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七十五 錦繡江山萬萬裏 陽關未必無故人(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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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離率領艦隊出海之前,曾今派遣馬懷遠為探路先鋒,跟隨軍情處先行打探過通航海路與沿岸的情況,是以莫離在出海之後,行程頗有章法,雖然海上航行免不得有種種困難,不過這對於龐大的大唐艦隊而言,都不是太大問題。
    莫離順利抵達天竺,這個消息並不讓李從璟吃驚。眼下的天竺南北分裂,北天竺為波羅王朝所統一,南部則有數個割據勢力,而且穆斯林侵入天竺已經兩百年,整個地區形勢頗為複雜。
    李從璟當然沒有征服天竺的打算,他隻想建立跟天竺的商業關係,這就讓莫離等人的差事要好辦得多,畢竟互通有無這種事,無論是統一王朝還是割據勢力,正常情況下都不會拒絕。而作為大唐商船遠航西印度洋的中轉站,天竺地位非常重要,關係著大唐商業帝國建立的大局。
    目下莫離在天竺逗留,會跟對方有一段時間的接觸,後續情況會如何發展,還得看莫離的本事。
    合上了折子,李從璟繼續跟蘇禹珪說《大唐律》的事。
    “《大唐律》要統籌全局、麵麵俱到,此固基本要求,但初版之內容,卻也不必事無巨細都囊括在內。初版《大唐律》,是要給大唐豎立基本規範,給社稷治理確立基本原則,有此方向與基礎,往後再步步完善即可。能在一二十年內,將《大唐律》修繕到一個頗為完整的地步,朕就不會覺得有大妨礙。”
    臨了,李從璟如此總結。
    蘇禹珪躬身應是,而後直敘要害,“依照陛下的旨意,初版《大唐律》明年就能施行。一部律法要確立威嚴,讓官民都去遵守,拋開其它因素不言,懲治不法的第一戰定要大張旗鼓,令天下皆知。不知陛下能接受這一戰,打到多大規模?”
    李從璟豈能不知蘇禹珪心中所想,他看著這位被他深為倚重的時代俊彥,目光炯炯道:“你是問朕可以給你多少顆人頭?”
    “人頭不僅要多,還要夠尊貴。”蘇禹珪毫不避諱,“律法者,規則也。欲使人遵守規則,不僅要規則合理,還得讓人畏懼規則。而欲求律法迅速確立此等威嚴,沒有比讓人意識到規則能殺人、能無區別殺人,更好的方法。惟其如此,才能彰顯陛下以之治國之心!”
    這番言論,若是讓某些老夫子聽見,定要指著蘇禹珪的鼻子,破口大罵一聲“毫無人性的酷吏!”
    李從璟端詳著蘇禹珪,縱然他早就知道此子心性異於常人,此時也不得不為對方的“嚴酷”感到驚訝,這讓他沉默下來,腦海中不禁浮現出曆史上那些有名的酷吏名號。
    這一刻,李從璟陡然意識到,他現在要借《大唐律》做的事,跟漢武一朝借助酷吏們做的事,頗有相似之處——兩者都是在打破時代舊有規則,豎立新的規範,並且在這個過程中,將不可避免任用“酷吏”。
    漢初,朝廷以黃老之術治國,有罪輕懲甚至有罪不罰,都是常有之事,而時人美其名曰不傷天和。如此治國手腕,不能說不好,但絕對無法締造強大帝國。要建立強大帝國,得靠賞罰分明,有賞罰,人才會不作惡,而思奮進。漢初朝廷看似心胸寬大,實則這份寬和之下,導致的是官吏貪贓枉法,滋生無數人間悲劇,國家更不可能很好的調用國力。劉徹能締造漢武帝國,自然有他的道理,以“酷吏”懲辦不法官吏,除去官僚係統中的蛀蟲,推行新的規則,讓官吏少作惡而戮力國事,改良社會風氣,是不可或缺的一環。
    ——這跟商鞅在秦國變法,實在是有共通之處。
    李從璟無意去做秦孝公和漢武帝,因為時代不同,他心中的想法也不同,但行事的方法,其實萬變不離其宗,蘇禹珪有類似“酷吏”的做派,也是一種必然。
    李從璟靠在扶背上,手指輕輕敲打著扶手,徐徐道:“長興年間,朝廷曾大舉整頓吏治、肅清不法,眼下才多少年,難道天下吏治又亂了?而且是在朝廷持續完善體製,時時大力監察的情況下?”
    “從古至今,從不缺貪官汙吏,尤其是寒門士子做官後,爭權奪利、收受賄賂之事,更是不可禁絕。”蘇禹珪站得筆直,“如今九州一統,邊境雖仍有戰事,但對許多權貴而言,天下實已太平。當此之際,這些在往前的天下大亂中,貧窮過窘迫過流血過立功過,而如今掌握了權力的,自然沒有不大肆攬權與聚斂財富的道理。”
    “若非長興年間陛下曾大力肅清吏治,眼下之大唐官場,真不知已經糜爛到了何種地步。”蘇禹珪直言不諱,“長興之治,使我大唐能一統九州,而若陛下欲求大唐再現盛世,則需定鼎之治!”
    李從璟不說話了,隻是打量著蘇禹珪。
    若是換做尋常官員,此時必定如坐針氈,馬上就要下拜謝罪,但蘇禹珪這種人,心頭唯有律法最是神聖,其它的都不能與之相比,所以身如勁鬆,不動如山。
    蘇禹珪繼續道:“所謂長治久安,‘長治’才能‘久安’,世間斷無一勞永逸之事。幸有長興之治,眼下大唐才有推行《大唐律》的基礎,若無長興之治,縱然臣將《大唐律》書寫得再如何完善,它也不會有麵世的可能。如今,陛下推行《大唐律》,有重開九天之意,是為天下重塑秩序,此等改天換日之舉,焉能不流血、不流許多血?”
    抬起頭,蘇禹珪擲地有聲:“但即便如此,眼下推行《大唐律》,也不會比長興之治流更多血,這都是陛下治理江山之功勞,除此之外,還有邊境大戰提供時機。但若是此事拖延下去,再過十年,天下承平日久,得‘富貴病’的官吏太多,陛下再推行《大唐律》,恐怕就不是流一些權貴的血就能做得到的了。而若是等到數十年後,官場定型,風氣敗壞,官吏、百姓都習慣了腐朽規則,荼毒積澱太深,社稷病入膏肓,一部治世的《大唐律》,恐怕就會成為亂天下的罪魁禍首!到得那時,縱然君主再如何聖明,恐怕都不可能重塑大唐盛世,頂多,得個‘中興之治’的虛名——但這於江山根本又有何益?”
    言及於此,蘇禹珪撩袍拜下,“天下秩序,不破不立。自黃巢起事,天下霍亂數十年,正為新秩序之確立,提供了無雙契機,而先帝與陛下之治,又為《大唐律》之推行,奠定了最好的基礎,當此之時,請陛下萬莫遲疑!”
    李從璟看著蘇禹珪,沉吟許久,道:“民不犯法,自然也談不上治罪,今你欲求一批尊貴人頭,為《大唐律》立威,可是已經察覺到,有某些權貴有不端之舉?根基正,大廈才正,為正大唐根基,朕何必吝嗇幾顆人頭?說吧,哪些人有犯法之嫌?”
    為給《大唐律》立威,蘇禹珪可謂是用心極深,他眼下明明察覺到有人行為不端,觸犯了律法,卻不立即查辦,要的就是等到《大唐律》頒行後,再去以《大唐律》來治他們的罪,如此,既懲治了不法,也為《大唐律》立了威。
    蘇禹珪抬起頭,“前工部尚書任圜!”
    李從璟愣了愣。
    任圜,皇後任婉如之父也。
    ......
    治理國家,尤其是好好的治理國家,比李從璟想象中要難。
    最怕的,就是身邊的親近之人掉鏈子,讓自己落入公私不能兼顧的尷尬局麵。
    但從古至今,似乎所有有為的君主,都要麵臨這樣的抉擇。
    這等時候,與其說考驗君主智慧,不如說考驗君主心性。
    ......
    肅州。
    張金來等到後續隊伍跟上之後,便趕至肅州城外的唐軍大營,麵見禁軍主帥孟平,陳述西州回鶻侵犯沙州西界的軍情。吳生已經擺脫了俘虜的命運,原本一門心思想要回靈州的,如今處境安全後,忽然發現這種心情沒當初那般急切了。
    左右大軍攻城正順,而且大戰還未結束,吳生便想隨軍繼續征戰,若是能打上一些勝仗立上一些功勳,日後回靈州的時候腰杆也能挺得直些。不用想吳生也知道,若是自己以被解救的俘虜的身份回家,自家父親一定不會有什麽好臉色。
    張金來見過孟平之後,回到帳中跟吳生說起戰況,把朔方軍即將到來的消息也告訴了他,這就讓吳生鐵定了等朔方軍到來,而後回歸隊伍繼續征戰的心思。
    翌日,張金來與吳生在軍營作別,前者得加緊率隊趕回沙州,傳達孟平對河西戰事的安排,讓歸義軍做好迎戰西州回鶻,和接應王師進入沙、瓜的準備。張金來走後,肅州戰事還在繼續,禁軍對城池的攻打累日不歇,已經到了緊要關頭。
    吳生則是成了閑人,眼下沒有他上陣的道理,就隻能在營中幹坐著。不過他也並非沒有人理會,隨行軍中,負責戰後撫民差事的官員,來找了吳生好幾回。因為吳生曾今跟回鶻人相處過的關係,又還懂得一些回鶻話,所以這些官員便來跟他了解相關情況,以利於日後對甘肅之地的管理工作。
    如是幾日,吳生倒是跟一些官員熟悉了,這些官員在得知吳生是讀書人,並且曾今通過了洛陽學院考核的事跡後,便誠邀吳生加入到他們的隊伍中去。
    “眼下肅州攻克在即,朝廷馬上就要重建甘、肅二州的秩序,無論是戰後的撫民差事,還是處理軍政事務,都很繁重很複雜,吳郎既然是讀書人,又對回鶻人頗為了解,正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對我等往後的差事大有幫助......”眼前精明強幹的官員名叫何晨光,起勢於天成新政。
    吳生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推辭道:“某到河西也不過數十日,對回鶻人實在談不上太了解,且某雖然讀過幾本書,到底沒有官身......”
    何晨光正色道:“吳郎此言差矣,你本是朔方軍將士,怎麽不是官身?再者,你到河西雖然不久,但比之我等卻已強了太多,往後朝廷要重建州縣官寺和各衙門,本就要用到許多河西之人,用河西之人是用,用吳郎有何不可?”
    吳生頗為遲疑,出仕為官本是他打小誌向,隻是自打入伍,早已視自己為行伍之人,沒想過還會“改換門庭”。
    最終,吳生答應何晨光,在朔方軍還未到的這段時間,他可以跟著對方,做些力所能及的差事——這樣也算為國家分憂。
    之所以如此決定,卻是因為禁軍已經攻下肅州。
    ......
    中軍大帳中,孟平高居帥位,漠然打量被綁在帳中的藥羅葛狄銀、藥羅葛阿咄欲,許久才聲音中正道:“兩位在靈州時,陛下就給過爾等機會,讓爾等投降朝廷,恩典爾等做我大唐臣子,但爾等執迷不悟。如今,軍亡城破,兵敗被俘,身陷囹圇,本帥倒像是想問問兩位,悔否?”
    藥羅葛阿咄欲低著頭不說話,這位以凶悍著稱的猛將,此刻已然全無氣勢,隻想把自己當作隱形人,藥羅葛狄銀貴為回鶻可汗,有身份包袱,此時梗著脖子,有心死鴨子嘴硬說些硬氣言語,但話出口卻成了這樣,“大唐坐擁數百州之地,自然甲兵鼎盛,本汗不過二州之地,打不過也屬正常。”
    孟平被這句滿腹委屈的話弄得稍怔,隨即哂笑道:“莫非兩位以為,甲兵相同,爾等便有勝算?戰前本帥便說過,與我唐軍相比,爾等根本不懂戰爭。”
    藥羅葛狄銀抬頭忘了孟平一眼,嘴角動了動,想起唐軍的所向披靡,最終還是服軟,歎息道:“世有唐皇帝,天下人物,誰敢自稱英雄?生不逢時,如之奈何!”
    “這話倒是不錯,吾皇雄才大略,自非爾等可以望其項背。”孟平傲然道,話至此處,神色一正,“然大戰多時,將士死傷千百,非是兩位一席軟話便能抵消。藥羅葛狄銀、藥羅葛阿咄欲,爾等知死嗎?!”
    兩人同時愕然抬頭,滿眼絕望與惶然。越是高位者,越是惜命,因為榮華富貴總是令人迷戀。藥羅葛狄銀欲言又止,掙紮半響,還是說不出求饒的話,唯獨麵色一片死灰。而藥羅葛阿咄欲已然噗通跪倒,悲聲哀求:“饒命,大帥饒命!”
    孟平冷笑一聲,“藥羅葛阿咄欲,生性殘忍,率部進犯靈州,犯下罪孽無數,九死莫恕,拖出去斬了!藥羅葛狄銀,押送洛陽,聽候朝廷發落!”
    聞聽此言,藥羅葛狄銀頹然坐倒,眼中竟有慶幸之色。藥羅葛阿咄欲則是哀嚎不止,然唐軍將士卻不理他,不由分說拖了出去。不時,一聲慘叫之後,哀號聲消失。
    孟平站起身,負手睥睨著藥羅葛狄銀,“吾皇有令,藥羅葛狄銀若願隨軍前往西州,勸降回鶻部族,可將功贖罪,爾可願往?”
    藥羅葛狄銀精神一震,再也顧不得什麽身份包袱,連忙跪好下拜,“臣,叩謝吾皇恩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