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一百零一 千百年金陵風月 數不盡君臣過往(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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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兩更萬字。)
    楊誌業回到府中後,歇息半日,到了傍晚的時候,命家丁護院看好宅邸,他自身則來到東書房,讓仆役們在外間置下近十張小案,再命丫鬟拿出府中的上好茶葉,讓府中的煮茶高手來烹茶。
    他今日進宮去見楊溥之前,就已經讓人通知了數位交好的權貴,讓他們在天黑前隱蔽行蹤到府中來密談。
    好整以暇的坐在小案後,眼見身材豐腴的侍女跪坐在茶釜前,彎腰曲臀往釜中添置蔥薑,姿態無一處不美無一處不是風情,楊誌業倍覺賞心悅目,心情大好。
    何謂國士風流?在楊誌業看來,雖強敵壓境、奸雄在側,雖大事在即、生死欲分,而能安坐不動穩如泰山,氣定神閑如閑庭漫步。
    就眼下而言,就是關乎吳國存亡、楊溥生死的大事亟待定論,而他仍能淡然坐於小案之後,靜觀風情萬種美姬煮茶的恬淡風姿。
    當年苻堅率領前秦百萬雄師進犯淝水,前線正在大戰,而謝安不就還在跟人小亭對弈,驟聞大軍得勝而喜怒不形於色、落子如常嗎?這等風流雅態,誰人不想擁有?
    “洪國公。”
    茶未煮好,而已有人到了,楊誌業微笑頷首,示意對方落座,並不多言。
    楊誌業見堂中的人越來越多,不多時就有了四五個,淡然的麵容上笑意又深了幾分。
    他與徐知誥有私人恩怨。昔年,他也是跟隨楊行密征戰南北的猛將,雖然當時他還年輕,隻是軍中一介小校,但這並不妨礙楊誌業以大功臣自居,認為自己應該身居高位、執掌權柄——尤其是在楊行密與當時的老人相繼過世後。
    原本他也的確執掌有數千甲士,但徐溫執政後,卻將他的兵權悉數剝奪,雖然給了他國公的尊榮,但楊誌業顯然不滿足於這等虛名。亂世之中,唯有兵權才是實打實的依仗。
    當然,時至今日,楊誌業也早忘了,徐溫之所以剝奪他的兵權,卻是他治軍不力,麾下將校酒後在金陵城中鬧事,打死了人。而後能給他國公之位,已是顧念他跟隨楊行密征戰的舊情。
    徐溫死了,這個賬自然就落到徐知誥頭上。可恨的是,楊誌業在徐知誥執政、意欲伐楚的時候去見對方,想要重新帶兵征戰,卻被徐知誥婉言拒絕,讓他失去了重掌兵權、在楚地建功立業的機會。
    當然,楊誌業也不會自我反省,他在見徐知誥,有求於人的時候,仗著自己曾是楊行密麾下將校,態度是何等倨傲。
    平心而論,楊誌業並不小看徐知誥,但他卻痛恨徐知誥。在他看來,徐知誥擁有的東西,根本就不配他來擁有。手握軍政大權,官將任命隻在一言之間,群臣見之無不避讓執禮,這等風流,不該徐知誥擁有,而是該他楊誌業擁有!
    也是時勢喜人,如今徐知誥四麵楚歌,楊誌業怎能不四處活動,謀求取而代之?
    “諸位既然都到了,我就開門見山。”小案後都坐上人的時候,茶水剛剛煮好,兩者可謂是相得益彰,這讓楊誌業心頭更加愉悅,於是以自我認為不凡的儀度,吩咐侍女將茶水送上,而後向眾人不緊不慢的開口,“如今北朝二十萬兵馬圍城,連日來攻城不休,金陵危如累卵,國家危在旦夕,各位都心知肚明。而我大吳何以會落到如今這步田地,其根由何在,其罪責該由何人來擔負,諸位心中可有答案?”
    當下眾人紛紛開口,“國家淪落至斯,罪魁禍首當然是丞相府的那位!”
    “對,就是當今丞相!”
    “依我看,此人哪裏是吳相?分明就是吳賊!”
    “說得沒錯,徐知誥不僅是大吳罪人,更是大吳國賊,此人合該被千刀萬剮才對!”
    “......”
    堂中眾人的反應可謂是群情激奮,這也很好理解,能在林仁肇回師金陵,把持金陵城防和宮廷禁衛後,還來跟楊誌業密謀對付徐知誥的人,自然是對徐知誥“苦大仇深”之輩。
    楊誌業老神在在的坐在小案後,望著眾人義憤填膺,心中覺得很是快意。眾人對徐知誥的怨念越深,便代表扳倒徐知誥的行動越不會有人遲疑。而徐知誥一倒,他楊誌業的“時代”也就來了。
    “好。既然諸公看得明白,接下來要將此獠繩之以法,讓他擔當誤國誤民的罪責,則需要諸公眾誌成城。”楊誌業一想到即將取徐知誥而代之,心跳就有些加速,不過麵上仍是極力做到不動聲色,隻露出與眾人同仇敵愾的情緒。
    “國公有何良策,隻管說來就是,我等唯國公馬首是瞻!”當下有跟楊誌業關係密切的人率先道。
    堂中的人大多是精於世故之輩,聽得這樣的話,哪裏還能不明白其中的深意:今日以楊誌業為首,謀誅徐知誥,來日也以楊誌業為首,來“匡扶”大吳社稷。換言之,這話等於是說擁護楊誌業取徐知誥而代之。
    ——這對堂中這些失勢的人來說,是再正常不過的選擇了,隻要能讓他們再掌權柄,再有富貴,跟誰不是一樣?事實上,若非他們自身沒有楊溥的信任,沒有楊誌業這樣的勢力,隻怕他們自身也無不想取代徐知誥。
    楊誌業很滿意眾人的反應,當下與眾人掏心掏肺,定下永不相負之盟。
    之後,再將今日跟楊溥的談話,與眾人說了。眾人聞言,皆道良策,遂人人振奮,摩拳擦掌,恨不得徐知誥立即就被誅殺。
    “大策已定,往下便是具體施行。”楊誌業緩緩道,顯得胸有丘壑,萬事皆在掌握之中,“諸位昔日都是交遊廣闊之人,如今雖然沒有多少實際執掌,但也都身份尊貴。如今金陵的城防將領、宮廷的禁衛將校、朝堂上的重臣,諸位總有相識相熟亦或能攀上關係的,當此之際,正該千方百計與此輩結交,與此輩曉明利害,將陛下的旨意傳達下去。”
    “如今局勢危殆,一旦城破國亡,無論現今身居何位,都將不複存在,而那些重臣最好的局麵,也不過是被北朝富貴養之,想要繼續掌權卻是絕無可能。而徐知誥誤國誤民,雖然憑借林仁肇的兩萬兵馬暫時把持金陵,但他大勢已去,必將難以持久,此時跟他一條路走到天黑,勢必為其陪葬......如是這般,不愁人心不站在你我這邊,歸附陛下!”
    眾人聞言莫不點頭稱是,齊齊壓低聲音喝彩。
    諸事議定,楊誌業舒展身子,在原位上做好,而後端起茶碗,向眾人示意,“此番你我同心協力,徐知誥焉能不亡?屆時諸公皆是社稷功臣,往後大吳的天下,就依仗諸公了。某這廂以茶代酒,先為諸公賀!”
    “與國公同賀!”堂中諸人紛紛舉起茶碗。
    大事八字還差一撇,這些人已經迫不及待彈冠相慶,幻想日後的權勢富貴了。
    楊誌業眼看堂中諸人分作兩班,齊齊側身向他舉杯,這等模樣就如皇帝在皇位上接受臣子的朝賀一般,他心中湧過一股難以抑製的快意,忽然覺得天下這般大世道這般亂,大丈夫怎能滿足於做個權臣,而不思有更大的抱負?
    大爭之世,凡有血氣者,皆有爭心。大爭之世,神器崩碎,非是有德者受之,而是有野心者受之。即便最開始沒有野心,隨著地位的爬升與眼界的開闊,受到權力的滋潤,也會生出大野心。
    一時間,楊誌業豪氣勃發,大笑三聲。
    堂中諸人都覺得奇怪,正要詢問楊誌業緣何大笑。
    而在這時,忽然有府上護衛疾步跑來,倉惶拜在堂中,大急道:“國公,大事不好!”
    “何事如此驚慌?”楊誌業隻是微微皺眉,打算將出塵的儀態風度進行到底。
    “周宗......周宗帶領數百甲士,圍了府邸,正要進來拿人!”護衛起身焦急道,“國公,這該如何是好?”
    “甚麽?!”
    “怎會如此?”
    “周宗憑什麽拿人?”
    “莫不是我等的謀劃,被徐知誥知曉了?”
    “這怎麽可能!”
    堂中諸人頓時一片慌亂。
    “本公私宅,周宗焉敢率甲士亂闖?!”楊誌業大怒,一拍小案。
    “周宗帶著刑部的人,說國公貪贓枉法,正要拿國公去刑部!”護衛惶急道。
    楊誌業怔了怔,他當然明白這是徐知誥栽贓陷害,但如今徐知誥是掌權者,“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他有沒有罪還不是隨對方說?連忙起身,一不小心膝蓋撞到了案桌,疼的他一咬牙,此刻卻也顧不得那許多了,揮手大喊:“攔住他們!不要讓他們進來!攔住他們!來人,護本公從側門離開!”
    堂中眾人見楊誌業慌亂不已,頓失主心骨,不禁相顧失色。
    最終楊誌業也沒能跑掉,在側門被周宗堵住。與他一同被堵住的,還有到他府上來密謀“大事”的一行人。
    周宗陰沉著臉走進門,青衣衙門與甲士已將楊誌業等人團團圍住。
    “諸位是束手就擒,還是要某大開殺戒,從屍堆中將諸位揪出來?”周宗望著被護衛家丁護在中間的楊誌業等人,冷冷開口,字字殺機。
    楊誌業聞言怒不可遏,“豎子安敢如此無禮!本公征戰沙場,取敵首級之時,你還隻是三歲小兒!”
    “動手!”周宗沒有絲毫遲疑,後退幾步,讓甲士衝殺上去。
    院中頓時殺聲死起,血肉橫飛。
    周宗冷眼看著麵前人影交錯奔殺,心頭的寒意讓他看起來如同一尊煞神。
    在楊溥、楊誌業看來,徐知誥如今大勢已去,是為眾叛親離,他的依仗不過就是林仁肇等有限的勢力而已,此時要扳倒徐知誥,並不是太難。
    但在周宗看來,楊溥完全就是自不量力,楊誌業更是自尋死路。吳國雖然先丟江淮,再失湖南,徐知誥的威信大打折扣,但徐氏父子擅權多年,吳國權柄盡數為徐氏親信把持,吳國人心皆盡歸於徐家,這等根基豈是輕易就能動搖的?
    就如現今,楊誌業與楊溥密謀鏟除徐知誥,卻隻能被徐知誥所反製。
    當日林仁肇若是沒有從湖南全師而還,日夜兼程趕回金陵,楊溥與楊誌業就果真能扳倒徐知誥?城防軍將士、宮廷禁衛甲兵,果真就會對徐知誥反戈一擊?
    在周宗看來,這根本就是癡人說夢!
    至於徐知誥用林仁肇的部曲換防城池、宮廷,也不過是察覺到了些許人有異心,而借機整頓罷了。
    古往今來,功業敗亡者,有多少人是早就認清自己大勢已去、必然會敗,有多少是事到臨頭才猛然驚覺,怎麽是我成了孤家寡人,並且到死都不願相信自己敗了的?
    周宗不願去深究事情的真相如何,那沒有意義。
    事情的真相,隻有勝者才有資格來定義。而現在,徐知誥是勝者。
    ......
    刁彥能正在屋中,與心腹密議舍徐知誥而效忠楊溥的事,“徐知誥把持國政,擅權而利己,實為包藏禍心,意欲取陛下而代之,此等不忠不義之輩,我等焉能事之?又且江淮、湖南之敗,皆因他謀劃不當、用人不利,這才使得你我痛失家人親友,眼下北朝大軍圍城,徐賊滅亡在即,我等焉能陪葬?日前陛下已遣密使與北朝商議,願意去帝號而請北朝退兵,此番若是你我能鏟除此賊,日後就是佐命功臣,何等榮華富貴不能得?”
    就在刁彥能與心腹的商議正值要緊關頭的時候,有親兵來報,說是林仁肇到了,有事請他過去。
    “林將軍可有言說,是何事要與我商議?”刁彥能問。
    “林將軍好似說是打算將宮廷禁衛之事,悉數交由將軍住持,眼下城頭交戰正緊,他要去與北朝兵馬力戰,無暇再分心宮禁。”親兵道。
    刁彥能心頭暗喜,讓心腹在屋中等候,自己出了屋子,來到林仁肇的辦公庭院。
    軍中將領進主將大帳時得繳佩刀,眼下刁彥能進林仁肇的庭院,也要交出兵刃。橫刀離手的時候,刁彥能本能的皺了皺眉,心跳沒來由的加快,有一絲不祥的預感。但想起親兵的話,還是說服自己冷靜下來,進了院中。
    孰料剛一進林仁肇的屋門,左右就撲過來數名甲士,向刁彥能發難。饒是刁彥能勇武,猝不及防之下,又沒帶兵刃,哪裏敵得過林仁肇的親兵,很快就受傷被製服。
    “林將軍,這是為何?”刁彥能被林仁肇的親兵死死摁在地上,猶自掙紮不停。
    林仁肇坐在案桌後,從始至終都沒有動,但眼神冷的厲害,“刁彥能,本將信任你,才命你部來戍衛宮禁,孰料你竟然與陛下密謀對丞相不利之事,如此忘恩負義,你知死嗎?”
    刁彥能聞言震驚不已,他昨日才跟楊溥龍舟密談,今日林仁肇就接到風聲,並且來找他算賬了?
    見到刁彥能這副神情,林仁肇哪裏不知他心中所想,冷笑道:“這兩萬將士是本將從湖南帶回金陵來的,是本將的部曲!你懂嗎?本將的將士,豈容你來從中作梗?”
    刁彥能心頭頓時一片苦澀,“將軍來時,不是說......”
    “說讓你執掌宮禁?本將不如此說,你怎會心甘情願來見本將?”林仁肇說到這裏,再無跟他多言的興致,擺擺手,讓親兵將刁彥能帶走。
    往下等待刁彥能的命運,自是不用多言。
    ......
    楊溥雙目瞪大,眸子裏盡是驚恐之色,一雙腿抑製不住的發顫,促使他不停往後退卻,隻想離眼前的人遠些。
    在他麵前,徐知誥負手冷漠的麵對他,但眼神卻沒有落在他身上,就像他在徐知誥眼中一文不值,完全不用看在眼裏一般。
    林仁肇麵無表情將橫刀歸入刀鞘,看也沒看捂著脖子,倒在血泊中,雙腿不停彈動的宦官程冼杉一眼。
    徐知誥終於緩緩開口,“洪國公楊誌業,身份尊貴,卻與下人爭利,為了霸占西市的商鋪,竟然縱容家丁將不肯出讓商鋪的商賈打死,本相已將楊誌業移交刑部治罪。”
    “禁衛軍將領刁彥能,為陛下宿衛宮廷,卻與宮女暗中私通,淫-亂後宮,大逆不道、其罪不赦,現已斬首。”
    “內侍省宦官程冼杉,依仗陛下寵信,常年欺壓宦官、宮女,動輒處以私刑,致使數名宮女被活活打死,其罪不赦,奉陛下之令,現已將其誅殺。”
    楊溥聽完這些話,腳下一個不慎,即已跌倒在地,也不知是受到了驚嚇,還是內心悲苦,淚流滿麵,不停搖頭。
    徐知誥的目光終於肯落在楊溥身上,卻跟看一塊石頭無異,“陛下想要謀劃密事,卻不知陛下靠甚麽?靠名?靠分?還是靠大義?陛下可能沒弄清楚,眼下,名、分、大義,都掌握在本相手裏。我說誰是忠臣,誰就是忠臣,我說誰觸犯律法,誰就觸犯律法,我要讓人做戶部侍郎,他就不能做戶部郎中,我要讓人征戰沙場,他就不能做逃兵!”
    徐知誥走近楊溥兩步,駭得跌坐在地的楊溥不停後退,他冷漠道:“掌管權柄,不僅靠利,更靠威。本相能以利讓人效忠,自然也能以威讓人俯首。誰若是膽敢謀劃不該謀劃的事,本相不介意誅他九族。本相倒要看看,這世上有沒有不怕死不怕連累親族的人,本相倒要看看,日後金陵有誰還敢行悖逆之舉!”
    一席話,如金石穿空,直欲刺破人的耳膜,讓人腳底生寒,卻偏偏威嚴的如同天降驚雷,讓人無力去反抗。
    徐知誥在楊溥身前蹲下,打量著他,不滿的搖搖頭,“陛下身為大吳皇帝,怎能是這番作為?眼下城頭正在激戰,將士、百姓都在流血報國,每時每刻都有人死去,而陛下卻在宮禁之中謀劃誤國誤民之事,難道陛下就不覺得對不起大吳軍民?”
    說到這,他回頭吩咐林仁肇,“讓人來給陛下梳洗換衣,城頭軍民浴血奮戰,舍身報國盡忠陛下,陛下怎能不親臨城頭宣慰將士、激勵士氣?”
    林仁肇點頭應是,自去門口叫人。
    徐知誥站起身來,俯視著地上的大吳皇帝,“本相執政中樞,夙興夜寐,為的都是大吳的江山社稷,陛下怎可不念本相的辛勞?等陛下到了城頭,還望不要忘記告訴將士們,本相乃是陛下信任的肱骨之臣,是大吳的棟梁支柱,並告誡全城軍民,讓他們跟著本相好生征戰,聽從本相的調遣,本相之令便等同於陛下詔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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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服了你們,強大的一匹,無節操如我,也不禁雙股震顫,恨不得日日更新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