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三十六 一日朔方一日戰 能得幾人見州城(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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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蘇逢吉退出崇文殿後,李從璟沒有立即重新投入到奏章的批閱中,而是坐在黃金禦塌上沉思了片刻。
一方麵,他固然是在思考方才在與蘇逢吉的議事中,有沒有甚麽錯漏之處,另一方麵,他也是在思考在與蘇逢吉的議事中,他作為一個君王的一言一行一顰一笑有無可以改進的地方。
——對於這兩者的思考,李從璟從未停止過。
本質上說,李從璟是個完美主義者。而完美是不存在的,所以追求更好的過程沒有止境。作為一個君王,李從璟在力求把每件國家大事都處理得更加得體的同時,也在追求讓自己這個人不斷變得更加完美。具體到某一方麵而言,就是把君王的角色扮演得更加無可挑剔。
說到底,這是一種不滿足的表現。
“人的欲望沒有止境,人永遠不會滿足於得到的東西,當他們得到一些東西後,他們總是想要得到更多,對金錢、美人、權勢的追求都是如此,但是對個人自身修為的追去呢?”
李從璟在心中暗暗想道,“不同於人對物質與權勢的追求,個人修為的提升總是很難有太多具體的目標。我要一統天下,那麽我隻需要攻滅河西、西域、吐蕃,就差不多完成了,但是個人修為提升的目標在何處?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喜怒不形於色?淡泊名利親切和善?不因臣子直言冒犯三番五次冒犯一直冒犯,隻要他們的諫言對國家有利,我就始終笑臉以對,讓他們身居高位?顯然,這些標準不僅空泛,而且遠遠不夠,也就更加難以追求,我甚至都不知道我做到了多少。而對於一個君王而言,不怒不喜不悲沒有功利心是否就合適?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如何做到?做到什麽地步就叫做到了?做到了又如何?始皇帝文治武功,功過三皇德蓋武帝,唐太宗有天可汗之威,前無古人......然後呢?他們都滿足於自身的功業,所以不無得意,所以秦二世而亡,所以太宗連家都沒管理好。”
想到這裏,李從璟站起身,負手來到殿門,縱目於宮城屋簷之上,“人在權勢欲望麵前總是不滿足,一貧如洗時想著得到百金就好,得到百金後便想得到萬金,但人對自己的功業卻總是容易滿足,自吹自擂甚至驕傲膨脹,而人對自己的德行修為又總是視而不見,因嫉生恨因勝而驕因敗而餒、不謙遜不行善不淡然......我要怎麽做才能不犯錯?”
離開殿門,李從璟負手沿著走廊前行,眉頭微鎖。敬新磨等人麵麵相覷,都不知道皇帝陛下這是怎麽了,突然就一副嚴肅沉思的模樣,隻得小心翼翼的緊緊跟隨。
李從璟邊走邊想道:“如今我為唐皇帝,一言一行一舉一動,皆牽動整個天下,稍有犯錯可能就會使得許多百姓受苦,稍有處事不當就可能使得社稷蒙受損失,稍有癖好惡習就可能敗壞社會風氣......若是才能不夠也就罷了,若是德行方麵修為不夠的原因,豈非對不起這大唐江山,是做皇帝做失職了?”
不知不覺間,李從璟來到一處花園,他接著想到:“人非聖賢孰能無過,我的確不是聖人。但因為不是聖人,我就要放棄向聖人靠近,放棄對自身修為的追求?”
眼見百花盛開,鼻嗅萬物芬芳,李從璟停住了腳步,“國失進取之心當亡,若朕無進取之心,又如何能讓這個國家始終進取?”
“如何提升自身修為?”李從璟想著這個問題。
忽然間,他轉身,看向侍衛統領丁黑,他走到丁黑身前,身手一探,就在丁黑還未反應過來的時候,拔出了他腰間的長劍,聽著長劍出鞘的清脆劍吟,李從璟的精神世界如有石子落湖,其中玄妙隻可意會不可言傳。
他移動身形,揮劍而舞,一套劍法行雲流水般揮灑出來,刹那間,花瓣紛飛如大雨,寒光縱橫如魚鱗,劍吟聲聲如雪崩,李從璟的黑袍身影在花園中起承轉合,動若馬踏飛燕,氣如陽春白雪,這一副畫麵頓時有了高山流水的意境,玄而又玄。
丁黑起初詫異,但觀看李從璟舞劍,不久就雙目滿是震驚,連敬新磨在身旁毫不客氣的一句“你的劍就這樣讓陛下奪走了,你這侍衛統領的反應是怎麽回事”的詰問,都恍若未聞,在丁黑眼中,隻覺眼前李從璟舞劍的身影妙不可言,那劍法也隱約超乎於“術”的範疇,而達到了“道”的意境。
不遠處的一座閣樓上,桃夭夭正在登樓賞景,李從璟出現在視野中的時候,她就注意到了,直到看到李從璟忽然在花園中停下腳步,默然許久,又忽然拔劍而舞,使得花園中“雞飛狗跳”,她啞然心想:“這廝瘋了不成?”
但這個想法一閃而逝,她心中忽然有所觸動,緊接著眼神就有了變化。她對李從璟理解至深,通過對方的言行舉止,不難感應到李從璟的心境想法。這下看到花園中落英繽紛、五彩斑斕的情景,尤其是李從璟渾然忘我的狀態,她察覺到了一股難言的超然之氣。
“這廝......莫不是悟了?”桃夭夭瞳孔微微睜大,她看著花園裏的場景,看著李從璟舞劍的身影,心弦漸有觸動,恍惚間,內心有種不真實的空靈感,斯情斯景,她竟然體會到了平沙落雁、夕陽簫鼓般的意境。
“這怎麽可能......日居深宮,也能悟道?然......若不是悟了,我又怎會有這種感應?”
不同於丁黑隔著一層窗戶紙的震驚、桃夭夭觸摸到門檻的感應,敬新磨等人則是一臉茫然,隻是好奇陛下怎麽忽然有了舞劍的興致,當然,他們也能看得出來,那身影是極瀟灑的,那劍法是極高明的。
此時,李從璟心中一片清明,衣袂飄舞間,他想到:“品性、心境、人格,正如才學一般,當日日篤行,日日修行。正如這武功劍法,總有進步的空間,總有更高的境界。治國之道,理政之法,初學如識字,知其表而不知其意,蹣跚學步,再學如精讀,知其脈絡,而能懂其精要,則可健步如飛,有此基礎,再學如作文,腹中萬千言,心有那天地,揮毫灑墨間自有名篇,羚羊掛角無跡可尋。正所謂知精而後知神,知神而能得一。凡彼萬形,得一後成。”
惶然間,李從璟知道了個人修行當不滿足的道理,更加知道了該如何提升修為的道理。為善是修行,製怒是修行,練劍是修行,批閱奏章是修行,治理天下也是修行。凡彼萬物,莫不是修行。得進取之法門,日日努力,識得萬物之精要,方能感受到其中共通的道理,得一而後無事不通。
做事有境界,學問有境界,人生亦有境界。
噌的一聲,一襲扁舟般的身影,燕雀般從敬新磨等人身旁掠過,桃夭夭一劍在手,青絲如瀑,迎向正在舞劍的李從璟。
敬新磨等人麵色大變,正要有所行動,忽然聽到李從璟一聲“來得正好”,便都齊齊止住了動作。
桃夭夭掠進花園,一人舞劍,立即變成了兩人對練,大雁展翅般的兩個身影,在刀光劍影中往來縱橫,百花齊放,萬葉飛舞。
“人存在的意義是甚麽?”李從璟一劍揮動,便是一問發出。
桃夭夭揮劍相迎,不聞她出聲,隻聽有劍吟。
“我存在的意義是甚麽?”李從璟又是一問。
他身如鷹燕,她身如燕雀。
“君王存在的意義是什麽?”李從璟三問。
每一問,都是終極問題。
花海葉雪,無聲有聲。
“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兩人躍上假山,李從璟聲如輕歌。
“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兩人越過遊廊、越過湖麵,李從璟聲如鍾磬。
“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躍上小亭之頂,李從璟收了長劍,聲如海浪。
花落,葉落,花園重歸平靜。唯有丁黑、敬新磨等一大群人,急急忙忙趕過來,抬頭望著亭子頂上相對而立的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一臉茫然。
桃夭夭也收了劍,臉上無悲無喜,“你悟了?”
李從璟隨手一揮,長劍滑過一刀幹淨利落的直線,插進丁黑腳前。
李從璟眼中似有三千世界,又似空無一物,“你悟了?”
桃夭夭頓了片刻,“似悟似沒悟。”
李從璟負手看著桃夭夭,“無所謂悟,無所謂不悟。”
兩人落回地麵,一起來到亭中的木欄前,並肩望向幹淨清澈的湖麵。
片刻後,李從璟道:“始皇大業,無字可述,太宗功業,有跡可循,然則無論如何,他們終究是他們。”
桃夭夭終是笑了,她看著李從璟的側臉,笑意猶如天邊的一抹晨霞,“你不會像始皇帝一樣,太過威重,也不會向太宗一樣,驕傲自滿。天下功業如今到了你眼中,也不過是雲天的一抹遠景。身為皇帝,你不會棄之不顧,但作為李從璟,哪怕是抓在手裏了,你也不會因之驕狂,你會時常看著,卻不會有太多留戀。”
“棄之不是棄之,也不是不棄之,抓住不是抓住,也不是不抓住。”李從璟笑了笑,“風過疏竹,雁渡寒潭,事來則應,事過則休。在其位則謀其政,活這一世,便是這一世。”
桃夭夭沒有去依偎在李從璟懷裏,李從璟也沒有去握著桃夭夭的手。
李從璟握住了桃夭夭的手,桃夭夭也依偎在了李從璟懷裏。
存在就是存在。
存在就是意義。
存在沒有意義。
存在就是存在。
存在無所謂有沒有意義。
一陣微風拂過花園,有花開,有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