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一紙休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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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一點都不討厭他。”
“如果我們不是人質,隻是他的客人,我一定請求多住些日子。”
清愁躺在草地上,口裏銜著一根狗尾巴草,明亮的陽光照在她微眯的眼睛上,長長的睫毛像是渡了一層柔軟的金色。
我靜靜地聽著,知道君長秋並沒有我以為的狠毒。
她轉過頭來,鼻尖處滲出幾顆小汗珠。她拿手遮住了部分陽光,神氣十足的大眼睛在陰影下撲閃撲閃,道,“這麽多天了,不管是慕椋哥哥,還是姐姐說的蘇煜,都沒有來。姐姐,我們還能活著出去嗎?”
活著比出去應該要容易些吧,我想。
“就算殺了我們,君長秋還是什麽也得不到。不管怎樣,姐姐都不會扔下你一個人的。”
清愁甜甜地笑了。
接連半個月,我們沒有接到任何重山的消息。君長秋把我們困在這山水之中,讓我們日複一日地煎熬地猜測,憂慮自己的命運。時光走得太慢,我等到他的現身,像是等了幾十年。
他再次出現的時候,我像神一樣把他請進了屋。
“剛打完一場仗。”他開口便道,背影顯得神秘而高傲。
“和誰?”清愁立馬追問。
他便瞥了我一眼,道,“你呢,想知道嗎?”
我便道,“這不就是你今天來這兒的目的麽。我想不想知道,你都會說的。”
這半個月,我和清愁在吾靜湖幾乎與世隔絕,外麵發生了什麽一概不知。
趙國出戰了,對戰的是誰呢?是義軍嗎?
萬萬沒有想到,隻聽他道,“圍了我邯鄲近一個月的韓軍,今日撤退了。”
我這才感覺到他今日與尋常不一樣,少了幾分散漫,多了幾分嚴肅。
完全始料未及,慕椋的虛張聲勢會在今日變成現實。
那慕椋怎麽樣了,冷汗悄悄從我的手心冒出來。
“傷亡,重嗎?”
我小心翼翼地問。
“為了防禦外敵,我趙國三千男兒,永遠留在了沙場。”他的聲音如秋風般冷冽,“韓軍傷亡,是我三倍。”
依趙國目前的實力,這是大勝。
他的話裏並沒有絲毫得意之情。偷偷瞥那張臉,仍然是超乎常人的嚴峻。
我的心裏湧出了一股深切的沉痛,為所有再也回不來的人。
清愁又急又怕,怯生生地追問,“那,慕椋哥哥,他,他也在韓營嗎?”
君長秋淡淡回道,“除了他,你們就不關心其他人麽?”
他似是質問一般地覷我了一眼,仿佛看不慣我們對慕椋的擔心,又仿佛隻是看不起我想知道又不敢問一個字的百般糾結和懦弱。
明明是在挖苦我,麵上卻是若無其事的。
我雖生著氣,但是他的確提醒了我。趙韓開戰,而韓撤軍,意味著什麽呢?意味著慕椋和蘇煜都失去了和君長秋談判的資本。
我弱弱試探道,“那,蘇煜應該回潁汌了吧?”
大戰既起,必是重山不肯答應君長秋的要求了。
君長秋便道,“他原是韓人,你不知道麽?這次邯鄲之圍,義軍未直接參戰,是蘇煜和魏國,韓國暗中聯絡,他在這其中的功勞著實不小。”
我明白了,仍擔心道,“那你能告訴我,他和慕椋現在何處?”
“韓軍敗了之後,他們就消失了。不知是逃回魏國了,還是潛回了邯鄲城內。”
“你比我了解他們,你覺得他們會去哪裏?”
他驟然鎖起了眉頭,一雙眼睛如獵鷹一般地緊盯著我,語氣誠懇卻強硬,在我看來,有些咄咄逼人,
我一時賭氣嚷道,“仗是你打的,人是你跟丟的,問我做什麽?我即便知道,也不能告訴你。”
“我也沒有非要你交代什麽,不知道便算了吧。”他瞬間好聲好氣的,好像剛才故意和我開了個玩笑。他轉而又對清愁道,“我有幾句話和你姐姐單獨說,清愁先出去可好?”
清愁為難地看著我,向我搖頭。
我猶疑了一陣,君長秋現在握著我倆的性命,還是不要輕易違背他才好,便下決心勸道,“沒事。”
清愁隻好照做,卻衝君長秋道,“你不會欺負我姐姐吧?”
君長秋望著我笑道,“這個世界上,我唯獨舍不得欺負的人,便是你姐姐。”
清愁笑道,“好吧,我信你便是了。”
“我走了!”她輕快地閃了出去。
我被君長秋方才那一席話嚇得不敢轉身,開始胡思亂想起來。
誰知他已悄悄踱步到我身後,輕聲道,“你生氣了?”
“沒有。”我強作鎮定,內心緊張不已,淡淡道,“有什麽話你就直說吧,我實在不想跟你玩什麽貓捉老鼠的遊戲。”
他便道,“還記得我和你說過的話麽?”
“你說了很多,是哪一句?”
“我說,如果趙重山舍棄了你,這裏,就是你的新家。”君長秋頓了頓,道,“如今看來,他真的不會來了。這是,他遣人送來的。”
他突然變得很嚴肅,我見他從懷裏默默掏出一張紙來,遞給我時猶疑不定。
“重山?”那一刻,我心中莫名驚恐。我極不情願小心翼翼地接過來,打開一看,便覺有一記重捶狠狠地砸上了我的心口,那兩個大大的如妖孽一般的黑字,念作“休書”。
“......奈兩心不同,難歸一意。故會及諸親,以求一別......解怨釋結,更莫相憎。一別兩寬,各生歡喜.......”
是他的印章,沒錯。
“一別兩寬,”我眼中豆大的淚珠瞬間簌簌撲落下來,一顆顆全都打在這紙上,將那幾個字暈染成花。
“清華,”君長秋忽然上前來,作勢要擁抱我。
我及時怒瞪他一眼,哭道,“退下。”
他便待在原地,淒慘地望著我。
其實並不是不能接受,隻是來得太突然,感覺被命運無情地戲弄了一把。我實在沒有想到我和重山會是這樣的結局。這些天,我還是存著一絲希望的,我還是想要保全自己,保全清愁,回到我的家。
我討厭這樣的變數,討厭所有讓我措手不及的“驚喜”。
他竟直接舍棄我了?
我苦苦煎熬等待的,是一紙休書。
我來不及擦眼淚,也許,這是最好的辦法吧。我不必丟掉性命,他也不必失去城池。
兩全其美。
各生歡喜。誰歡,誰喜?
我喃喃自語,世間之事,總是這麽可笑麽?我或許並沒有十分愛他,可我留戀做他的妻子。
“事已至此,你打算,怎麽辦?”對麵的他又開口了。
“我想離開這兒,可你會放我走嗎?”我淡淡地,有氣無力。似乎厭倦了和他之間的一切試探和莫名培養起來的好友般的言辭往來。
“對不起。”
我抬起頭來,看著這個不可一世的人現在竟然低聲下氣地,向我道歉。不僅他的聲音,就連那一身鋒芒,盡皆斂去。
他究竟想怎樣啊?如果你是劊子手,就不應該對刀下的死囚說什麽一路走好,最好一句話都不要說。他即將一無所有了,還會需要你的同情和憐憫嗎?道歉就更不必了啊!
我不禁冷笑道,“省去這些煞費苦心的歉意和安慰好麽,留著你的仁慈的麵孔,去麵對你的子民吧,長秋殿下。”
“我累了。你想怎麽樣,都隨你,要殺要剮,也隨你。如果你還有丁點良知和人性,放過我妹妹吧,她是無辜的。”
我以為他會發怒,然而他比我更加無奈地歎了口氣,道,“我並不後悔把你抓來,但是我為讓你接受這個殘酷的結果而感到抱歉。”
“也許這是一個好機會,如果三年前你做了一個錯誤的選擇,現在,我隻想讓你重新選一次。”
我懶懶打量了他一眼,打斷道,“這一切與你何幹?”
“連清愁都知道,我喜歡你。你應該早就明白我對你的心意吧。”他回道,一臉認真而期待的模樣。
藏於我心中長久的疑慮終於明朗了,但我還是又羞又氣,“那又如何!你也該明白我是不可能答應你的!”
他卻道,“我沒要你現在就答應我。”
“我可以等。”他進而表白道。
“君長秋!”我一聲怒吼,氣得眼淚直掉,“現在這種時候,你還要戲弄我麽?”
“我喜歡你!”他亦大聲道,“君無戲言!”
“我,”我揚起手來,準備打他,卻被他一把抓住。力量懸殊,我半點也掙紮不動。
“噓,小聲點!”他居然嗔笑道,“好歹我是一國之主,要是被人聽見你直呼我的名諱,豈不是太沒麵子?萬一他們叫我治你的罪,豈不又讓我為難?”
我簡直恨得咬牙切齒。
僵持了一會兒,他咧嘴一笑,神神秘秘地附在我耳邊,輕聲道,“你要是不想和我生分,可叫我的小名,阿元。”
好熟悉的名字。
我喃喃念著,“阿元,阿元,”然而腦海中悄悄浮現出一張稚嫩孱弱的孩子麵龐,耳邊仿佛又聽見他乖巧的娃娃音。
我狐疑而驚愕地回頭,隻見他笑得坦蕩而激動。
方才因休書而跌到穀底又因他輕言調戲而感到恥辱的心,現在被全然拋諸腦後了。
小阿元?
我心裏一哆嗦,瞠目結舌,“你,你,”
“我給你吹首曲子吧。吹得不好,不過,你先聽聽看吧。”他從容一笑,從懷中取出一支墨綠的玉笛出來,熟練地放在唇邊。
這支玉笛不僅顏色獨特,無一絲雜質,而且是上古遺物,隻有五孔,上頭還掛著一個五彩蝴蝶穗子。
我認出這個穗子,也認出這支玉笛。
它曾是我的心愛之物,很久以前,我把它送給了一個叫阿元的男孩子,並教他吹了我最喜歡的《清平調》。
“可還有長進?”
一曲完畢,他道。(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