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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子鏟路的事一晌就在旮旯傳開了。

    當然也驚動了縣上的領導,特別是那些與路有著厲害關係的人,真是讓他們傷透了腦筋。

    如何處置黑子的“鹵莽蠻幹”行為,怎樣才能追究黑子的責任是他們研究的核心問題。

    紮毛為了保住剛剛到手的局長帽子,也無奈進入了這個陣營,與程萬通坐到了一條板凳上。

    程萬通收集了黑子開著鏟車鏟路的全部證據。下午,他帶著一大堆黑子駕著鏟車鏟路的照片,帶著紮毛向郝書記鳴冤叫屈來了。

    “舅舅,你可要說句公道話!”一大堆“控告”黑子的證據擺在郝書記的案頭。

    “官陽?”郝書記一張張翻看著照片,許久才說話。

    “老錢,你說說。”郝書記要聽聽紮毛的具體意見。

    “郝書記,老官是太莽撞了。”紮毛在一旁敲邊鼓,但那口氣對黑子還留有餘地。他既不能說出實情,但也覺得不能把事情鬧大了,真要鬧大了,對誰都沒有好處,包括程萬通c黑子和他自己。

    “莽撞?我聽考察組的同誌說,這個同誌不錯嘛”郝書記話裏有話。

    “他就是這個拗脾氣”紮毛的話未起頭,程萬通就沉不住氣了,接過話頭說道:“他這完全是瞎搞胡搞嘛,哪有個鄉長的樣子?工程是通過招投標的,他因為住院未能參加,沒吃著好處就處處著梗,他這是別有用心!”

    “有這樣的事?”郝書記有些疑惑,但他對雁過拔毛c想在工程上揩油的人是絕不能容忍的。

    “就是,他還找我們老方要錢,一萬還嫌少!”程萬通無端栽贓,趁火澆油。

    “那交紀委調查,等事情調查清楚了再做處理吧。”郝書記聽一麵之詞,決不輕易表態,哪怕是對程萬通。

    “交紀委?舅舅,那要等到什麽時候?我的工程還擺著呢,這誤工損失誰負責?!”程萬通就怕這個,這不是給自己捉隻虱子咬嗎,進一步將郝書記的軍。

    “算了吧,郝書記知道就行了,這不是我們來的目的嗎?”紮毛在一旁解圍。他是要提醒程萬通要見好就收,不能再這樣下去,隻要紀委介入,等事情真相大白,弄不好會吃不了兜著走的。

    “那你說要怎麽辦?”程萬通與郝書記的關係確實特殊。

    “把他鄉長撤了,調走!”程萬通使出了殺手鐧,要拔掉黑子這顆釘子。

    “胡扯!憑什麽?”郝書記站起身來罵道。

    “那你說怎麽辦吧,舅舅,我聽你的。”程萬通見郝書記生氣了,也收斂了許多。

    郝書記在屋子裏來回走了七八個來回,思索著對黑子的處理辦法。一邊是自己的外甥,一邊是較真的基層幹部,兩邊都不能傷著,他在想一個萬全之策。

    “回頭,我找他談談吧,聽聽他怎麽說。”郝書記給了程萬通最後的表態。

    在郝書記處沒討著便宜,程萬通並不罷休。不拔掉黑子,程萬通覺著自己很沒麵子不說,更重要的是平公路工程豐厚的利潤就會付諸東流。一個小小的鄉長,在程萬通眼裏,根本不屑一顧。過去,什麽樣的大人物都得給他程萬通讓道,沒想到此時一個芝麻綠豆大的官卻讓程萬通這樣犯愁,他豈能讓黑子占了上風。

    不除掉黑子,他就不叫程萬通。

    別過紮毛,程萬通特地到市場買了舅母最愛吃的黑雞,提著來到了郝書記家,向舅母求情來了。

    “舅媽,忙著呢。”程萬通進屋把黑雞放到廚房裏,坐到客廳與舅母閑聊。

    “上禮拜你弄來那河豚,好吃。還有那師傅,做得也地道。老郝吃了連說好,還誇你有孝心呢。”舅母拉著程萬通的手說道。

    “隻要舅舅c舅媽愛吃,我再喊老鄔來做就是了。”程萬通是郝書記家的常客,隔三差五的總弄個名廚來郝書記家做菜。

    “這些天忙吧,也不來陪舅媽打兩圈了。”郝書記妻子退休在家,閑得慌,程萬通總帶些人來陪舅媽解解悶。

    “舅媽,真氣死我了”程萬通預言又止。

    “怎麽?遇到煩心事了?在寶塔,還有你程總解決不了的事兒?說來舅媽聽聽。”

    “咳,不說了。”程萬通欲擒故縱。

    “說說嘛,舅媽替你做主,誰煩著你了?”

    程萬通乘機把黑子讓他煩心的事向舅媽說了,不住地在舅媽麵前叫屈。

    “就這事?別煩了,回頭我跟老郝說說。來,我們打三圈!”程萬通心知肚明,舅媽就好這個,趕緊從公司調了兩個人來,陪舅媽打起了麻將。

    “萬通,你做生意挺在行的,怎麽打牌老沒長進,一副臭牌簍子。”程萬通輸得開心,舅媽樂得開心。

    “我笨啊,念小學時,數學就老不及格,對數字不敏感啊,還是舅媽打得好。”程萬通不停地恭維道。

    程萬通說自己數學時常不及格倒是事實,但他說自己對數字不敏感就是假話了,對人民幣上的數字他敏感著呢。

    陪舅媽搓了一下午麻將,看看舅媽也贏了不少,開心得不得了,郝書記也要回家了,程萬通把握火候,見好就收,告辭了舅媽,從郝書記家走了出來。

    他在等待,等待舅媽的好消息。心想:“黑子,這回可有你受的,讓你知道我程萬通的厲害。”

    “黑子被停職審查了。”這消息如一股勁風,立刻吹遍了旮旯的每個角落。

    黑子躺在床上,無心聽桂花零碎的嘮叨,他反複思量近兩個月來發生的一切:進城初會程萬通——換屆考察——六一井出事——黑子升遷——自己落選——康良才上任——平旮公路上馬一連串的事情發生,每件事情之間仿佛有著必然的聯係,就象一張網,自己就是這張蜘蛛網中頑抗掙紮c卻很難逃脫被獵食命運的一隻小蟲子;又象是一盤棋,自己猶如棋盤中拚命逃又逃不掉,即將要被拔掉的死子兒;還極象一個旋渦,自己就是這渦流中沉浮的一顆小草,隨時都有被吞沒的危險。

    這張網大到無形,有大蟲捏著網線,小蟲的步步為營和拚死掙紮似乎都顯得無濟於事。

    這盤棋棋風怪異,象是旁門左道,不知是何方高手在背後指點,似有封殺“獨龍”的架勢。

    這渦流來勢凶猛,張開血盆大口,有意要把這一河的清水攪渾,意在要吞沒一切。

    停職期間,黑子在家盤弄著園子裏的花草,很少出門,也很少有人來打擾他,隻有小廖不時來家裏坐坐。

    看著平日裏很少有時間照顧的一花一草,黑子覺著很對不住她們的,他對著花花草草說:“對不住啊,老朋友,忙起來了,倒把你們給忘了,可你們也沒離開過我啊。到發芽的季節,你們毫沒懈怠,一樣吐新芽。到開花的時候,你們從不講價錢,一樣開得鮮!這世界因你而美麗,你們才是好樣的!你比我好啊,活在自己的世界裏,開不開自己做主啊。”

    “官鄉長,你這是韜光養晦吧。對著花說什麽呢?”黑子正發愣,張海來到背後也沒察覺。

    “我是說我們連花草也不如啊。”黑子沒起身,也沒回頭,他聽出了張海的聲音。

    “有道理,這一花一草也有靈性的,他們在含苞怒放呢。時勢如此,官鄉長不會就此罷休吧?!”張海有著與黑子相似的心境,有感而發。

    “得一時張狂,那是曇花。還是臘梅好,開到最後。”黑子指著園子裏盛開的曇花含沙射影地說。

    “我看,還是蘭花好,不開則已,開則是最豔麗的。”張海比擬自己。

    “盡談這些幹什麽,張書記,你必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吧?什麽事兒,你說。”黑子緩緩起身,回過頭來問道。

    “我寫了個東西,想請你看看。首先申明,我這不是告狀,是實事求是地把旮旯的情況向領導匯報清楚。”張海也言歸正傳。

    “我現在是一閑人,不問世事啊。”黑子不想用鬥爭的方式解決目前的問題,他相信自有公斷,群眾長著眼睛。

    “你這是不敢麵對現實,是臨陣退縮,是縮頭烏龜。往日的牛勁哪去了?你還要等?等來的隻能是他人張狂笑你癡的結果!”張海激將黑子要打起精神。

    “你那東西起作用嗎?領導會信?”黑子明顯底氣不足。

    “我們反映了,上麵總要來調查吧,一調查不就真相大白了嗎?”張海耐心開導,把寫好的情況匯報遞給了黑子。

    “好吧,試試吧。”黑子認真看了張海寫的稿子,覺得沒什麽問題,還給了張海。

    果不如張海所料,沒幾天,縣裏由紀委c檢察院組成的聯合調查組進駐了旮旯鄉。

    黑子還在停職期間,除了調查組召見,黑子還是呆在園子裏弄弄花花草草打發時光。

    桂花提了花肥走了過來,在一旁給黑子打下手。

    “一天離不得你這花,心肝寶貝似的,你就不進城看看兒子,順便去找紮毛與他表叔說說情嘛,老這麽閑著也不是個事兒。”桂花怯生生地給黑子提建議,並不敢惹黑子不快。

    黑子自顧給花草鬆土c上肥,並不答理桂花。

    “老黑,我給說個事兒,你有希望了。個狗日的康良才,真是活該得報應。我上街買菜時聽說礦上又出事了,縣上的調查組還沒走,就出了這樣大的事,聽說還死了十好幾個礦工呢,這回有他好受的了。”桂花見黑子心情不好,特地把這個消息帶來,好讓黑子開開心,幸災樂禍地說。

    桂花還等著黑子誇自己呢,抬頭一看,黑子已離開園子老遠。

    “黑子,黑子,你幹什麽去,我中午買了隻雞”桂花大聲喊道,黑子早沒了影兒。

    黑子風馳電掣般地趕到出事故的寶塔礦,隻看見人山人海,縣裏的很多領導早到了礦上。從礦井裏抬出一具又一具屍體,把礦上的煤壩擺了個滿滿的。

    康良才蹲在一邊,埋著頭,猛吸香煙,一聲不吭。

    “下麵還有多少?有生還的可能嗎?”隻見郝書記在親自指揮救援工作。

    “應該還有六個,正在找。”安監局奚局長如實報告。

    “郝書記,讓我下去吧。”黑子自告奮勇要下井救人。

    “你?救援工作也要講科學的,不是蠻幹就行的。”郝書記看著黑子,看來對黑子還有成見,或是偏見吧。

    “我是鄉長,安全工作我主抓的,我有責任有義務去組織搶救。”黑子竭力爭取。

    “你不是被停職了嗎?”站在郝書記旁邊的何副縣長好意提醒黑子,以防郝書記不高興,黑子更下不來台。

    “郝書記,讓我下去吧,井下的事,我懂的,我有辦法把他們全部救上來,相信我。”黑子立下軍令狀。

    郝書記環顧左右,征求何副縣長和奚局長的意見。

    黑子在數次的煤礦安全事故救援中的出色表現,奚局長是很了解的。可能有人會把黑子此時的表現看成是呈個人英雄主義,在領導麵前邀功逞能,但奚局長不這樣看,他明白黑子是真正從大局出發的。

    “郝書記,向局長不行了,底下通風不好,很多同誌都受不了了。”這時,井下上來的救援隊員緊急報告說。

    “這,老奚,怎麽辦?”

    “讓我去吧,郝書記!”黑子乘機再次請命。

    在奚局長的大力推薦下,郝書記終於答應黑子下井頂替煤炭局向副局長,組織指揮救援工作。

    黑子下到礦底,向副局長正在全力指揮搶救,黑子跑過去與向副局長報了道。

    “向局長,你上去歇息吧,郝書記派我來接替你。”黑子大聲對坐在指揮現場c看上去氣色極為不好的向局長說。

    “是啊,所有排風扇都用上了,但還是沒辦法,風眼被堵上了。老官,你有什麽良策嗎?”黑子與向局長也是熟人了。

    “我有辦法,你放心地交給我,上去吧。”黑子信心百倍。

    送走向局長,黑子立即投入到緊急搶救的工作中。他命令井上新裝了三台大馬力排風扇,安排人員盡快向裏挖,自己和一名安全員拿著聲音探測器到了最前沿。

    “官鄉長,正麵挖不動了。”礦工們對黑子都挺熟悉。

    “那就從上麵鑽,抓緊時間,裏麵弟兄的命都捏在我們手裏呀。”不采取非常措施,時間不等人啊,黑子果斷下令。

    “上麵鑽,很危險啊。”礦工們建議。

    “那是沒辦法的辦法,不能置裏麵弟兄的生命於不顧吧。”黑子堅持己見。

    “那試試吧。”鑽岩機的聲音響掣了起來。

    “要注意安全,從頂上打個口子,就往下。”黑子一再囑咐,不能讓參與救援的弟兄出任何問題。

    黑子的這一招還真湊了效,兩班輪流鑽岩,不到一個小時,終於撕開了一道口子,再用排風扇不停向內灌風,以提高裏麵礦工的生存率。

    井下的救援情況陸續反映到了礦上,郝書記緊皺的眉頭終於有了些舒緩,嘴裏說道:“沒想到,好個黑子,還真有些辦法。”

    郝書記的這話讓康良才聽著最不對勁,他走到了郝書記跟前,也要請命下井,被奚局長勸住了。

    “康書記,你可不是官黑子,他可是吃煤炭長大的。”

    “好一個吃煤炭的官黑子,我今天算是見識過了。”奚局長開玩笑的話難得讓郝書記笑了起來,說道。

    從郝書記的態度和那話裏,康良才聽出了弦外之音。這回讓黑子占了先,獲了頭彩,他很不服氣,也覺得臉上沒光彩。當著縣委書記的麵兒,絕不能留下貪生怕死的印象,所以他才麻著膽子去請命,至少表明自己的一種態度,這是必要的,並非他真有要下井的意思。

    康良才請命的當兒,井下抬出了兩個人。

    “郝書記,還活著,還活著”一個礦工前來報告。

    “怎麽說話的呢,郝書記當然還活著,去!”康良才在一旁狠狠地訓斥前來報告的礦工。

    郝書記聽見喊聲,忙迎了過去,並不跟話計較,一把握住礦工的手,說:“慢慢說,出來幾個?”

    “兩個,就在後麵的擔架上。”礦工趕緊回答。

    “好,好,好,你辛苦了。”郝書記連聲說好,跑步上前看望了躺在擔架上工友。

    “不錯啊,這個官黑子。”看著抬遠的擔架,郝書記嘴裏還念念有詞,自言自語地說道。

    井下,黑子鑽進了內洞,和一名老礦工從裏麵把身體虛弱的工友一個一個地往外轉移,由於洞口太小,擔架抬不進去,隻能一步步地挪。

    “一個,兩個,三個”黑子邊挪邊數著數兒。

    直到把困在裏麵地六個礦工全部挪出洞口,黑子才算鬆了口氣。

    救援人員把全部地精力和注意力都轉移到了被解救的礦工身上,黑子和老礦工慢慢從洞口爬了出來。

    突然,黑子感覺到頂上岩層鬆動的聲音,說時遲,那時快,一塊飛岩從井頂掉了小來,看看就要砸在老礦工的身上,黑子不容多想,一個箭步向老礦工撲了過去,老礦工被推出了足有一米遠。

    “官鄉長”待老礦工明白過來,黑子被壓在了一塊落石下,已然昏了過去。

    老礦工淒慘的叫聲響掣整個礦井,大家回過頭來,已經晚了。

    “黑子,黑子,黑子啊”與黑子同齡的不少礦工嗚咽地喊道,所有目睹現場慘境的礦工都哭了。

    “趕快救人啊!”老礦工哭著喊道。

    黑子被抬到了井上。

    一陣帶著煤灰的黑風刮了起來,呼嘯著。郝書記的眼眶濕潤了,所有人的眼睛都濕潤了,整座寶塔山都在嗚咽。

    康良才也禁不住留下了眼淚,他發自肺腑地感到自慚形穢,黑子的音容笑貌頓時浮現在腦海。

    他仿佛看見了一座山,一座自己永不可及的高山,黑子就站在那高山之顛,須仰視方能觀其一腳。

    郝書記親自做出指示:“無論如何,要救回黑子的命!”

    黑子被送到了縣裏一流的醫院緊急搶救。

    旮旯鄉的選舉按預定的日期如期舉行,黑子當選為黨委書記,張海如願當選黨委副書記c鄉長,康良才被檢察院立案調查。

    當小廖把黑子當選黨委書記的消息帶到醫院時,黑子沒有聽到,而且他永遠也聽不到了。

    桂花哭得死去活來,哀求醫生。醫生說:“我已經盡力了。”這話聽來很熟,桂花仿佛聽見了黑子說的聲音,喃喃自言自語地說:“你已經盡力了。”

    “你何苦要當這書記!這回當上了,可丟下了我們娘兒三”桂花說完,昏死了過去。

    桂花的哭罵聲久久回蕩在整個醫院,整個旮旯,整個寶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