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欲加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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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闌珊夜幕下,平陽郡公府東西南北四門已盡被武侯封鎖,四方大門聚集著不少圍觀的百姓,看到薛訥策馬趕來,他們自覺分出一條通道,讓開了去路。

    武侯見到薛訥,作勢就要捉拿,旁側的李媛嬡高聲道:“太子殿下親封的禦史,是你們說押就押的嗎?事情尚未明朗,我看誰敢動手!”

    聽到李媛嬡的話,武侯們麵麵相覷,未敢動手。薛訥背著手,步履匆匆地走過長廊,來到自己的小園前,果然見母親柳夫人與薛楚玉一道,正在應付刑部員外郎一行。

    薛家在長安城中風頭正勁,刑部派出員外郎,足見其重視,更說明他們已有了相對確鑿的證據,十拿九穩方會出動如此陣仗。薛訥迎上前去,先是向母親一禮,而後轉向刑部員外郎:“不知閣下如何稱呼,今日來府上尋薛某,又是所為何事?”

    這刑部員外郎從未與薛訥照麵,以為他身為將門之後,怎麽說也會是個眼似銅鈴,腰粗如缸的威武之輩,誰知竟是個眉清目秀的小白臉,被李媛嬡擋在身後,毫無魄力。

    不過薛訥是從六品官,現下他還有監國太子特設的監察禦史在,令這刑部員外郎不得不客氣三分:“在下刑部員外郎彥軍,有人舉證稱薛禦史包藏朝廷欽犯樊寧,特來此調查。如今人證物證齊備,還請薛禦史隨本官去衙門問話,據實交待這紅衣夜叉人在何處,以免禍及薛府,毀了薛將軍浴血征討高麗的卓著軍功啊!”

    “薛郎身為此案特設監察禦史,會去包庇嫌犯?”李媛嬡氣憤不已,“若是能拿住凶嫌,為何他不盡早向殿下交差換取功名,為何要將如此凶神惡煞之人藏在家中?”

    “郡主有所不知,今日下人打掃阿兄房間時,在木櫃裏找到了一身紅衣女裝,看尺寸樣式,估摸著應當不是我阿兄有了什麽不得了的癖好,又覺得看起來眼熟,好似在什麽地方見過,細想起來竟然是通緝令上……那下人不敢包庇,報給了管家劉玉,劉玉請來了坊中武侯,武侯即刻向刑部報案,刑部帶來獵犬辨認,已確定此物確實為那破壞弘文館別院,殺害數名守衛的逃犯樊寧所有”,薛楚玉邊說邊走上前來,擰著眉頭一副痛心疾首之態,“物證齊全,大家又都知道,阿兄與那樊寧是總角之好,過從親密,亦可算作人證了。父親仍遠在遼東,家中出了這樣的事,身為幼弟楚玉心裏實在難受,卻也不敢包庇,還請各位明廷秉公執法,謹慎用刑,楚玉在此謝過了……”

    “少在這放屁”,李媛嬡強行壓抑住想上去給薛楚玉一巴掌的衝動,耐著性子道,“薛郎跟那女的確實是舊相識,也正因為是舊相識,這衣物可能是案發前留下的啊。”

    “郡主所言確實有理,楚玉也怕是冤枉了兄長,特意讓管家查了一次,從我們家搬到這新宅院裏,這位樊寧從未登門拜訪,又何談會把貼身的衣物落在府上呢?唯有被我兄長窩藏這唯一可能。”

    “此話有理,薛禦史,咱們還是不打擾老夫人的清淨,先回衙門再問話罷?”刑部員外郎做了個請的姿勢,身側的武侯皆上前一步,乃是先禮後兵。

    李媛嬡急得直跺腳,轉頭看薛訥,正沉吟背手,不知想些什麽,惹得她好氣又好笑,嗔道:“薛郎你發什麽呆啊,髒水都潑到頭上了,還不快解釋清楚!”

    宵禁之前,長安城的西市人頭攢動。不單有盛裝而行的中原百姓,更有牽著駱駝帶著獵犬的胡商,運送著西域的奇珍異寶,夜明珠,和田玉,琳琅滿目應接不暇。豪邁不羈的西域人爽朗大笑著做生意,昆侖奴體壯如牛,正向商鋪搬運著物品。道旁飄香的不單是中原的綠蟻新焙酒,更有舶來的葡萄瓜果,四處鼓樂聲不斷,高山流水知音曲,慷慨激昂胡笳拍,好不熱鬧。

    但這樣的熱鬧卻一點也無法浸入樊寧的心裏,她愣愣地站在路邊,與喧沸繁華的長安城格格不入。

    她怎會不小心,在薛訥的房裏留下證據。正因為怕牽連他,她焚毀了自己的衣衫,每日穿他的衣服出門,並仔細漿洗,暴曬除味,每天出門前也會小心翼翼地將房間檢查一遍,,戴上襆頭連頭發都包得緊緊實實,一根頭發都沒留下。而且為了薛訥出入刑部方便,她還特意準備了吸附氣味能力極強的香袋茶包,走路也與他保持一定的距離,已是這樣嚴陣以待,怎還會被人發現呢?

    樊寧正百思不得其解,身側忽有人拍了拍她的肩,她回身一望,來人竟然是高敏。樊寧想起自己的身份,粗著嗓音禮道:“高主事,你怎的還沒回家?”

    “啊,我回去也是一個人,冷鍋冷灶的,想著來這邊吃碗湯餅,寧兄一起罷,我請你。”

    “不必了”,樊寧剛擺手,肚子便不爭氣地叫了兩聲。

    高敏一把拽住樊寧的手腕,拉著她就走:“嗨,餓了就吃,客套什麽?高某雖出身低微,也不至於連碗湯餅也請不起。”

    高敏拽著樊寧走出三五丈,坐在了街邊的麵攤前,高聲喊道:“掌櫃,來兩碗湯餅,多放點臊子。”

    看樣子高敏與這掌櫃十分相熟,樊寧不好推辭,拱手道:“那便多謝高主事了。”

    “薛禦史呢?回家去了嗎?”高敏從竹筒裏磕出兩雙筷子,提起茶壺,轉身用熱水麻利燙了,遞了一雙給樊寧。

    “啊,是……”樊寧心裏亂,思維根本不似平時那般敏捷,“他,他娘喊他回家吃飯了。”

    高敏似是沒覺得有什麽不妥,麵露豔羨之色:“薛禦史真是好命,生在這樣的家中,顯赫倒在其次,有父母庇蔭愛護,才是最幸福的。”

    “令尊令堂不在京中嗎?”樊寧問完這話,才想起他說家中冷鍋冷灶,不覺懊悔。

    果然,高敏歎得很苦澀:“先考先妣過世多年了,我是自己把自己拉扯大的,若非考上了明法科,恐怕已餓死了。”

    樊寧自知失言,少不得收了幾分神,寬慰道:“寧某與高主事差不多,家中唯有一個祖父。不過我這些年自在慣了,若真有人日日拴著我,我還真受不了。”

    說話間,掌櫃捧著兩碗湯餅上前,莫看這攤子如此之小,緊挨著東麟閣長安酒肆這樣的大館子,絲毫不起眼,味道倒是一絕,樊寧喝了口熱湯,果真覺得有些餓了,絮絮吹著吃了起來,卻是食不知味。

    “太子殿下應當很心急罷,那樊寧一直沒有落網”,高敏放下碗盞,問樊寧道,“聽聞天皇天後催得很緊,畢竟也是震驚天下的大案,不過我估摸那樊寧已經逃出長安城了,想抓住隻怕難呐。這幾日我們刑部已經亂做一鍋粥了,還不知多少人會受牽連,今朝有酒今朝醉罷……”

    樊寧無辜,卻也同情刑部這些受到牽連之人,更是擔心著薛訥。道旁有翩躚的胡姬經過,看到高敏與易容的樊寧嬌嬈地回身招呼,高敏用嫻熟的西域話與之交談,惹得那胡姬咯咯笑得花枝亂顫。

    “高主事真是個風流少年啊”,樊寧像是揶揄,亦像是誠心實意地讚歎,起身打算告辭。

    高敏亦站起身來,笑得無奈:“高某哪裏算得上什麽風流少年,放衙休沐時,也是日日悶在家裏想案情,我隻是會說幾句西域話罷了。”

    高敏付了銀錢,與樊寧一道走在坊市上。再過大半個時辰就到宵禁了,高敏駐步對樊寧道:“寧兄,高某回家去了,你也早日回府罷。”

    樊寧拱手與之回禮,還沒開口,高敏忽然抬手拍了拍她的肩,又道:“你不必太擔心,以高某之神斷,一定會早讓那紅衣夜叉落網的……你說她個年輕姑娘家,生得那麽漂亮,哪怕去樂坊唱個曲呢,為何偏生要做這般十惡不赦之事。”

    樊寧沉在自己的思緒裏,忽然聽高敏說要她去樂坊賣唱,差點憋不住笑,又與高敏寒暄兩句後,起身告辭。

    不知薛訥府上情況到底如何了,想都不用想,就知道定然是薛楚玉暗害。因為薛訥的關係,樊寧自小亦與薛楚玉相識,知道他是個毒辣有謀斷的人,這些年薛仁貴軍功卓著,有了世襲爵位,此人就更是將嫡出長兄薛訥視為眼中釘肉中刺,欲除之而後快。

    現在薛府出了這樣的事,一定是薛楚玉借著大義滅親的旗號,打算陷害薛訥的同時,保住自身與薛府,從而鏟除自己襲爵道路上的阻礙。

    樊寧渾渾噩噩地沿著長街行走,未幾就到了西市大門口,她還記得小時候第一次進長安城時,她不過四五歲,坐在李淳風的牛車後,紮著兩個圓圓的總角,連鞋都懶得屐,兩條藕段似的小腿晃啊晃的,彼時的她極其羨慕這裏的繁華,四處貪看不夠,也是在那日,她認識了薛訥,一個比她大三歲,卻還沒她高的小子,秀氣又斯文,五官極其好看,她甚至一度以為他是個女孩,追在他身後叫了好幾日的“阿姊”。

    其後便是多年的相伴,他聰明,卻又有幾分呆氣,陷入思考時,哪怕刀斧加身都不知避諱,小時候總有附近山民家的小孩欺負薛訥,樊寧就拿著石頭追著他們打。如今反而是他為了保護她,被無良胞弟陷害,她又怎能坐視不理。

    隻要她拆了麵皮,換了衣裳,如夜盜般穿梭在東市的商鋪間,賣個破綻給四處搜捕的武侯,就很快會入獄落網,提審時隻要她說自己這幾日藏在仙掌或鳳翔,便可將薛訥包庇的嫌疑洗清了。

    樊寧轉身進了黑暗處的背街小巷,深吸一口氣,似是下定了決心。

    平陽郡公府裏,刑部官吏已有些不耐煩,打算將李媛嬡請到一旁,強行帶走薛訥。

    愣怔半晌的薛訥終於抬起眼來,澄明幹淨的目光比平素多了三分疏冷,像秋夜的風,未必烈,卻很刺骨,他兩步走上前來,問那刑部員外郎道:“敢問彥大人,證物何在?”

    “阿兄真是不見棺材不掉淚,難道法曹還會冤……”

    “閉嘴”,薛楚玉話未說完,便被一直沉默不語的柳夫人打斷,柳夫人上前兩步,對那刑部員外郎道:“犬子慎言得蒙殿下眷顧,擢為監察禦史,負責此案,乃是祖上榮光,萬不會有包庇凶嫌之念。但這孩子不擅言辭,即便被冤枉,也不大會為自己辯駁,如今他既然提出質疑,何不給他個辯白機會?我夫遠在遼東,不敢說為國鞠躬盡瘁,亦算是盡職盡責,今日若由各位將我兒帶出府去,即便他日證明乃是誣陷,坊間百姓亦會有頗多傳言,恐怕令天皇天後煩心……”

    薛仁貴平定高麗,於國有大功,柳夫人亦獲封三品“誥命”,彥軍自是不敢怠慢,趕忙禮道:“夫人說的是,既然如此,薛禦史,你有何冤屈,請辯上一辯罷。”

    薛訥插手一禮,對武侯道:“勞煩將證物與刑部獵犬帶上來。”

    轉瞬間,武侯用皮革鎖鏈拉拽著一隻凶神惡煞的獵犬上前,手中還端著樊寧的紅衣。薛訥正正站定,對那刑部員外郎道:“既然說薛某窩藏逃犯,薛某身上定然有樊寧的氣味,煩請獵犬分辨,還薛某清白罷。”

    刑部的鷹犬除了辨別氣息外,還肩負著緝拿凶嫌的重任,牙尖嘴利,仿佛能直接跳起咬住凶嫌的喉管。李媛嬡與柳夫人麵龐上都浮起了憂心之色,眼睜睜看那武侯將樊寧的紅衣衫放在獵犬鼻下,讓它嗅了幾嗅後,撒開了鎖鏈。

    獵犬如虎兕出柙,猛地撲向薛訥,繞著他轉了兩轉後,頭也不回地離去,繞過了眾人,躍起撲向了燈火闌珊處。

    眾人皆驚,定睛望去,隻見管家劉玉被獵犬追得四處逃竄,不得已躥上了假山,被那獵犬奮力一躍,“嘶拉”一聲咬到了臀部,他吃痛慘叫一聲,半個屁股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驚得柳夫人與李媛嬡皆後退兩步,趕忙掩麵。

    “聽說我房中有樊寧的東西,薛某感覺蹊蹺,思來想去應當是有人陷害。如今獵犬已識別出了真正的嫌犯,便請彥大人帶回去審問一番罷”,從踏入府中的第一步,薛訥就明白,這局是薛楚玉與劉玉一道設下的,必然是薛楚玉指使劉玉去偷了樊寧的衣衫,趁他不在放進了房中,而後賊喊捉賊,劉玉身上定然還留存著窩藏衣物時留下的氣息。他方才不言不語,除了做出這簡單的推斷外,更是在等著他襟袖、衣帶中的茶包香囊發揮作用,吸去方才他與樊寧相處時可能會沾染上的氣味。

    薛訥將目光從正在四處亂蹦的劉玉與爬山捉拿他的武侯身上移開,望向了薛楚玉。薛楚玉果然臉色鐵青,不知何時攥起了拳,感受到薛訥投來的目光,薛楚玉回過頭,目光一震,但他很快調整好了情緒,驕矜又不忿地迎上去,絲毫沒有避忌。

    隱忍了十餘年,不舍兄弟情,卻還是步步被逼迫至今日,薛訥沉定定地望著薛楚玉,暗想既然主意已打到了樊寧頭上,便莫怪他這做兄長的翻臉不認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