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一百零八 千百年金陵風月 數不盡君臣過往(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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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更)
    金陵城雖有數十萬軍民,但真正能跟唐軍作戰的,仍舊隻是很少一部分。戰爭大體如此,百姓往往充當的是被保護的角色。這大抵是農耕文明的慣性,不同於草原上成年兒郎皆戰士,必要時候婦孺都能提刀上馬的情況。
    因為林仁肇已死的緣故,徐知誥和楊溥進了宮城之後,抵禦唐軍的重擔基本都落到了周宗身上。
    臨危受命的周宗,縱然有萬千本事,也奈何唐軍不得,天還沒亮皇宮就岌岌可危。
    隻不過到了這等時候,還能堅持與唐軍戰鬥的吳軍,都是鐵了心要舍身忘死報國的,所以戰鬥雖然呈現的是一邊倒的趨勢,吳軍中卻鮮有投降的人。
    徐知誥並沒有跟楊溥呆在一處,這對連貌合神離都很難算得上的君臣,此刻都在各自左右的陪同下,位在不同的宮殿裏。
    金陵皇宮並不大,至少眼下是這樣,跟洛陽完全無法相提並論。
    身處宮殿中,唐軍對皇宮的圍攻聲如在耳畔,撬動著人的心弦。無論是懸掛在外的燈籠,還是殿堂中搖曳的燭火,都脆弱的仿佛隨時都會熄滅,給不了人任何一絲心安。
    楊溥呆呆坐在那張隻有大吳皇帝才有資格坐的皇椅上,雙目無神,嘴中無意識的呢喃著恐怕隻有他自己才能聽懂的話語。
    “自古以來,從未曾聽聞強敵壓境之際,君王傾其所有財貨賞賜於將士,而城池仍然被攻破的......我連宦官宮女都派出去守城了,我已做到了我所能做的一切。但為何,為何金陵仍舊沒有守住?”
    宦官宮女們三五成群蜷縮在一處,相對垂淚哭泣,使得殿堂中充斥著悲苦的意味。冷風伴隨著廝殺聲闖進來,卷動著帷幄,撥動著人心。宦官宮女們的哭聲更大了些,陰沉沉的,連帶著楊溥也淚流不止。
    一個人大步闖進來,卻是個宦官,他手裏提著一把不知從何得來的橫刀,兀一進屋,左右環視哭泣的宦官、宮女們一眼,眉頭一豎,尖利的嗓子陡然喝道:“都哭甚麽!陛下在此,爾等不好生伺候,竟然自顧自哭泣,成何體統!”
    楊溥和眾人不約而同望向來人,不時又齊齊收回視線。這個宦官他們大多認得,不過是宮裏一個尋常宦官罷了,沒甚麽品級,平日裏毫不起眼,碰到稍有品階的宦官,還得低聲下氣陪著笑臉。
    這樣一個宦官,自然沒有人去重視。若非宦官、宮女們此時都亂了心神,少不得要嗬斥他一頓,甚至是打罵一陣。
    宦官見無人理他,勃然大怒,提到走向幾名有品階的宦官麵前,二話不說,舉刀就砍。伴隨著幾聲慘叫,那幾名平日作威作福的宦官,此時不是命喪黃泉,就是身受重傷哀嚎不停,全都倒在血泊中。
    誰也沒想到這個宦官竟然敢殺人,一時間都驚恐的望著他,連哭泣都忘了。在那把滴血長刀的陪襯下,這個平日裏毫無亮點的宦官,長身而立,此時成了眾人仰望、畏懼的對象,令眾人大氣都不敢喘一下。
    見眾人都安靜下來,忍不住哭的人也隻敢壓低聲音抽泣,宦官左右環視一圈,露出滿意之色,這便提著帶血長刀,來到楊溥麵前。
    “你......你要作甚?”一個本身就據有陰氣的宦官,在這樣一個陰氣的夜晚,提著陰寒的長刀逼近過來,怎麽都顯得太陰森了些,況且對方臉上、衣袍上還沾有溫熱的鮮血,實在太過猙獰可怕,楊溥不禁往後退縮。
    “陛下!”出乎意料,這名宦官並無對楊溥不利的意思,而是陡然大喝一聲,怒目圓睜,“陛下還記得先皇否?”
    楊溥驚恐未褪,錯愕的望著眼前這名宦官,不知他意欲何為。
    “陛下可還記得,我大吳的偌大功業是如何打下來的?”宦官逼近楊溥,瞪著對方,“陛下可還記得,我大吳的江山曾飽受讚譽?”
    楊溥怔住。
    宦官又厲聲喝問:“陛下身為大吳皇帝,竟然要忘記先帝的赫赫功業不成?”
    楊溥心底一股熱火陡然升起,“朕當然不會忘!”
    他當然不會忘。
    乾符年間,黃巢、王仙芝作亂,引得江淮群起而反,楊行密因參與造反被俘,後因“相貌奇偉”被刺史放走,而後楊行密入伍從軍,昔曾戍守朔方,立下軍功,歸來後因不滿軍使意欲再遣他戍邊,憤而殺人奪軍,自號八營都知兵馬使。
    由此,楊行密崛起於微末、揚名於行伍,二十年間征戰淮南各地,救高駢、敗孫儒、降強軍、平叛亂、拒朱溫,拜相封王,打下吳國的偌大基業之地。
    在此期間,楊行密選拔賢才,招募流亡,輕徭薄賦,勸課農桑,使得淮南成為太平之地,吸引了源源不斷的中原衣冠、百姓南投。
    非止如此,楊行密更是改革軍政,削弱藩鎮節度使之權,是以吳國的藩鎮軍不像淮北那樣桀驁不馴、動輒叛亂。
    凡此種種,奠定了吳國雄霸江南的基礎。
    可惜楊行密死得太早,其後張顥、徐溫擅權,楊行密的繼承人、楊溥的兄長楊渥,被張顥所殺,其後被徐溫擁立的楊隆演,更是抑鬱而亡,這才輪到楊溥被推到台前,就連他稱帝,也不過為了方便來日禪位給徐家。
    楊溥好不容易把徐溫盼死了,卻來了個更加厲害的徐知誥......
    楊溥的命運,也是楊吳的命運,楊溥與徐知誥的鬥爭,也是楊吳與徐家的鬥爭,楊溥的淒涼與悲哀,便是楊吳的淒涼與悲哀,楊溥的不甘與孤憤,便是楊吳的不甘與孤憤。
    ——如果這片土地還能稱之為楊吳的話。
    而在今夜,在楊吳即將滅國的今夜,麵對眼前浴血宦官的怒喝,楊溥站起身來,把腰板挺得筆直,告訴對方:“朕當然不會忘!”
    宦官將手裏染血的長刀遞給楊溥,“今日,大吳亡了,請陛下與大吳共存亡!”
    楊溥接過那把長刀,眼神有刹那的恍惚,隨即就堅定如鐵,“身為大吳皇帝,朕理當與大吳共存亡!”
    話說完,楊溥橫刀於喉前,用力一拉。
    當的一聲,滴血長刀落地,楊溥也倒在地上。
    與楊渥不同,作為一個徹頭徹尾的傀儡,楊溥從被推上王位、帝位開始,命運就沒有給過他反擊的機會。
    今日一死,無愧祖宗,無愧於楊行密流汗流血的這片土地。
    今日一死,與大吳共存亡,他用這種方式,捍衛了他作為大吳皇帝最後的尊嚴。
    宦官將坐塌上的大氅扯出來,蓋在楊溥的屍體上。然後在楊溥麵前跪下來,幫楊溥合上了沒有閉上的雙眼。最後他撿起那把帶血的長刀,劃過了自己的脖子。
    ......
    堂中燭光氤氳。
    宮城外激戰聲清晰入耳。
    徐知誥望著堂中立著的眾人,宋齊丘、周宗、徐玠、陳覺......
    他忽然笑了笑,聲音有些滄桑,卻不顯得晦澀,“事已至此,回天乏術,諸公,本相的路走到盡頭了......”
    “丞相!”宋齊丘、周宗等人聞言,莫不伏地而拜,語調悲愴。
    “諸公請起。”徐知誥走上前來,將宋齊丘扶起,又對眾人說道,“知誥生於當世,能與諸公共謀大事,是知誥之幸。如今功業雖然不成,然往事曆曆在目,知誥已無憾矣!”
    宋齊丘痛哭不已,不顧徐知誥的攙扶,執意拜倒在地,悲聲道:“是宋齊丘無才,沒能為丞相守住楚地,以至於害丞相至此!宋齊丘有負丞相之托,萬死難辭其咎!”
    徐知誥長歎一聲,哀痛的眼神望向屋外,“功業成敗,都乃運數也。金陵城破,徐某敗亡,命也,運也,豈是子嵩之過?”
    “丞相!”宋齊丘聞聲更顯悲痛,他抱住徐知誥的小腿,涕泗橫流,“宋齊丘有負於丞相,實乃千古罪人,請丞相賜宋齊丘一死!”
    徐玠、陳覺等人莫不再拜,皆悲從中來,垂淚不止。
    徐知誥看向宋齊丘,將他扶起,笑容慘淡,卻似有一股釋然,“大事不成,徐知誥該死,諸公何罪之有,怎能自舍大才之軀?”
    周宗奮然上前抱拳,咬牙道:“眼下北賊還未殺進來,卑職護送丞相出城,必能殺出一條血路,保得丞相周全!”
    “君太忠勇,我固知之矣。”徐知誥搖搖頭,“然大業既毀,我要這無用之軀何用?”
    “丞相!”眾人悲慟不已。
    徐知誥看向這些他的肱骨之臣,慨然歎息道:“多年以來,得蒙諸公傾力相佐,知誥也曾有過得意之時,大丈夫得此足慰平生。”他複又看向屋外,“金陵大才俊彥無數,有些我抓住了,有些我沒有抓住,如今有的人棄我而去,但亦有諸公與眾將士殊死相隨,我還有甚麽好遺憾的?”
    言罷,徐知誥向眾人一拜,“唐軍破城在即,諸公勿要遲疑,且向唐軍投降,各求活命去吧,萬勿與我陪葬......李從璟仁義之人,必不會為難爾等。”
    ......
    每逢早朝,金鑾殿裏百官雲集,大丞相領袖群臣,統攝吳國軍政大事。
    徐知誥再度走進金鑾殿時,這裏空無一人,甚至連燭火都顯得有些孤獨。
    一步步走入殿中,麵朝皇帝禦座,徐知誥每一步都走得極為認真,就如他每回早朝時一樣,甚至,就如他這一生一路走來一樣。
    站在平日裏自己站立的位置,徐知誥望著那張皇帝禦座,良久沒有一絲動作。
    徐知誥,幼年時被呼為彭奴,唐僖宗時,黃巢、王仙芝作亂,奔戰於大江南北,引得天下處處烽火,徐知誥生長於江淮,六歲時,父親即死,其伯父帶其母劉氏,與他一道避禍到濠州。
    乾寧二年,時為淮南節度使的楊行密,見而奇之,遂收為養子。後來楊渥不待見彭奴,楊行密無奈,隻得將他托付給大將徐溫。從此,他便姓了徐,得了知誥之名。徐知誥甚得徐溫之妻喜愛,而他平日裏也對徐溫夫婦極為孝順。
    及長,言行氣度無一不佳,品性才學無一不好,楊行密曾對徐溫說:“知誥俊傑,諸將之子皆不如也。”
    徐知誥出仕的時候,淮南初定,用事的都是武將,多不會治理地方,而徐知誥卻是文武雙全,治理民政能“擢拔廉吏,勸課農桑,招納四方賢士......雖以節儉自勵,而輕財好施,無所愛吝”,治理軍務則能得諸將服從,率領大軍擊敗吳越軍隊。
    凡此種種,讓徐知誥迅速崛起。
    “吳王建國,以帝(徐知誥)為左仆射,參政事,國人謂之政事仆射......(徐)溫雖遙執國政,而人情頗已歸屬於帝(徐知誥)。”
    當時有人勸說徐溫收回徐知誥的權力,徐溫正打算這樣做,而徐知誥得知後也不禁惶恐,正打算上表請求辭去政事官職,誰知恰在這時,徐溫卻得急病死了。
    這就是徐知誥。
    英雄崛起於微末,一遇風雲便化龍,在這個過程中,得遇多少貴人,得借多少大勢,得需命運幾度眷顧?
    而其自身,又得付出多少辛勞血淚?
    天光微醒。
    徐知誥邁開腳步,一步步走上台,靠近那張皇帝禦座。
    最後,他在那個位子上坐了下來,坐北朝南。
    這是一個他朝思暮想,而從未坐上過的位子。
    一個昔年在亂軍之中,朝不保夕的孤兒,得因緣際會,用盡平生所能,期望坐上的位子。
    沒多少人能了解徐知誥對這張位子的渴望。
    還有什麽比一介平民孤兒,坐上皇位更讓人豪氣萬裏的?
    東天似乎現出一線魚肚白,徐知誥正襟危坐,嘴角微微動了動,露出一個不知名的笑意。
    ......
    周宗最後看了一眼,那個坐在金鑾殿皇位上的人——曾幾何時,他也數度期望那人坐上那個位子,想象彼時那人的英姿,卻從不曾預料過,會是以今日這樣一種姿態。
    低頭一把抹掉淚水,用手裏的火把點燃了,堆積在大殿外的柴薪。
    在他左右,百十名甲士齊齊點燃了麵前的柴薪。
    一堆堆火光升騰,很快就爬滿牆壁。
    屢屢黑煙中,大火吞噬了金鑾殿。
    周宗麵朝大殿,站在殿前。他一動不動,看著火光裏,安坐於金座上的那個人,最終完全被大火包裹。
    他知道徐知誥不會向李從璟乞降,哪怕李從璟可能會讓他活下去。兩人各執一國,大爭於天下,如今徐知誥敗了,他無法麵對李從璟這個勝者。
    “大丈夫生不逢時,如之奈何?”周宗轉過身,麵對陷落的金陵城,憤而拔刀自刎。
    ......
    金陵皇宮前,李從璟負手站在一處閣樓上。
    黎民之前,皇宮裏的大火,映紅了半邊天。
    當大火映入眼簾,李從璟心中忽然一動,於是他知道,徐知誥沒了。
    “天下再無徐知誥了。”李從璟說出這句話後,就沉默了下來。
    站在他身後的大唐將領,聞言無不精神一陣。
    吳國最後的希望,於此刻在天地間消亡。
    李從璟想起往事。江陵一役,他擒了徐知誥後,曾與徐知誥相處過一段時日,對方的氣度言行,如今都一一浮現在腦海。
    於是李從璟在心裏默念道:“時無徐知誥,天下可還有英雄?”
    徐知誥,後更名李昪,受吳帝禪讓,即皇帝位,國號齊,不久更改為唐,史稱南唐,在位七年,“仁厚恭儉,務在養民,有古賢主之風”。
    李從璟不知道的是,徐知誥在被大火吞噬前,曾喊出過這樣一句話:
    李從璟!這天下,歸你了!
    是日,長興四年三月二十,太子李從璟領王師攻克金陵,吳國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