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獨闖江湖(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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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月二十一日傍晚,無儔行至易州邊界,即將離開遼境。忽然聽到金陂關南麵傳來陣陣簫鳴,如訴如泣,蒼涼悲壯,淒婉悠揚。他尋聲而去,足足走了一裏,終於在東南土坡邊緣找到了吹簫之人。

    此人一身素白長袍,身長七尺半。他寒麵翹眉,棱角分明,一雙吊梢眼,睥睨四方,長發披肩,不落窠臼。無儔沒有打斷他的簫聲,隻是靜靜地站在原地欣賞。他也覺得這簫聲很有意境,不禁細細品味著。

    白袍男子依舊站在坡上,冷風拂過,衣發飄飄,孤傲冷峻,宛如天人。那簫聲由緩入急,高昂鏘鏘,似萬箭齊發,直插霄雲,疾如旋踵,狀若雨下,穿心絕息,索魂奪魄。霎時間,簫聲趨於和緩,曲聲幽嗚,低轉沉回,戛然而止,似黯然銷魂,更似萬念俱灰。

    白袍男子轉過身來,上下打量著無儔,愁眉舒展,麵無表情,似對無儔毫無興趣,繼而淡定自若地向西離去。

    無儔待他走出幾步後,出於好奇,揚聲問曰:“公子剛才佇立高坡之上,簫聲淒婉變幻,似有無盡感慨,卻挾諸般無奈,不知為何煩惱?”

    白袍男子轉過身,眉梢微翹,‘嘖’了一聲:“你也懂音律嗎?”

    “我不懂得,我隻知道世人吟詩作賦,抒發胸臆。想必這音律,也是殊途同歸,異曲同工之妙吧!”無儔一邊揣度著一邊拖著下巴。

    “有點意思,你叫什麽名字?從哪兒來的?”白袍男子刷地一聲,展開畫扇。

    若是換做尋常百姓,無儔早已坦然相告。不過身前的這位男子,看起來不是凡人,他反倒有些憂慮,躊躇起來。白袍男子等了一會兒,猜出他的心思,畫扇一卷:“也罷。相逢自是有緣人,知甚名誰亦如何!”說完又要準備轉身離開。

    無儔見他要走,計從心生,欲擒故縱曰:“如何如何奈若何,也罷也罷卻作罷!”

    男子剛側著身,聽到無儔的話後,竟再一次轉過身來,淡笑著道:“小兄弟,你挺有意思的。問你你不說,現在又嘲弄於我,是什麽緣故啊?”

    無儔哼了一聲,斜首反嗔:“公子好生無禮,問我姓甚名誰,如詢乞丐狀。小弟不才,鬥膽想要問你叫什麽名字?”‘

    哈哈哈’白袍男子頓時大笑,堅冰一般的寒麵瞬時融化,瀟灑地叩了叩扇子:“我與你一見如故,咱倆也算有緣。好吧,我就告訴你。我姓顧名浩然,蘇州人士。”

    “既然你告訴我了,我也就大方地告訴你。我叫元無儔,寰州人士。”無儔昂首挺胸,裝作傲氣滿滿的樣子。

    “多謝坦言相告。不過我還有兩件事不明白,想要向無儔兄弟討教。”顧浩然狐疑地望著無儔,想要從他的身上尋出答案。

    無儔倒也爽快,想都沒想,便回複道:“要問你就問,答與不答,自是我事!”

    顧浩然搖頭苦笑,非但不怒,反而拍手稱快:“有意思,有意思。好~都隨你吧!我第一件事要問你,你為何沒有打斷我的簫聲?”

    無儔眼球宛如撥浪鼓一般反複擺動。隻過了片刻,他思緒完畢,神色篤定,應聲答道:“首先,我覺得你的簫吹得很好,不忍心打斷,想要聽個完整。其次,我剛才還沒悟出曲中真意,貿然打斷,豈不可惜?就如同正享受著饕餮盛宴,還沒嚐出個味道來,就要草草扔掉,這跟暴殄天物又有何分別呢?最後,我覺得你的音律中透露著一絲悲憫之情,可又忽隱忽現,若有若無。說你是違心呢,卻也不像,說你是真切呢,又偏顯冷漠。這種詭異地感覺反讓使我越聽越入迷,越聽越有趣,從而也顧不得打斷了。”

    “不錯!沒想到你年少已察曲中意,才智猶勝白發人呀!”顧浩然對無儔不禁刮目相待,“我接著要問你的是,剛才你出言相激於我,我若發怒,你將如之奈何啊?”

    麵對第二個問題,無儔更加得心用手,他磨拳接掌,信心滿滿地應了一句:“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好,那我可要看看,你何個擋法,何個掩法!”他畫扇一卷,沒入懷中,邊說著邊抓向無儔。

    無儔錯身避開,反肘一擊。顧浩然曲掌裹肘,減輕威勢,收腹挺胸,掙身彈開。無儔借力左傾,微微後撤,左腳抵定,右腿橫掃。

    顧浩然騰身而起,避開掃腿。無儔待其棲身墜下,未落之際,憑借掃腿的威力,以左腳為中心,周身旋轉,衝準顧浩然腹部,自下而上,便是一掌。

    顧浩然以一招‘三足鼎立’,無名指與小拇指蜷曲掌心,其餘三指蜷曲外揚,如同鼎之三足,對接掌上。登時,兩股氣力相撞,將二人猛然推開。

    無儔腳下登時劃出一道一丈遠三寸深的凹痕。顧浩然飛出一丈之外,安穩落地。

    顧浩然落地之後,不驚不喜,凝若冰霜,正色凜然:“小兄弟,請問你師承何處?”無儔接下他的招數,心想告知他亦無妨,反正我也不輸於他。

    於是,他朗聲答道:“我是天雲門弟子,家師正是天雲掌門韓嘯成。”

    “哦,原來如此。天雲門真乃藏龍臥虎之地。平日僅是聽聞尊師的威名,尚且不以為然,今日得見,實非虛言啊!”顧浩然一麵欣賞又一麵失落地歎道,“我此番北上,原想領教一下廣武掌門葉枯寒的‘枯雲爪’,以證我蘇州滄浪派的‘蜷指功’不弱於他。今日遇到你,料知自己的功夫比起四大掌門,仍然相距甚遠,可謂不自量力。我決議退回蘇州,嚴加苦練,但不知何日才能與這天下第一爪一決高下!”

    無儔望著他,見他有些沮喪,安慰道:“你看上去還不到三十幾歲,再苦練個三年五載,一定可以與葉掌門匹敵!來日方長,怕什麽?”

    顧浩然深以為然,默默點頭:“無儔兄弟,你得到韓掌門真傳,他日必定無可限量!”

    “顧兄謬讚了。我隻不過是天雲門的一介晚輩,著實差得遠。剛才承你想讓,心中不勝感激。”無儔見顧浩然態度謙和後,也不再逞強鬥勝。

    無儔與他也算不打不相識。不過無儔的困惑如鯁在喉,不吐不快:“對了,顧兄,剛才我對你簫聲不明之處,還未請教你解惑。”顧浩然知道他必然追問,遂走到他身前,牽著他走向高坡,遙指南側溝塹處。

    卻見南側溝塹處殘陽如血,屍橫遍野,一片末日景象。屍體顯然死於刀斧之下,密密麻麻,足有數百餘人,均是身著粗布濫衣的漢族百姓。

    無儔被眼前的慘景驚呆了!他上天雲門之前,親自目睹過災民哀鴻遍野,病死街頭,但終究沒有哪次像今天這般慘絕人寰。他怔怔地戳在哪兒,驚魂未定。

    顧浩然哀歎一聲,拍了拍他的後肩,詢問他是否有恙。無儔緩緩搖頭,示意無礙。

    顧浩然眉頭緊鎖,悵然若失:“我經過之時,恰逢遼軍劫掠百姓及牲畜北歸。浩浩蕩蕩,趕赴關口。眾人走到大壺溝處,一人突然叫嚷著我要回家!於是,百姓們紛紛掙脫繩套,狼狽逃竄。遼軍首領應當是下達了格殺勿論的命令,契丹士兵進而瘋狂地屠殺著手無寸鐵的漢族百姓。不過一會兒的光景,即是你眼前目睹的慘狀了。我不忍心看著他們棄屍荒野,因此,居此處吹簫奏曲,以渡亡靈。”

    無儔雙眼殷紅,飽含熱淚,發出震天咆哮:“你既然看到他們濫殺無辜,為何不去阻止?”

    “嗬嗬,無儔兄弟,你太天真了。當時遼軍數百餘人,我若衝上前去,無異於螳臂當車,自尋死路。非但救不了任何人,自己也會落得和這群無辜百姓一個下場!”顧浩然冷嘲之音不絕於耳。

    “那你就更不需要在這裏假慈悲地吹著簫,你親眼目睹了苦難降臨,卻無動於衷!人都死了,你再怎麽吹簫,又有什麽意義?難道能讓他們起死回生嗎?”無儔對他的說辭不肯苟同,厲聲埋怨著。

    “無儔兄弟,你盡可責備於我。可是我要說的是,造成今日慘烈局麵的,並不是我的見死不救,而是契丹人的凶狠殘忍,中原王朝的軟弱無能。自古至今,胡夷犯我中華,總是趁著中原分崩離析,政局混亂不堪之時。若是江山一統,國富民強,便不會有今日的局麵。退一萬步說,我縱使能就下這數百生靈,又有何用?他日,契丹大軍南下,仍舊會有更多的生靈塗炭,枉死冤魂。”

    無儔知道他說的並非沒有道理,可是心中仍然慪氣,恨他見死不救。

    故而,他一聲不吭地跨步向東南走去,希望掩埋屍體,使死者入土為安。

    顧浩然剛要張口問他作甚,話至嘴邊卻又咽了下去。待無儔走出七八丈遠後,他終究忍不住,奮力呼喊:“無儔兄弟,你這又是何苦呢?”

    無儔停下腳步,頭也不回,背身應道:“我不懂什麽國家大事,隻記得師父跟我說過的話。我輩俠士,寧違天命,不負民心。即使力有不逮,仍應全力以赴。刀山火海,九死無悔!”說罷,他繼續邁著沉重的步伐,迎接眼前悲慘的一幕。

    顧浩然看著他遠去的身影,無奈地搖了搖頭,又歎息一聲,隨即拂袖離去。<101nove.comle>(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