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五十四 旦為私利百般鬥 暮見禁軍萬事休(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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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喧囂的戰火讓人頭暈目眩,驟然轟隆的炸響如晴天霹靂,甚至讓交戰的雙方馬軍都身軀一震,地麵的顫抖與戰栗,急促得如同慌亂的心跳,讓人雙腿都不由自主跟著震顫。
    爆炸聲淹沒了慘叫聲與馬嘶聲,卷騰的火光燒紅了紛飛的泥土,煙塵如洪浪更如雲朵,透著刺痛眼球的光芒。
    於此境中,奔馳的精騎衝破塵霧踏碎泥土,持弓橫刀而進,其勢睥睨眾生驚駭鬼神。
    禁軍步卒圓陣外波浪滔天,然手-榴彈最多不過能扔出數十步遠,打擊範圍遠不如弓箭射程,所以動靜看起來雖然大,實則不過能堪堪觸及夏州馬軍內側。
    不過禁軍步卒本也沒有指望手-榴彈能將夏州馬軍盡數炸飛,他們所期望的,不過是夏州馬軍因之而驚,待得戰馬驚慌四散,則其奔進之軍陣不攻自破。
    幾輪手-榴彈轟炸之下,圓陣外圍泥土與煙塵經久不散,遮擋了萬事萬物,濃烈程度勝過一切大霧。泥土與煙塵撲散在禁軍步卒身上,覆蓋了甲胄,也讓禁軍將士呼吸不暢。咳嗽聲中,將士們卻無不耐之色,反而都聚精會神盯向陣外。
    令禁軍步卒吃驚的是,待得煙塵消散,陣外馬蹄聲依舊,煙塵中露出夏州馬軍奔馳的身影,前後相繼嚴整不亂,依舊如洪流。
    不僅如此,隨著煙塵散落,幾乎沒有絲毫停歇,箭雨再度升空,向禁軍步卒當頭罩下。
    禁軍將士俱都失色,夏州馬軍竟然沒有受驚,其軍陣其奔戰,竟然絲毫沒受影響!
    唯一不同的,大概就是圍繞步卒軍陣的馬軍洪流,圓圈向外移動了幾分,堪堪脫離了步卒手-榴彈的打擊範圍。
    軍陣中,孟平雙目愈顯凜然。
    樓車上,桑維翰露出驚訝之色,“賊軍軍陣,竟然絲毫未亂!”
    按刀而立的李從璟,依舊是不曾言語。
    ......
    在河西、夏州連營前,其部步軍士卒,已經列陣完畢——早在馬軍出動的時候,步卒就已在調動集結。除卻嚴防靈州城的少量步騎,此刻的河西、夏州聯軍,已是近乎傾巢而出。
    “馬軍對戰,不適合火炮對攻,能用火器的不過就是步卒而已。眼下賊軍步卒之火器,不能奈何我之精騎,彼還能如何防禦我夏州精騎破陣?”石敬瑭手指禁軍步卒軍陣,衣袂飄揚,眉眼間意氣勃發,忽的一甩衣袖,“兩位可汗注意了,且看本帥如何攻破賊軍步卒大陣!”
    藥羅葛狄銀與杜論祿加相視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狐疑和凝重,炸藥這種利器,他們先前未曾接觸多少,眼下雖然殺傷疲軟,但聲勢之大卻是不容小覷,兩人無論見識如何,眼下都敏銳覺察到了此物之難纏。
    話音落下沒多久,夏州馬軍悠忽變陣,外圍向外奔馳,將外圓擴大許多,形成大彎,將士不停匯聚,軍陣漸厚,遂成方陣,而後拐彎殺回,直向禁軍圓陣奔馳而進,其狀,乃精騎衝陣之法。
    於此過程中,夏州馬軍收了弓箭,靠近禁軍步卒大陣時,前陣將士悉數從鞍邊取出一包包物什,點燃,而後向禁軍步卒軍陣拋擲出去。
    霎時間,如同冰雹散落,撒入步卒圓陣中,不等藥羅葛狄銀與杜論祿加反應過來,轟炸之聲在禁軍步卒外陣中接連響起,泥土橫飛、煙塵四起、紅光閃爍,禁軍步卒將士被轟炸的左歪右倒,陣腳大亂,露出大片空檔。
    夏州馬軍所用之物,似炸藥包又似手-榴彈,正是先前定難軍在荒漠中練兵時,來訓練將士所用之物。
    也就是說,當世軍隊,能用炸藥的,已不止大唐禁軍一個。
    此時,夏州馬軍持刀持矛,衝入軍陣空檔,轟然殺進陣中!
    勢若猛虎下山,狀似蛟龍出海。
    禁軍步卒大陣在變為圓陣後,再無方陣前陣那樣的厚重防禦力,眼下在炸藥轟擊下,如何能抵擋夏州馬軍趁勢而進?
    藥羅葛狄銀、杜論祿加等河西人物,見此情景,無不驚駭。
    石敬瑭眼中迸射出無盡殺氣和殘忍之色。
    夏州馬軍以炸藥破陣,而後悍然殺入,頓時勢不可擋,禁軍步卒大陣被轟炸、被攻入的那段,已如被洪水衝破的堤壩,再難抵禦夏州精騎洪流侵入。一時間,人倒兵折,亂作一團。
    “這......這......”杜論祿加眼見此景,口齒含糊不知所言,隻剩雙目發怔,手足無措。
    藥羅葛狄銀看向石敬瑭,目光淩厲,充滿忌憚,咬牙道:“石帥真是好手段,竟然有這等利器!”
    石敬瑭傲然仰首,“若無此等利器,談何擊破賊軍,談何攻入中原,談何成就大業!”
    藥羅葛狄銀眼見石敬瑭意態萬千,身若勁鬆,竟是不知該如何接下這話。河西軍隊與夏州兵馬聯手,謀求的是攻入中原,眼下大唐禁軍來攻,自然要先勝之,才能有後續作為。夏州馬軍依仗利器而破陣,使得今日之戰大勝在望,藥羅葛狄銀本該高興,但他此時卻怎麽也高興不起來。
    ——擁有此等利器的夏州兵馬,實力跟往先已不可同日而語,河西軍隊若跟夏州兵馬對陣,全然沒了能贏的把握。
    石敬瑭將藥羅葛狄銀與杜論祿加的神色收在眼中,心頭冷笑,大感暢快,暗道:無知匹夫,粗鄙蠻夷,哪裏知道我中國文明之深邃?先前爾等與本帥爭財奪利,本帥不與爾等計較,不過是利用爾等兵馬戮力攻城而已,真當本帥懼了爾等不成?本帥坐擁利器,今日就讓爾等好生長長見識,也好知曉這聯軍之中,誰才是真正的精銳,誰才是真正的主人!今日戰罷,本帥倒要看看,爾等還敢不敢壓榨我夏州兵馬的財利,還敢不敢對本帥蹬鼻子上臉,還敢不敢不對本帥言聽計從!
    縱目遠眺,眼見夏州馬軍前赴後繼攻入禁軍步卒大陣,而對方莫能奈何,陣腳已亂,石敬瑭心頭豪情頓生。
    這是大勝在望了!
    河西、夏州軍的戰法,至此已經全盤揭曉。以馬軍為交戰主力,以夏州精騎打開局麵,待得形勢明朗,便令步軍跟進,底定戰局。
    石敬瑭駐刀於身前,雙手疊放在刀尾,看向戰場的雙目眼神如電。
    今日若能得勝,於敵,是破軍,於友,是立威,可謂一箭雙雕。
    微抬目光,石敬瑭遠遠望向禁軍陣後的高大樓車,彼處,飄揚著唐軍黃旗。
    如此遠的距離,樓車姑且如米粒,就更不必說看到李從璟了。
    但在石敬瑭眼中,李從璟就站在彼處。
    他一直站在彼處,像是一座無法逾越的高山。
    深秋豔陽,為大地著上色彩,蒼穹曠野遼闊無邊,記憶模糊了時光。
    初見李從璟,是在晉陽府宅中,對方尚是少年,著青衫,持書冊,於窗前而立,抬首望天,目露思索之色。
    隻此一副畫麵,石敬瑭便知,這少年非是庸人。但彼時,石敬瑭尚且不能預料,這少年會成為自己這一生最大的敵人。
    再見李從璟之前,石敬瑭已聽聞他殺將成名、獨領一軍的事跡,而彼時,娶進家門的李永寧,正讓石敬瑭的心智備受煎熬。所以那一天,在李從珂麵前,他無意識折斷了手中的筷子。
    石敬瑭每每捫心自問,早年間他要的並不多,不過就是想出人頭地,借勢而上成就功業顯赫人前罷了——就像亂世中每個心懷大誌的人會做的那樣,充其量,他不過就是心思重些。
    然則出身卑微、才學平平的他,若無心計,如何能夠越過龍門?
    在石敬瑭心中,是李從璟自持身份與學問,對他的疏離對他的不重視對他的防備,讓他惱羞成怒;是李永寧對李從璟的親密無間,對李從璟的魂牽夢繞,對李從璟的時時守望,讓他徹底瘋狂。
    他要爭。
    他必須要爭。
    他不惜流血十鬥、他每每遍體鱗傷,才為李嗣源為自己打下來的功業,怎甘交到李從璟手中,任他據為己有?他怎甘做了李嗣源的鷹犬後,再去忍受李從璟的頤指氣使?
    大丈夫怎能被人呼來喝去!
    於是那年雨夜,他與李從璟徹底成為死敵。
    但石敬瑭從不後悔。大爭之世,風雲際會,生死未到,誰敢輕言勝敗?
    然則天命不眷,李從璟崛起太過迅速。短短數年間,平澤潞之叛,手刃李繼韜;略懷孟之地,大敗戴思遠;出軍河上與王彥章鬥,一戰而平再戰敗之;為先鋒,千百裏奔襲,首定大梁而成社稷之臣,從此如日中天;遂鎮幽雲強藩,又屢敗契丹之軍,而奪平、營二州之地;再出援渤海大破契丹精騎,氣死耶律阿保機,迫使耶律倍簽訂城下之盟,自是揚名海內威重三軍,軍功鮮有人及;再後竟又率軍南下,救李嗣源於危難之境,一朝風雲變幻,便擁秦王之尊、治天下之軍!
    當其時也,群雄側目,天下威服,石敬瑭又能如何?
    及至出征兩川,怎能不受製於人,搖尾乞活?
    命中有難,大丈夫欲求功名,必須能屈能伸。
    而後方有放逐夏州之事,好在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石敬瑭終於能有一席之地,可旦夕謀劃大業。
    今,李從璟以帝王之尊,率大唐禁軍來伐,若是常人,早已畏服,但他石敬瑭卻要奮起抗爭。
    人這一生,不過鬥爭二字。
    不鬥不爭,便一無所有,能鬥能爭,才有言語功名之資。
    秋風颯爽。石敬瑭深吸一口氣,收回思緒。他看向禁軍樓車,雙目堅定如鐵,嘴上雖不言語,心頭已在呐喊:“李從璟!世人皆敬你服你畏你,恨不能匍匐而進,捧你雙腳置於額前,而我石敬瑭獨不為也!大爭之世,人皆能成功業,我石敬瑭雄武半生,豈能為你牽馬墜蹬!今日,我便要與你決一死戰,以定天下歸屬!”
    ......
    樓車上,桑維翰見步軍大陣被破,夏州馬軍強勢攻入陣中,吃驚道:“賊軍怎會有炸藥利器?”
    李從璟紋絲不動,淡淡道:“炸藥麵世多年,火炮、手-榴彈之物,更是為我大唐征戰半壁江山,天下人物又非飯桶,豈能對此置若罔聞?”
    言罷,縱目遠眺,納戰場於眼底,又道:“沙場之爭,道法萬千,豈有因一物一利之長,而能立於不敗之地的?征戰疆場也好,與人爭鬥也罷,當以應變為重;而應變之道,追根揭底,在於有多少後手準備。後手越多,應變之道便越足,才能遊刃有餘。兵法有雲,知己知彼百戰百勝。何也?知己知己,才能料敵於先,才能備足後手,倘若己之後手多於彼,則將帥方敢言勝。”
    桑維翰聞言神色一振,彎身拱手:“臣謹受教。”
    李重美、趙普等人,俱都露出恍然與深思之色。
    李從璟神色如常,也無半分動作,而從他口中說出來的話,卻足以決定沙場勝敗,“傳令孟平,該史彥超出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