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三十一 一日朔方一日戰 能得幾人見州城(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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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蘭山東麓,北至定遠城北,南至靈武縣南,是一處長達三百餘裏、寬過五十裏的南北狹長平地,既然是平地,黃河水流也不會湍急,定難軍部曲並及夏州黨項人精騎,意圖從定遠城一帶渡河,難度就不至於太大。
夜晚的黃河之畔一片靜謐,西岸上卻已亮起許多火把,彼此可以望見,那是士卒在巡邏。河岸上每隔一段距離,便會有堆積起來的幹柴,不過這可不是用來取暖的篝火,而是示警用的火堆。
為了防備定難軍趁夜渡河,朔方軍的防備格外用心,在烽燧之外另置篝火,就是為了及時傳遞軍情。
除卻巡邏的遊騎,還有以都為單位的步卒,也在各處警戒,以備在發現定難軍行蹤後,可以第一時間趕到戰場,阻攔對方登岸,撐到大隊人馬趕來。
定遠城、崇岡鎮、新堡三城,彼此距離不遠,相互之間又呈三角形態,賀蘭山東麓三百裏平地的北部防線,就是以定遠城為中心,崇岡鎮、新堡為依托,三者緊密相連。
一伍步卒,此時正高舉火把,在河畔巡邏。
時年不到二十歲的吳生,是朔方軍的一名普通士卒,生長於靈州,從軍後就被安排在定遠城戍衛,至今還沒經曆過戰事,卻有一股虎頭虎腦的氣質。
眼下正是夏日時節,夜裏河風清涼,可以很好驅散一些燥熱,這對身著甲胄、走一段路就會滿身汗水的士卒而言,無疑是個好消息。
“伍長,這幾百步的路程,我們來來回回也走了不下十來遍,可沒看見河麵上有什麽動靜啊,這賊人今夜怕是不會來了吧?”歇腳的時候,吳生問身旁的伍長,那是他的同鄉,喚作吳春。
伍長吳春比吳生年紀稍大一些,不過也大不了多少,但卻是個從軍兩年,經曆過好幾回戰事的老卒,生得身材勻稱、氣質精悍,他在黑夜中眺望江麵,聲音略顯低沉:
“為應對定難賊軍,這回節使增援了千名將士過來,加上定遠、崇岡、新堡原有的兵力,已經超過三千之數,這在往先是從未有過的事。若非軍情緊急、賊軍勢眾,節使焉能抽調防備河西的兵馬,投入到定遠城來?定遠、衝崗、新堡三城雖然不是紙糊的,但要抗拒賊軍數萬兵馬,談何容易。賊軍若是不出現也就罷了,一旦出現,必是大戰驟起,黃河天塹就是我們防備賊軍最有力的屏障,若是不能把賊軍拒之河外,往下的戰事可是不好打。”
吳生沒想到自己隨口一問,就讓吳春說了這般多,有些不好意思的擾擾頭,“我倒不是懈怠,我還怕賊軍不來呢!”
吳春回頭看了他一眼,“嗯?”
邊地漢子生性豪爽,吳生見吳春望過來,也沒有藏著掖著,嘿然笑道:“我早就想上戰場了,不上陣殺賊,怎能像伍長一樣,立軍功被授官職?”
吳春是個不苟言笑的性子,聞言冷聲道:“雖說屁大個伍長還算不上官職,卻也不是輕易就能得來,沒拚過命,沒經曆過生死之境,莫說立功受賞,要在戰場上活下去都難。”
吳生嘿嘿笑道:“但是立了功,有了官職,身份可就不一樣了,別的不說,消息傳回村裏,我阿爺臉上也有光彩不是?”
聽了吳生這話,吳春的神情有所波動,既然是同鄉,對吳生的情況他自然是有所了解的,頓了頓,吳春道:“你阿爺......如今還是日日飲酒?”
吳生又習慣性的擾擾頭,“他那個性子,不讓他飲酒,那還不等於要了他的命?以前他在軍中的時候,不大不小也是個隊正,依照他平日裏自己的嘮叨,那也是手刃了近十個蠻子,從死人堆裏爬出來,才有的榮耀。隻是沒想到,一次飲酒誤事,從馬背上摔下來,折了腿,又正好碰到節使裁汰老弱,就被卸甲歸田了。按說軍中給得待遇不錯,夠他安穩渡過後半生了,但他哪裏是在乎這些的性子?往先的時候,他回鄉省親,誰見到他不是恭恭敬敬叫聲吳隊正,並且稱讚不已?但自打被軍中裁汰下來,還是因為飲酒誤事,回到鄉裏就沒人再尊敬他了,心腸好的惋惜兩句,心腸不好的,少不得背後嘲諷,他哪裏受得了這等差別對待。”
吳春默然,“以吳伯父的身手,當時若非正碰上節使到任,大力整頓軍紀、精編士卒,也不至於離了軍伍。”
吳生仰頭歎息一聲,“誰說不是呢。所以他心中不平啊,老覺得自己還可以上陣殺敵。腿傷好得差不多後,就到軍中走動,想要再投身軍伍,哪怕不能上陣殺敵,能披甲戍崗,他也心甘情願......他在軍中十多年,早就習慣了軍伍的日子,讓他回去再拿起鋤頭去對付地裏的莊稼,他哪裏還做得順手?奈何軍中不納,數次走動無果,徹底絕了他這份心思,他這才性情大變,每日裏借酒澆愁......醉酒得多了,沒少因為一些瑣碎小事就跟人爭得麵紅耳赤,甚至是大打出手,都快成老頭子的人了,還常常等人扭打在一起,在地上滾得一身灰塵,鬧得鼻青臉腫的,跟個小孩子一樣,有時候打壞了人家的物什,還被人找上門來索賠......但我知道,他心裏委屈,所以我從不怪他。”
吳春搖搖頭,“你們家裏那些值錢的物什,這些年不是被伯父拿去典當了換酒,就是賠給人家了,若非你死命守著那幾畝薄田,隻怕如今你母親和你妹妹,都要沒了口食。”
說到這裏,吳春歎了口氣,眼中露出惋惜之色,“你本是讀書人,才學名聞縣裏,原本已經通過考核,可以到洛陽學院就讀......洛陽學院,每年才招幾百個人啊,連食宿都由朝廷包攬,學成之後更且直接就是九品官身,那可不是甚麽伍長可以相提並論的,然而前番靈州招募新卒,你卻選擇了放棄去洛陽,放棄大好前程,跑到邊軍來做個尋常戍卒,飲風沙、食鹹菜......”
吳生笑了笑,站起身,沐浴在河風中,麵向浩瀚河麵,眼神堅毅,“我不放心去洛陽啊,洛陽太遠了,我要是離家那麽遠,家中再有個甚麽事情,我如何照料得到?阿爺老在我耳旁嘮叨,是熱血兒郎就該投身軍伍,殺賊戍邊報效國家,在馬背上取功名......既然他在軍中留下了遺憾,在這黃沙漫天的邊關留下了遺憾,既然他希望我去殺敵建功,我這個做兒子的,又怎能不接過他手裏的橫刀,來幫他了卻這些遺憾,來幫他重拾丟在軍中的榮耀,與尊嚴?”
吳春聽罷吳生的話,眼中已有敬佩之色,但仍是為對方感到可惜,“人人都說,大丈夫當有淩雲之誌,好男兒誌在四方,中原、江南,天地遼闊,市井繁華,彼處有無限風光,你若去了洛陽學院,以你的心性才學,來日大有可能錦衣玉食,顯赫人前,葡萄美酒夜光杯,佳人舞姬為君笑,見識到我們不能想象的精彩景象。但你放棄了十多年的寒窗苦讀,到了這邊關......這邊關有甚麽?”
“這裏有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這裏有秦時明月漢時關,這裏有黃沙漫天長城邊塞啊。”吳生笑道,笑意純真得笑個孩子,隻是在不知不覺間,他的眼角淌下一滴淚珠——那大概是對他個人理想的祭奠,是對他作為一個讀書人,對那個“日諫君王金鑾殿、夜思社稷萬千策”的美夢的祭奠——他很快抹去了淚珠,又繼續露出笑臉,“中原有無數繁華,但阿爺隻有一個啊,他沒走完的路我不去走,還有誰去為他走?誰讓我是他兒子呢。”
吳春說不出話來。
這時候,一隊馬軍從旁馳過,火把下,當先的那人甲亮馬駿,氣度不凡。
眾人望著那支馬隊遠去,吳春眼中流露出濃烈的向往之色。
“那是何人?”吳生問。
“新任定遠城守將柴克宏。”吳春道。
吳生點點頭,沒有再問。
歇腳罷了,這一伍士卒又開始巡邏。
不知不覺間一個時辰過去,眼看到了寅時,正是人一天中最困乏的時候。
這個時候,吳春這伍人馬都有些精力不濟,在盼著快些天明,盼著來替換崗哨的同袍出現。
河麵上吹過一陣冷風。
吳春忽然停下腳步,腦袋微微前伸,努力望向河麵。
吳生也看向河麵,半響甚麽都沒看到,好奇的問:“怎麽了,伍長?”
吳春沒有動,須臾之後,他忽然大喊:“快!去點燃篝火!”
他轉身就奔向柴堆,大喊不停:“敵襲,敵襲!賊軍出現了!”
吳生這時候也終於看見,夜幕中的河麵上,露出了船艦的輪廓!
夜裏視線不好,等到吳生看見黑暗中的船艦,那船艦距離河岸已在咫尺之遙。
在這個距離上,吳生甚至能看到船上那些披甲執銳,個個臉色凶神惡煞的定難軍將士。
“嗚嗚~”在篝火亮起之前,沉重的號角聲已經在河畔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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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更應該很晚了,建議留著明天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