次被喚醒,躁動起來。
那天她在山外遊曆,碰見了他,自稱是道盟的修者的人,和她一樣大的歲數。
他的眼睛和趙墨的很像,黑的純粹的一雙眸子。可他愛笑,不管遇到高興的事情或是無奈的事情,都喜歡以笑應之,有些無可奈何的笑像是在寵溺她似的。那好看的眼睛一笑起來彎作月牙,綻放開了她心裏千萬叢花朵。
他叫趙羽。
嚴子洄淪陷得過快了。她花了十幾年沒能忘掉那雙漂亮的眼睛,現在有一雙同樣好看的、笑眯眯的——總是衝著她笑的眼睛,她沒能阻止自己開放整顆心向他投降。
趙墨從未笑過。而不笑的時候,趙羽和趙墨太過相似。他們連姓氏都一樣。
可嚴子洄記得她曾打聽過,趙墨是孤兒,她試探著問趙羽有沒有同胞兄弟,趙羽笑笑說:“我有個小一歲的弟弟。怎麽?”
嚴子洄搖搖頭:“隨便問問而已。”
那可能隻是巧合了,嚴子洄想,趙墨比他們大了快十歲呢。
況且,難道要她攤開了說,我認識一個和你長得很像的人,我暗中喜歡他十餘年,求而不得,才把你當做撫慰的替身來交往嗎?
嚴子洄死也不會說出這些話的。趙羽太溫柔,他的懷抱太柔軟,他和趙墨長得那樣像——她舍不得。
趙墨第三次同她講話,是告訴他,朝廷要對江湖有所行動,她需要配合麒麟殿對歸一派動手。
他眉毛緊緊皺著,神色中透出疲憊,為這事很苦惱,嚴子洄無法拒絕。
後來歸一派山門被毀。
她來不及過多感慨,因為也就在那一天,她和趙羽的關係被別人發現了。
麒麟殿的修者們也是道修,他們對魔修的厭惡不會因為他們和江湖人立場相悖而減弱半分。對於魔修們,暫時合作,利用他們的力量去作戰——可以;和一個魔修拉拉扯扯,舉動親昵卻是絕對不可被饒恕的。
因為這件事,她在麒麟殿算是千夫所指了。她小時候在這裏隻呆了四年,臥底花了十一年,之前的好友和人情早算不得數。她在三番隊幾乎無處立足。
趙墨依舊不會多看她一眼。
她的人生隻過了二十餘年,可她覺得她她一輩子已經完了。她毫不留念地放下了思州的親人去了麒麟殿,又毫不留念地放下麒麟殿的好友去了歸一派。
在歸一派,她有所遲疑,但還是向外傳遞了“此時攻擊極佳”的消息。她歸一派的師父戰死。
從前無限榮耀的“歸一四子”的名號,從前整個山門恭謹喊她師姐的師弟師妹,還有三位師兄,鹿子澗、柳子池和方子溪,從前她對他們給予了信任,卻失落了他們對她的信任。
她再也回不去山門。可對她冷嘲熱諷麒麟殿卻也不是她的棲身之所。沒有她想象的鮮花、掌聲,友好的笑臉,隻有躲避、冷眼和指桑罵槐的譏諷。
她一輩子都毀在那一天。她想。
那個陽光燦爛的下午,她毫無防備地抬頭看,那少年冷漠空曠的眼神撞進她的胸膛,紮根在她的心底,再也沒出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