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上午，梁雲山下朝回來。

    踏上梁家大門的那一刻，他的腳步還是不由得頓了一下。

    梁珍昨日回來後就住在珍園，什麽地方都沒去過，但梁雲山還是知道她回來了。不過，梁雲山在書房坐到半夜，沒有招梁珍來書房，也沒有去珍園。

    他與梁珍已經十年未見。

    梁珍今年二十二歲，和趙婉娘去世的歲數差不多。

    梁珍是他的第一個孩子，在他的手裏長到四歲，一直是他的掌上明珠。若說他這輩子真心疼愛過誰，那就是梁珍。

    後來的梁轍也好，梁淵兄弟還有梁瓊也好，他們出生後，梁雲山一直很忙，加上趙婉娘和羅梅香的事情，梁雲山的心思在孩子們身上停留得不多。

    隻有梁珍，他曾經也為她生病而徹夜不眠，也曾經抱著她上街去買糖人兒，也曾經被她的軟語嬌笑惹得什麽都願意為她做。

    可是……

    自從趙婉娘死後，梁珍就變了。從前那個活潑開朗的小姑娘不見了，換成了一個沉默穩重到讓大人不敢相信的女童。

    然後，女童慢慢長大，再然後，梁雲山就去了西北。

    從此之後，他隻是從羅梅香的家信裏知道梁珍的事情，卻從未收到過梁珍親手寫的隻言片語。

    羅梅香的家信中，梁珍是個性格怪癖、不敬祖母、向著趙家的孩子，然後有多了幾條罪狀，再然後幹脆與一個男子有了苟且，丟盡了侯府的顏麵。

    梁雲山那時候的氣和怒，無以形容。

    這段時間，羅梅香忙著給梁傑請大夫，照顧他們兄弟，沒顧得上在梁雲山麵前上眼藥，梁雲山開始有了時間去捉摸一些事情。特別是秦疏影那一番話，給了梁雲山當頭一喝。

    不過，這還不足以讓他改變對梁珍的看法。

    梁雲山直接去了外書房。

    坐了一會兒，茗茶進來說：“將軍，大小姐和孫小姐在外麵，想進來給將軍請安。”

    梁雲山愣了愣，“誰？什麽孫小姐？”

    茗茶大氣不敢出，“是大小姐的女兒，玲瓏小姐。”

    梁雲山愣了愣，才恍然想起，梁珍嫁給屈軼之後，生了個女兒，今年六歲了。

    他當年離開梁珍的時候，梁珍好像也是六歲吧。

    屈指一算，他們已經十六年不曾見麵。梁珍出事的時候，十五歲。在梁珍六歲到十五歲之間，梁雲山曾經回京過兩次，不過，卻因為種種緣故沒見到梁珍。

    他記得，有一次，羅梅香說梁珍不敬祖母被罰禁足，所以梁雲山雖然在府裏呆了半個月卻沒見到梁珍。

    還有一次，梁雲山回京之後，羅梅香說梁珍去了趙家，陪著木氏去廟裏上香了，須得三天才能回來。

    這兩次，梁雲山全都錯過了與梁珍見麵，也讓他越發覺得梁珍不懂事。

    茗茶見梁雲山呆愣著，半晌也沒做聲，輕輕咳嗽一聲，梁雲山如夢初醒，忙說：“快快快，去請大小姐和孫……小姐進來。”

    茗茶忙不迭跑出去。

    不一會兒，一身淡綠衣裙的梁珍牽著一身淡粉色衣裳的屈玲瓏走了進來。

    梁雲山如遭雷擊。

    他呆呆看著的女子和女童，囁嚅著嘴唇，一個字都發不出來——這，這，眼前分明就是趙婉娘和幼年的梁珍！

    梁珍平視梁雲山，屈玲瓏則帶著幾分好奇看著梁雲山，梁珍輕啟朱唇：“父親。”

    見梁雲山看著她們，瞪大了眼睛，梁珍並不顯得尷尬或難過或激動，而是給屈玲瓏說道：“玲瓏，給外祖父請安。”

    屈玲瓏就跪在了地上，行了大禮，“外祖父，玲瓏給您請安了。”

    茗茶見梁雲山的眼睛一眨不眨盯著梁珍，就好像看到了什麽奇怪的東西，忙退了出去，將軍的眼神太奇怪了。

    現在，房子裏隻剩下目光呆滯的梁雲山，一臉平靜的梁珍和眼珠子咕嚕嚕轉的屈玲瓏。

    良久，梁雲山嘶啞著聲音吐出兩個字：“婉娘……”

    梁珍唇畔浮上一絲嘲諷的笑，“父親，我是梁珍，不是趙婉娘。”

    梁珍的聲音打斷了梁雲山的思緒，他灰白著雙唇，哆嗦了兩下，垂下眼眸，“珍兒，你，你和你母親長得太像了。”

    父親還記得母親？”

    聽到梁珍語氣中毫不掩飾的質疑和嘲諷，梁雲山又抬起了頭，看著梁珍。這一次，他看真切了，麵前的梁珍雖然和趙婉娘長得很像，但是，她們的氣質迥異。

    趙婉娘爽朗、倔強，梁珍看起來溫婉大方，情緒卻隱藏得極好。

    方才嘲諷的語氣說完之後，臉上瞬間就恢複了平靜，仿佛剛才那話不是她說的。

    父親，子由成親，我因為生病未能趕上他的婚事。病好之後，我就籌劃著回京之事。現在，我和玲瓏請了安，也該回去了。”

    說罷，梁珍牽著屈玲瓏的手，就要轉身離開。

    梁雲山不假思索出聲，“珍兒！”

    梁珍的腳步頓了頓，抬眸看向梁雲山，“父親還有事情？”

    珍兒……孩子，你快過來，讓外祖父看看你。”

    梁雲山起身繞過書桌，走向屈玲瓏。

    屈玲瓏黑葡萄一般的眼睛十分靈動，走了過去，脆生生叫道：“外祖父！”

    雖然之前母親給她交代過很多事情，屈玲瓏到底隻是個孩子，第一次見到外祖父，心中的孺慕之情究竟戰勝了規矩。

    在仙人縣，她的祖母待她也不算錯，但是她父親卻一直對她若即若離，其餘就更沒有什麽可以說話的人了。

    知道這是自己的血親，屈玲瓏很自然地就想靠近。

    梁雲山看著眼前的女童，雙眼瞬間就有些酸脹，這簡直就是若幹年前梁珍的翻版啊！

    他有些激動地伸出手去，想要抱一抱屈玲瓏。

    就在此時，書房的門被人推開，羅梅香夾帶著風雪的寒氣卷了進來，“雲山，天氣這麽冷，我給你燉了湯，你喝了暖暖身子……喲，大姐兒你們也在呢。來來來來，正好也喝一點，今天燉的不少，一人一碗也管夠。”

    梁雲山的手頓時僵在了半空。

    梁珍卻並未理會羅梅香，而是對梁雲山福了福，“父親，既然已經請了安，我們先回去了。”

    說罷，牽著屈玲瓏頭也不回地走了。

    自始至終，她沒看羅梅香一眼。

    羅梅香訕訕對梁雲山說：“雲山，你瞧瞧，這麽多年了，大姐兒始終就是看不上我。”

    梁雲山沉默著，沒有回話，也沒有發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