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暗礁險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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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府門內外皆有把守,竟有人能衝破層層防線,進來放冷箭?究竟是賊人武藝高強,還是有人監守自盜?

    薛訥與樊寧貼得極近,頭頂上呼嘯而過的箭矢聲漸漸被粗重的呼吸和心跳聲掩蓋,薛訥看著近在咫尺的紅顏,本就敏感的嗅覺此時更加敏銳,隻覺整個世界都縈繞著她身上的香氣,不由想起那日吻她時,她唇瓣的甜蜜滋味,忍不住又低頭在她唇上輕輕一吻。

    樊寧正緊張,小拳握著,隨時準備出手,忽然被薛訥一親,她好似小時候偷喝李淳風的葡萄酒似的,飄飄忽忽馮虛禦風,連小拳的力道都減了九成九,捶在薛訥肩頭,說出的話明明是怨怪,卻有了幾分嬌嗔的意味:“箭在頭上飛呢!你是雞嗎還在這叨米?”

    薛訥自知忘情,十分不好意思,點頭示意自己知錯了,立著耳朵專心聽響動。

    箭矢聲停了,取而代之的是窸窣的腳步與對話聲,這起子人鞋履上裹了茅草,動靜極輕,顯然是知道薛訥聽力極佳,有備而來。樊寧準備好袖劍,卻判斷不出對方的具體位置,猶豫著無法出手。薛訥示意她稍安勿躁,靜心聽著對方的動靜。

    書房中無有兵器,所能依靠的唯有樊寧袖中的兩柄袖裏劍,府門外有重兵把守,能夠越過龍虎軍而進入薛府的刺客人數應當不會多,以方才射箭的密集度來看,估摸是三兩之眾。

    這兩日一直陰雨不斷,這會子雖然停了,天空依舊陰雲密布,無星無月,一片漆黑下,敵我皆不分明。薛訥悄悄扶樊寧坐起,兩人輕手輕腳地行至溜門邊的鬥櫥後躲起,靜心等待。

    照常理說,此時他們還活著,應當高聲招呼院外的守衛,此時詐死,乃是為了誘敵深入捉活口,好清楚地知道,想要他們性命的究竟是誰。

    隨著輕微的拉門聲,兩個長長的人影伸探入房中,見來人不多,薛訥的心終於落下肚,衝樊寧點頭示意。待那兩人貓步走入書房,樊寧即刻從鬥櫃後飛出兩柄袖劍,重重刺向那兩黑衣刺客。

    刺客無不大駭,頭前那人偏身一躲,袖劍擦身飛過,臂上立即出現了一道長長的血印,他舉著弓弩欲回擊樊寧,卻發現身側同伴被一劍刺中心口,頹然倒地,便再也無心戀戰,慌忙拖著同伴向外逃奔。

    樊寧起身急追,薛訥拉她不住,趕忙跟上,行至院中,隻見那重傷不支的刺客忽然睜開眼,抬起弩機衝著樊寧便是一箭。

    樊寧隻顧追人,待反應過來時已停不住腿腳,眼見箭矢就要直插心口,緊跟其後的薛訥本能地一把將她護在身前,自己則被箭矢擦傷,手臂登時殷紅一片。

    “薛郎!”樊寧再也顧不得追人,一把扶住薛訥,眼眶通紅,心疼不已,急道,“我去叫人請疾醫來,再問問院外龍虎軍的人是幹什麽吃的!”

    薛訥一把抓住她的小手,俊生生的臉兒掛著虛弱笑意:“不必,來的時候他們悄然避忌著人,離開的時候卻隻想著逃命,定然會被發現,想必守衛們很快會進來看我們的情況……”

    話音才落,李媛嬡便帶著十幾名龍虎營士兵和七八個薛府雜役衝進了院子,見血濺一地,薛訥受傷,她急切又心疼,趕著上前兩步,又自知沒有立場,半道刹住,拿捏著分寸問道:“方才見兩個蟊賊溜進來,沒想到竟與你們交手了,薛郎傷在何處?趕快請個疾醫來看看罷。”

    “不是什麽蟊賊,”樊寧閃開身,將門扉上大大小小的箭洞展示給眾人,“是來要命的,你們幾百號人就看不住一個院子嗎?”

    密密麻麻的箭洞看得李媛嬡心驚肉跳,她愧疚不已,生怕方才一個不小心,真害得他兩個丟了性命,不單對不住父親所托,更對不起多年的老友,連連致歉道:“入了夜,大家都有些瞌睡,本就要換班了,估摸刺客知道我們龍虎營的換班時辰,也實在是賊。不過你們放心,方才他們逃出時露了馬腳,我們的人現下還在追他們,一定捉住活口,給你們一個交待。”

    “他們兩個都被袖劍射傷了,你們竟捉他們不住?龍虎軍幾時也這般沒用了!”

    “差一點就捉住了,結果那廝忽然向後掃了一槍,我們的人頓了一步,就讓他溜了。”

    看罷李媛嬡無意間模仿對方的動作,樊寧心頭一緊,扶著薛訥的手不由一顫。

    薛訥覺察出她的異常,聲色不顯,吩咐下人道:“我的傷沒什麽大礙,待會子讓寧兒給我包紮一下便好了,郡主不必太掛心。雖說對方可能不會再來,但慎言以為,最好還是要再加一倍的巡防,明日一早再報案,請都畿道府衙派人到現場來勘驗。”

    李媛嬡聽薛訥如是說,也不好再做關切,隻道讓他好好休息,而後便帶人去往旁側,在回廊下與管家協商增加布防之事。

    樊寧扶薛訥回到居住的小園子,拿出藥箱,為他細細包紮傷處,她平素裏總是愛穿戎裝,如瀑長發高高束起,英氣逼人,而今身著襦裙,俏麗可愛,耐心地為他看傷,溫柔嫻靜,著實令薛訥移不開目光。但眼下哪裏是胡思亂想的時候,薛訥定定神,問道:“寧兒,方才李郡主學那刺客的動作時,你可是想到了什麽?今晚來的人,怕是舊相識罷?”

    “是武三思的人,”樊寧答得很肯定,因為先前在觀星觀曾與右衛軍交鋒,死裏逃生,他們的拳路、劍法,樊寧皆牢記於心,“武後不是已經答應,確保我們的安全,怎的又讓她侄子來殺人?”

    薛訥目光沉定定的,異常深邃,看不出究竟在思量什麽,但他周身的氣息卻很明顯地冷了幾分。

    樊寧亦知此事棘手,也飛快地轉著小腦瓜:“得虧你的耳報神靈通,否則我們真是枉死了。也不知李郡主麾下士兵能不能抓住他們。若是抓不住,那箭矢……可能證明刺客的身份?”

    “方才我看了,他們特意沒有用右衛軍中的箭矢,若是李郡主他們抓不住人,隻怕無法證明是武三思的人。不過……上次你撿到的魚符還在嗎?”

    “什麽?”樊寧怔了一瞬,才想明白薛訥問的是什麽,回道,“在我房裏,我怕日後還有用便一直收著,你要做什麽?”

    “橫豎無人知曉你是哪一日撿的,明日一早,我拿著去麵見天後。”

    “你要去見天後?”樊寧每每想起那日麵聖的畫麵,心便揪作一團,“她若當真存了殺心,你入宮去不是送死嗎?”

    “若她真的存了殺心,我不入宮,你我亦無處可躲。你放心,眼下此案未明,我進宮去,天後反倒不好對我下手,更何況,我總覺得以天後之手段,即便要對你我動手,也不會挑在此時。”

    與二聖相見不過三兩日,樊寧卻已盡力將那日的全部場景忘卻,此時提起,二聖的模樣隻剩一個模糊的影,可彼時那被人審度的不快及受辱之感仍如影隨形。但她不願意薛訥獨自麵對危機,顫著唇說道:“那……我隨你一道去罷。”

    薛訥如何不知樊寧不喜歡入宮去,搖頭笑道:“我知道你擔心我,但你去了,反而有可能激怒天後。我身上有官職,又是奉命徹查此案,入宮便宜得多。明日一早,我會先去東宮,跟太子殿下打個招呼,若真有什麽事,相信殿下會保我,你且放心。”

    薛訥說的話有理,樊寧沒有更好的辦法,隻能依他所言,垂著長長的睫,將全部的擔心眷戀隱藏,莞爾笑道:“你早去早回,我在家等你……”

    第二日一早,天還未亮,薛訥便從偏門出府,踏著清晨的微雨趕向紫微宮。

    今日並非朝參日,但往來的車輛並不少,不消說,要鎮守這樣龐大的帝國,每個都道府縣的地緣風俗,水文地貌須得爛熟於心,出現任何情況,皆要在第一時間做出正確的判斷,確保百姓安居,政令申達,各行各業平穩順遂。

    這幾日天皇身體不虞,依舊是天後坐鎮打理。薛訥靜心候在外殿,看著各路官員如走馬燈般往複來回,及至巳正,才終於輪到了他。

    例行搜查後,薛訥被內官帶至書房門口,大拜行禮後,坐在書案前的武後終於抬起臉,吩咐道:“薛卿前來,可是有何要緊事,進來說話。”

    薛訥再拜謝恩,邁入書房,將袖管中的魚符交與了武則天的貼身女官。女官躬身呈上,武則天看罷,聲色不顯地問薛訥道:“薛卿這是何意?”

    “昨夜子時三刻,臣與樊寧遭遇刺客,險些喪命,此腰牌乃是刺客不慎遺留在現場之物,今日來此便是求天後為臣與樊寧做主!”

    武則天依舊沒有什麽表情,眼底的疏冷將不解、懷疑悉數掩蓋:“子時三刻,爾等於何處遇刺?刺客幾人?細細稟明。”

    “於臣家書房中,刺客兩人,先是以弩機攻擊,後又持刀入室。臣與樊寧拚死反擊,手肘受傷,歹人亦受傷逾牆而逃。龍虎軍當值士兵追擊至右衛軍營外,歹人不知所蹤。清掃庭院時,發現腰牌一枚,經仔細辨認,乃武三思將軍門下右衛軍所有。據樊寧所述,先前弘文館別院案沉冤得雪當日,她獨自回到觀星觀,曾遭人暗殺,彼時的拳路、刀法與昨夜的刺客甚為相似。此外,在臣動身隨太子殿下來洛陽的前夜,武三思將軍曾帶兵威逼東宮,討要樊寧。臣鬥膽,請天後放過樊寧,否則此案尚未查明,樊寧便會橫遭厄運,屆時即便證明天後的清白,也會被天下人棄之不信……”

    武則天說話依舊慢慢的,臉上卻明顯有了薄怒:“聽你的言下之意,是認定此事是本宮指示武三思所為,要那孩子的性命嗎?”

    天後之怒誠然可怕,但若不激怒她,今日便無法達到自己的目的。薛訥再拜,不卑不亢道:“臣不敢。臣若當真如此認定,理應提交證據往刑部,由刑部上報禦史台,或輾轉傳信至天皇處。臣雖魯鈍,尚且明白,此時樊寧若橫遭危險,對天後最為不利。故而臣認為,此事應當是武三思將軍自作聰明所為,他聽聞天後在天皇麵前立下誓言,擔心以臣之才智,難以在十日內查明真相,牽連天後與武氏,便出此下策,欲將樊寧滅口。畢竟,隻要樊寧消失,禦史台無論如何參奏皆會失去最重要的人證。但臣以為……天後最在意的並非禦史台是否上書彈劾,而是天皇究竟如何看待此事。故而臣鬥膽,求請天後,重懲武三思,否則隻怕還會有其他人等錯會天後之意,對樊寧不利!”

    前幾日,正是在此處,武則天曾答應保住薛訥與樊寧的安全,此一次被薛訥這般逼上門來,仿佛是被人麵斥過失。更何況疏不間親,賀蘭敏之與武三思皆是武則天的至親,唯有太子李弘、幾位親王與太平公主在親緣上比他們更近,薛訥此舉所冒的風險不言而喻。但若不如此,樊寧便無法獲得真正的安全,薛訥寧可冒死,也一定要為樊寧爭取籌謀。

    武則天忖度良久,瞥了那魚符一眼,吩咐女官道:“革除武三思右衛統領將軍之職,幽禁府中思過,責令大理寺徹查,看他究竟有無此等不忠不法行徑,一旦坐實,絕不姑息!”

    那女官顯然沒想到武則天會下此重懲,愣怔片刻後,道了一聲“喏”,插手一禮,匆匆走出書房傳令。

    薛訥打從心底舒了口氣,至此懸在樊寧頭上的利刃方暫且挪開,但若八日後此案未破,更大的麻煩便會接踵而來。薛訥方欲叩首謝恩,又聽武則天說道:“ ‘過慧易夭’,薛仁貴給你取一個 ‘訥’字,倒是機敏。”

    聽出武則天話裏有話,薛訥含笑充楞道:“多謝天後。父親常說,若是不給臣取這個字便好了,或許便不會像現下這般呆笨……臣告退。”

    武則天輕輕一頷首,薛訥便屈身退出了書房。武則天端起桌案上的秘色瓷茶盞,輕呷一口,愣神片刻後,複拿起桌案上的奏承,仔細批閱,又不知過了多久,她不經意地對女官道:“這幾日東宮好生熱鬧,本宮也當抽時間,去看看弘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