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第五十五章 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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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軒將黑鏈扯得筆直, 狂笑道:“好、好!葉鳳持, 老夫好意放你一馬,你竟還不知死活,自己送上門來!既然如此,老夫就一並收割了。”

    葉鳳持充耳不聞,橫劍、結印、誦經,蒼白火舌愈發凝實膨大,仿若一條白中透青的巨龍,於青紫雷光中穿越而出, 轟然衝向敵方。迫得宋軒二人不得不後撤避其鋒芒。

    白焰與魑魅魍魎的軍團轟然對撞,伴隨冰雪崩裂聲,洶湧血浪連同藏身其中的鬼蜮水怪刹那間凝固,凍結成一片足可站人的廣闊血色冰殼。青紫電光旋即擊中冰殼, 將其炸裂成無數冰塊沉浮於浪濤之間。

    沈月檀隻得按住船頭, 自跌宕起伏的碎裂冰塊間穿梭而出, 撤離到戰圈範圍之外謹慎觀望。船艙中傳來兩聲沉沉歎息, 則是劉氏兄弟再度醒轉。劉崇先一步坐起身來, 支撐兄長肩側,臉色陰沉望著雙方激戰,隻略略遲疑,便下了決心,低聲道:“公子意欲何為?隻需一聲令下。”

    沈月檀道:“好, 姑且先看一看。”

    那邊廂馮陽已收了大劍, 輕飄飄立足於一塊巨型堅冰凸起的一角上, 眉心仿佛被一刀刺破,傷口滲出嫣紅血絲,終於凝聚成一縷,緩緩自鼻翼兩側流淌而下。

    他麵容端肅,神似故人,卻因沾染血跡而顯出幾分猙獰肅殺,闊劍濺上血紅海水,順著鋒刃顆顆滴落。

    旋即仿佛玉質麵具碎裂,那人整張臉表層崩裂剝落,露出了本尊的真麵目來。

    形容端麗,眉目俊朗,猶若拂走了蒙塵的美玉,磨去了鏽蝕的利刃,笑時慈悲菩薩,春風化雨賓客盈門;忿則怒目金剛,燎原千裏寸草不生。

    這赫然便是離難宗主沈雁州。

    宋軒乍見其真麵目時,不禁又驚又悔、又怒又恨,一時間進退維穀,隻冷笑道:“堂堂宗主,不去武鬥會挑選良才,到十絕陣湊什麽熱鬧?”

    沈雁州將長劍當胸橫過,手指順著劍身輕輕一抹,青紫電光盡數收斂,隨即笑道:“一時興起罷了,不想有此機遇,幸甚幸甚,倒叫宋前輩見笑了。”

    宋軒知他說的是阿修羅王印,愈發臉色黑沉,他自然怒火中燒,若對方隻是馮陽那等無名小卒,上無師門長輩庇蔭,殺便殺了,全無後顧之憂。

    然則如今若是殺了沈雁州,他雖不懼與離難宗百萬教眾為敵,卻到底是個麻煩。倘若有旁人借機發難,他腹背受敵,恐怕保不住王印……

    宋軒隻顧著左右為難,全然不曾將身旁的胡姓男子放在眼裏。此人亦是個鄉野之輩,不過適逢王印現世,臨時起了貪念才與他聯手,要將其除去易如反掌,就道:“葉鳳持被我傷了一臂,如今不過強弩之末罷了。胡賢弟,此人就交托於你,若是事成,少不得有你好處。”

    說話間葉鳳持亦落足在沈雁州身畔,念珠串驟然收攏,重落回他腕間,卻已疏疏落落,遺失泰半。

    沈雁州笑道:“難為你肯幫我。”

    葉鳳持壓下心頭翻騰氣血,方才應道:“非為幫你,隻不過受人之托。”

    沈雁州眼中陰霾一閃而逝,卻仍是笑得和煦,柔聲道:“葉公子急公好義,我與月檀記下了。”

    葉鳳持略略挑眉,卻來不及開口,對麵情勢急轉,已令他錯愕當場。

    那看似結盟的二人間鮮血噴濺,宋軒一臉不可置信捂住胸口,豔紅血水自他指縫間汩汩湧出來,嘶啞狂吼道:“胡延!你這卑鄙小人!”

    話音未落,漆黑巨鐮轟然衝出,堪堪自那名為胡延的男子頭頂掠過。

    那男子卻早有準備,一擊得手便提著帶血匕首飛身後撤,眼見巨鐮襲來,更毫不猶豫往血海之中鑽了進去。

    沈雁州便縱身一躍,長劍無聲無息刺出,與巨鐮轟然對撞,那巨鐮受了阻,生生在半空折了個彎,緊追胡延沒入水麵之下。他方才沉聲道:“鳳持,他要取你性命,你還在遲疑什麽?”

    他嗓音如沉沉驚雷,遠比方才撞上巨鐮的一擊更為震懾心神,令葉鳳持驟然睜大雙眼,周身氣勢頓時森寒三分。

    沈月檀亦瞪大了眼,兩手緊攥成拳仰望那二人,一顆心被揪作一團。

    宛若鮮血凝結的巨岩上頭,葉鳳持月白深衣宛若一點行將消融的殘雪,銀發被獵獵狂風吹得肆意張揚,恍然如正懸停於深淵上一條細線中間。

    宋軒修的是《大日如來普照一切光明心經》,如今乍逢偷襲、心輪被破,功力十去其三,若沈、葉二人聯手,將其擊退不在話下。

    然而沈雁州此時停足不前,言下之意,卻是在公然逼迫葉鳳持親手殺滅長老宋軒,與師門徹底決裂。

    固然此舉或許對葉鳳持利大於弊,然而沈月檀一思及沈雁州背後深意,卻禁不住因其果決狠辣、勃勃野心不寒而栗起來。

    眾人各懷心思都不過是刹那念頭,沈月檀心頭寒意未退,葉鳳持已然下定決心,身形甫動,念珠再度暴漲開來,其中十顆發出卜卜卜聲響清脆爆裂,化作漫天冰寒銀針,如一陣驟雨降落,鋪天蓋地將宋軒團團包圍。

    宋軒踉蹌後退,險些自冰層上滑倒,急忙收回巨鐮擋在身前,頓時叮叮叮一陣急促脆響,泰半銀針將光滑巨鐮砸出了數不清的凹痕裂紋。

    然而葉鳳持既已下了決心,便再無半分猶豫,身形如鬼魅般緊追而上,長劍攻勢連綿,分毫不留給他喘息療傷之機。

    這邊激鬥正起時,距離沈月檀小舟不遠處突然鑽出了一人,滿臉心有餘悸,與沈月檀視線驟然相對,隨即滿臉堆笑,正要開口時,當頭劈下一道青紫電光。

    那人閃躲不及,被劈個正著,發出了一聲疑似女子的尖叫。

    這嗓音似曾相識,沈月檀不禁掩麵歎息。

    沈雁州已自半空落入沈月檀小舟當中,笑道:“胡延即是胡言亂語之意,宋軒那廝竟蠢到信你。”

    那人抹了抹一臉焦黑,便露出姣好麵容來,清麗剛毅兼備,明眸顧盼生姿,風情萬種橫了沈雁州一眼,一麵整理衣衫,一麵嬌嗔般哼道:“那糟老頭子看不起我,自然要叫他吃點苦頭。”

    隨即眼波一掃,笑吟吟朝沈月檀福了一禮,“阿月,多年不見,你倒長得愈發俊俏了。”

    沈月檀冷笑道:“蘇綠腰,問道宗懸賞多年通緝於你,想不到你今日竟敢自投羅網。”

    此人正是綠腰,掩著嘴咯咯嬌笑道:“阿月還是老樣子,凶巴巴的。阿月,白桑可好?”

    沈月檀道:“他好得很,早將你忘得一幹二淨。”

    他故意發狠,隻欲觸怒綠腰,然而這少女卻仍是笑意盈盈,眼神清明,不見半分動搖,連連點頭應道:“這就好、這就好,我隻怕連累了他。”

    綠腰話音未落,突然一揚手,漆黑曼荼羅眨眼間突襲而至,卻被早有預備的沈雁州輕鬆一劍劈為兩半。

    少女巧笑倩兮,仿佛仍是不諳世事的純情少女,歎道:“可惜、可惜,到底抓不住你破綻。”

    沈雁州神色未變,隻道:“餘從不敢輕敵。須知雄獅搏兔,亦盡全力,更何況戰虎狼兮。”

    綠腰柳眉倒豎,怒道:“沈雁州!你竟罵我如狼似虎!”

    沈雁州道:“力如龍象,毒如蛇蠍,詐如狸狐,蘇小姐是強敵。”

    綠腰笑彎了眼,愈發顯得甜美可人,“承蒙雁宗主誇獎,小女子愧不敢當。”

    沈月檀與劉昶、劉崇二人目瞪口呆,望著這二人語調和煦,幾如久別重逢的友人閑聊一般,短短幾句言詞間,竟已劍光交錯,拚殺了數十個回合。

    電光、黑煙、煞人血光密布天地,道力紊亂、威壓感迫得沈月檀不得不驅動小舟後撤,劉崇鬆開攙扶兄長的雙手,堅定握住了劍柄,低聲問道:“公子?”

    沈月檀一時間卻無從抉擇。

    雙方殊死搏鬥,俱是難解難分,一邊是他已生疑慮的兄長,一邊是他信賴有加的摯友,乍然間仿佛絲毫不必猶豫。

    他不過稍稍躊躇,就見宋軒的黑色巨鐮突然一分為二,其中一柄神出鬼沒,在葉鳳持胸口斬出了一道深長傷痕,刹那間鮮血四濺。

    他不假思索下令道:“劉崇,你前去助雁宗主。”

    劉崇應喏,轉身一躍便離了小舟。

    沈雁州得了幫手,愈發如虎添翼,膠著戰況立時起了變化。

    沈月檀卻飛快驅動小舟快速逼近宋軒,不假思索取出數枚香藥,不經點燃便直接以道力逼迫,張弓將藥丸射向宋軒。

    甫一靠近便轟然炸裂,騰開一層淡青煙霧,混合淺淺清香,宋軒冷笑道:“區區四重香——”

    話音未落,便察覺一股全然陌生之力自香氣中滲入四肢百骸,頓時道力大亂,身形竟僵凝不動了片刻。

    雖然不過須臾之事,葉鳳持卻已抓住機會,放出最後的赤色念珠,一劍將其刺入宋軒破損的心輪之中。

    不過彈指,宋軒麵色化為赤紅,眉心炸裂、咽喉炸裂、腹腔、下腹接連炸裂,七脈輪盡毀,兩眼暗淡無神,竟已氣絕身亡,僵硬身軀直直跌落,接連撞在冰層凸起處,最終跌落血海,被窺伺已久的水怪魚妖爭搶分食殆盡。

    葉鳳持亦是強弩之末,勉強多撐了稍許時候,亦是無聲無息跌落。

    好在沈月檀及時趕到,伸手將這青年抄進了小舟之中。

    蘇綠腰亦於此時突然後背生涼,隻覺麵前這男子刹那間仿佛判若兩人,怒火有型有質,好似化作了能吞天噬日的羅睺羅王,能將她輕易鎮壓於掌下。就連道力亦在脈輪中運轉遲滯起來。

    她一時駭然,顫聲道:“不……不可能……怎會如此快就融合了王印?”

    沈雁州麵色冷酷,一柄大劍如泰山當頭壓下,帶有仿若能將血海劈開之威,唯獨額頭鮮血流淌愈發洶湧,順著鼻翼連綿成血線,令得他俊美麵容透出十足的猙獰可怖。

    就連劉崇亦不覺退開數步,露出些許敬畏眼神。

    綠腰不得不棄了匕首與一尊曼荼羅法身方才得以逃脫,不禁皺眉道:“好端端的,你生什麽氣?”

    沈雁州輕輕一笑,“事有輕重緩急,性命之憂、仗義之舉,他應對合理,我生什麽氣?”他周身俱被電光閃爍環繞,仿佛雷神降世,震天撼地,就連海裏的魔獸也察覺到危機來臨,紛紛逃竄去了遠處。

    綠腰亦是狼狽不堪,接連被雷擊了不計其數,跌倒在冰層之上,分不清沾染全身的是血海亦或是自身流血不止。

    她咬著牙往前爬行,沈雁州緩步跟上,垂目看去,滿眼冷酷狠絕,突然又笑道:“——那又如何?我到底還是,克製不住。”

    綠腰駭得顫抖,身後仿佛有魔神現世,能輕易翻覆天地,她身為堂堂五脈輪天才,竟隻覺卑微孱弱如螻蟻,連牙關也格格打顫,眼前恍然現出的卻是許久不曾憶起的少年。她不由喃喃喚道:“白桑……”

    沈雁州自然不將她那蚊蚋般低喃放在眼裏,已然立在她身後,居高臨下舉起了大劍,隻待反手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