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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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一想起最後一次見到爺爺是在一個月之前,他眼睛發炎來城裏看病,她爸特意開車回去接他,因為家裏沒有多餘的房間供他居住,爺爺也一再推脫不願麻煩他們,他們也確實真沒什麽理由執著著挽留他留下住的,隻能說在家附近一家不錯的賓館開了間條件較好的房,以便他在城裏看病的幾日穩妥的休息。正巧爺爺來城裏的那天是工作日,時一中午放學回家才看到許久未見的爺爺,他一隻眼睛發炎得厲害,腫得幾近睜不開,爺爺一直以來身形偏瘦,他生了病給時一的感覺更是不好,她媽把飯菜一碗碗端上飯桌,爺爺獨自靠著沙發休息,那一刻時一莫名覺得有些心酸,他瘦弱的身形被歲月磨礪得滿是過往成長生活裏的苦難的影子,他隻是安靜地靠在那,時一都生怕他陷入其中,支不起身子。時一很早之前就從她爸那聽來爺爺腿腳不便,但她也從沒過分細究且關心,怎麽來的?有多長時間了?她一概不知。
爺爺見她回來,睜開了另一隻無異樣的眼,看向他的孫女,聲音虛弱而蒼老的喚了聲她的名字:“時一,你回來啦。”
那一聲足以使她自覺她孫女的身份當得不夠稱職。
她一年裏呆在老家的時日並不多,次數更是屈指可數,每年的寒假春節是理所應當的回家團聚,其它如國慶和暑假這些天數較多的節假日裏,回不回家都視情況而定。爺爺之前偶爾來城裏看過他們一兩次,帶著留在老家那塊由他一人辛勤耕作滋養的肥沃土壤上長出的瓜果蔬菜。
時一還很小的時候,那會還沒讀小學,她曾有一段時間呆在老家,她奶奶去世的早,是在她未出世之前的事,爸媽不在身邊,時一時常晚上一個人不敢睡便拉著爺爺讓他陪著。大些時,她第一次學會的代步工具是爺爺用於騎行各村之間的三輪車,他常常載著他們幾個小孩各種轉悠。過年後都會有戲班子的人來村子裏唱戲,小孩總會早早的搶先占了第一排的椅子,能津津有味的看著的也就開場舞那段,而多半也隻是為了圖個新鮮和熱鬧,能好好坐在那吃東西,而爺爺也總會買來一堆零食或水果拿到前麵給她,然後東西吃完了,覺得戲的內容無趣了,小孩們也就全部跑開了。她也從沒認認真真地看完一整部戲,卻時常看到,爺爺會為了看戲蹬著他的三輪車去別的村子,總會很晚才回來。時一那時還很好動,經常耐不住性子在村子裏亂跑,做了錯事他也沒責罵她,也不告訴爸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包庇她的“罪行”。
車窗外時飛馳而過的風景,腦海裏是銜接不暢的過往片段,他多好啊,好到她一遍遍的回想又一聲聲的自責。
爺爺在城裏看病的那幾天裏時一有空就會到酒店陪他嘮嗑幾句,他背後撐著枕頭當靠墊,因為眼部塗了藥水,隻能閉眼與時一一問一答,她爸也不時插上幾句,姑姑在一旁伺候著,他關心她的近況與學習,時一表示對新環境已有所適應,簡單交待了些現代學習的課程內容與周邊的見聞趣事,她知道爺爺不一定都聽得懂,但她認真的分享,他喜滋滋的笑,彼此都覺得足夠了。
爺爺喜歡熱鬧,一家人實實在在的陪伴,兒孫繞膝的熱鬧,她知道。
爺爺呆在城裏的最後兩天正值周末,他依舊是靠在床頭,探望他的人坐在一旁,時一臨走前爺爺問她:“時一,明天還來嗎?”
時一當時沒聽清,看了他爸一眼,想問爺爺說了什麽。
她爸重複道:“爺爺問你明天還來不來。”
時一重新看向爺爺,年邁的老人不行於色的期待,她沒有理由拒絕,乖乖地應了聲:“爺爺,我明天還來。”
他靠在那笑著,說好。
那天周末的早上時一起得早,跟著爸爸、姑姑陪著爺爺分別在兩家醫院穿梭,領取檢驗報告單、和同在一座城市讀大學的表哥坐在他對麵的椅子上陪他掛吊瓶,時間倒也過的很快,爺爺嚷著隔天就回老家,不願再逗留於此,怎麽勸說都不聽,他固執,她爸也就順了他的意。
他是個閑不住的老頭,哪容得了日日把自己擱在床上受人伺候著,他寧願回去扛著鋤頭操勞那片沒幾畝的田,扇著扇子和同村的老人嘮嗑長度。
他繞著那個村子裏裏外外走了那麽多年,是離不開的根。
那是時一最後一次幫他實質性的做點什麽,還好那次她沒有拒絕,想起這竟然是最後一次見他,她有些難過,又覺得惋惜,他閉上眼的前一刻她竟沒見上他最後一眼。
她平靜地聽著這個噩耗是真的,又平靜地聽著從她爸嘴裏緩緩吐出的確認。有些東西回憶起來,也突然難過起來,這種真切的情緒好揪心。
她要是知道那次他來城裏看病已走向生命的倒計時,她一定努力哀求,讓他多留在身邊幾日,一股腦的分享那些有的沒的,爺爺都願意聽她講下去的話。
爺爺回老家臨走前在小區門口把時一叫到一邊偷偷塞了兩百給她,囑咐她好好學習,平時多買點吃的,他說現在學生學習累,讓她別虧待自己,她推搡著不要,可到底還是收下了這份好意,他所以為的偷偷,其實每次她爸媽都看在眼裏,不做聲,他上了她爸的車,時一對著車窗半開裏的他招手說:“爺爺,放寒假我就回去看您。”
這是她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她竭力想彌補些什麽,好寬慰獨守空房的老人。
他欣慰的笑著,說好。
全家在為爺爺的喪葬忙進忙出的時候,她插不上手,靜靜地呆在一邊聽候吩咐,每天家裏的大廳總有些她印象模糊的老一輩親戚來哀悼,哭聲不斷,對著封存著爺爺軀體的棺材哭訴,她不全都聽得懂家鄉話,但各個都哭紅了眼,她也情不自禁的落淚,棺材旁的錄音機裏循環播放著似是佛教的超度經文,燈徹夜不息,她無法睡得心安理得。
時一知道爺爺就躺在裏麵,可她什麽也幫不到。
從寺廟來的師傅在大廳裏架著各類東西,弄著某種儀式,時一跟著家人一次次雙膝跪在鋪著瓷磚的冰涼地板,那是她從小到大的第一次跪拜,也是最久的一次。
下跪這個動作本身並不難,可一旦賦予了一定意義,雙膝立馬變得沉重,隔著一層薄薄的布料抵著堅硬的地板,從膝蓋直達而上的疼痛感觸動心髒逼得她鼻腔泛酸,每一次叩拜都是在迫使她一次次的認清爺爺是真的離開了。
她沒了爺爺,她爸沒了爸爸。
時一請假後的第四天晚上,她照例翻看班群裏的通知消息,從同學們的聊天記錄裏搜尋些這幾日課程內容,她請了半月的假,或多或少有個底總歸能心安點,這樣回去時,也銜接得上。
她知道十一點多林越的QQ頭像仍顯示在線,但沒想到他竟會找她。
“聽說你請了半個月的假。”林越先發來消息。
“恩,家裏出了點事。”時一回答的很委婉,她裹著睡衣縮在沙發上,夜漸漸轉涼。
“李女士周一的時候在課上表揚你,可惜你不在沒聽到。”
時一不禁失笑,她差點都忘了自己剛考完半期考,就馬不停蹄的往家趕,雖說對自己的情況還是略知一二,但班上和年級裏其他同學的總體水平如何,她還一概不知。
“無所謂了,都考過了。”時一說的輕描淡寫,是真沒記掛在心上,人是有虛榮心的,死揪著過去的某個驕傲的點沾沾自喜是會顧不好腳下的路的。
她自是引以為傲的語文,長久以來都不敢有一毫鬆弛,是她最後緊攥在手的砝碼,在班級上空飄飄蕩蕩的頭銜,是入了林越的耳的。
她又怕林越覺得她假謙虛,就主動掌握了話語權:“各科課程都上到哪了?”
林越倒也真的把各科進度清楚的一一打進對話框發送。
時一努力回憶著課本頁麵沒上過的內容大致進程如何,意料之內地歎息道:“看來我回到學校後不出意外會有著一堆的課程等著我補。”
她本不想扯到這個的,她落下了兩周的課,回頭返校惡補早就是逃脫不掉的結果。她其實很想旁敲側擊地問問林越那個跟宋因冉的賭約結果到底如何,誰的分數更高些,是否真如了宋因冉的願,周末陪著宋因冉逛街?
“其實也不算多,你真需要的話,到時我筆記本再借你。”
時一低頭在手機鍵盤上飛快的打著字,她印象裏所認識的林越是個喜歡把課堂筆記直接寫在書上的男生。
林越一直以來嫌棄女生那套所謂的形式主義,耗時又浪費精力,他永遠也無法參透女生流連在文具店貨架前隻為挑選精美筆記本的心情,翻開嶄新的一頁,端端正正的再把課堂內容原原本本一致的照抄進去,他認為著實沒必要,有些內容課本上明明有原句,直接標注下就好,況且課本是實實在在陪伴三年的,筆記本總擔心有個萬一,多保管一本學習資料,也是不便,何不集於一體。
林越自有他的道理,時一不反對也不讚同,可不是所有的人都如他在頁麵邊角空白處簡單標注下,日後複習起來還能順暢自然的銜接上此前的知識體係。
時一不似他,她是在課本旁備著一本筆記本,隨時待機的那種人,她一邊撿拾過去的疏漏一邊抓緊著往前趕,一字半句的重點都不放過,但也不似林越想的那般不善於變通——課本上原模原樣的語句也一股腦的抄個便。
她隻發了一句:“謝謝。”
“下次如果你要去自習室……”林越沒打完一句完整的話,時一看不明白,正準備發個問號,就見對話框中立馬跳出了他下一條消息,“可以找我。”
時一愣了一秒,了然但不敢往深處想。
她回答:“好。”
“宋因冉那天問我有沒跟女生單獨逛過街。”
時一倒吸了一口涼氣,話題突轉,忐忑了下。
“那你是怎麽說的?”時一極力按耐住過分八卦的心。
“我說有,和你。”
時一不知道怎麽接話,心中千百回轉的滋味。
“其實那不算逛街吧,就單純的陪你刷機。”她知道她放錯了重點,但作為被提及的當事人稍稍裝傻充愣才好把話題繼續延續下去,“她為什麽突然說到這個?”時一當然知道為什麽,但她始終盡職盡責的保持一個傾聽者的狀態,她想聽從林越自己口中說出的話。
“宋因冉以逛街為條件和我賭期中的物理成績。”
“所以?”所以呢?結果如何?時一真正想知道的是這個。
“她贏了。”
時一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她隔著手機屏幕悶悶不樂。
宋因冉的學習能力不容小覷,關鍵時刻比誰都偏執,這種結果也不是沒可能。
時一想,她得了班級語文第一的名次又如何,她無法由著性子跑到林越麵前打賭邀功,這是她和宋因冉的區別。
宋因冉步步為營,她忍著一股翻江倒海的酸意,沒頭沒腦的回了句:“這周末嗎?”
“恩。”
時一其實很想抓著林越,跟他分享近日的心情動態,她想告訴林越她一點也不喜歡喪葬的氛圍,甚至巴不得躲得遠遠的,好逃避這一切,她受不了告別的儀式,人來人往、或陌生或熟悉的麵孔一個個都站在她的麵前,在她耳邊一遍遍回響著爺爺生前的好。她最近失眠得厲害,隻要一閉上眼,盤旋在腦中揮之不去的都是過往零星的片段,然後懊悔、愧疚。她爸媽都體體麵麵的操辦著一切,彼此默契的不過多在她麵前交談關於爺爺的話題,她一個人無措的坐在樓梯口麻木地看著大家進進出出打點種種事項,填補時間遺留下的漏洞。
那天她爸終於看不下去,也陪著時一坐在同一級的階梯上,短暫的休息,起先他們什麽都沒說,時一懂事的不去多問,後來他撫著時一的後背,講起了另一件事。
他跟時一說,那天爺爺坐在回家的車上,嘴裏念念叨叨的都是關於時一。
“夏天這麽熱,時一她一個人撐著傘上下學,你怎麽不買輛電動車給她騎,這樣也快點。”
“爸,學校不讓未成年人騎電動車。”
“不讓啊,怎麽就不讓呢,本來天氣就夠熱的,現在孩子學習任務還重,背著個書包,後背都是汗,每天走來走去的,也累啊。”
“家裏還有輛自行車呢,她還不愛騎。”
“那哪一樣了,自行車腿得用勁兒,大熱天的騎久了也累人,電動車隻要一坐上去就好了,速度還快。”
“爸,她還小,無所謂這些的,而且現在學校離家也比以前近了,走幾步也挺好的。”
“你不買,我買!”爺爺執拗。
“爸,真沒必要。”
……
她爸無奈地笑著跟她講車上的對話,話末似小孩爭寵般的“質問”她:“你爺爺生前還擰著那股倔強的勁兒跟我爭論你上下學騎電動車的事,你說,他是不是更愛你啊。”
她爸問她,你說,他是不是更愛你啊?
時一聽完,情緒的門閘子徹底崩壞了,她環著腿把頭埋進雙膝中,她強忍了許久的鼻酸再也繃不住了,控製不住的淚雨滂沱。
她爸一遍遍順著她的背脊,她哭得抽搐,時一知道他是在盡可能以幽默的方式安撫她的心,彼此寬慰。
“恩,可不是嘛,爺爺更愛我啊!”時一帶著淚痕的不甘示弱,笑得舒心,順承著她爸的話,對爺爺去世的這個事實竟有些釋懷。
時一想告訴林越,在窗外此起彼伏響起的劈裏啪啦的鞭炮聲中,她一個人蜷縮在沙發一角,不願挪動半步,縷縷飄上來的嗆鼻煙火氣,甚至連本應下意識遮捂耳朵的動作都帶著遲疑。
她一麵想著再也見不到的爺爺,一麵想著林越與宋因冉的周末,五味雜陳的罪惡感。
她委屈而難過,直到等來林越的回複:“等你回來。”
不明所以的一股暖流直擊胸腔,時一得承認,她喜歡林越,無論有意無意的溫情,她都被他煽染得戳心又迷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