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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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篇——
鄭霜銀一貫守禮, 留在原地打招呼,鄧唯禮卻衝滕玉意招手:“阿玉,來,有要事相商。”
滕玉意心裏癢癢的, 對藺承佑說:“你等我一會兒, 我去同她們說說話。”
藺承佑瞟了瞟對, 妻子素來與這幾位同窗交好,這一碰指不定聊到什麽時候, 轉念一想, 正好手頭有樁案子的嫌疑人就住在西市,便笑說:“我去旁處忙點別的事,對那東風樓的酒水不錯,你若打算跟她們長聊,不妨到樓裏坐著慢慢說。”
說著示意寬奴進酒樓幫滕玉意做安排,自己朝另一頭去了。
這廂滕玉意同幾位同窗進樓,寬奴為了方便幾個人邊飲茶邊說話, 特地挑了二樓靠窗的雅間。
“你買這麽多漁具做什麽?”鄧唯禮摘下帷帽,露出裏頭的裝扮, 花梳滿髻,明眸皓齒。
“此去濮陽和江南,途中少不了走水路,怕船上聊,打算捕魚烤著吃。”滕玉意親自兩人斟茶。
鄧唯禮笑:“你素來會吃,別把渭水裏的魚都吃光了。”
滕玉意乜斜她:“那也得你鄧唯禮同行才成, 單憑我們幾個是吃不動的。”
鄭霜銀拉住兩人:“打住。一見就拌嘴,別忘了還有正經事要說呢。“
說著對滕玉意說:“阿玉,你猜我和唯禮剛才碰見誰了。”
滕玉意手中茶杯停在唇邊:“誰?”
“彭大娘和彭二娘。”
滕玉意一愣神, 自打彭震公然謀反,她已許久沒見這對姐妹了。
前不久彭震及其黨羽伏誅,彭女眷按律本因充入掖庭為奴,聖人和皇後一念之仁,下旨將彭的幾個女眷發放了,但畢竟是罪臣屬,即便不必為奴為婢,日子想必也極不好。
“彭夫人貧病交加,前不久病逝了,彭花月和彭錦繡為了維持生計,現如今在西市一繡坊替人洗衣裳。”鄭霜銀說,“我與她們雖然不算多交好,但初一同在書院念書時,也算是日夜相伴,說到底,彭大娘和彭二娘本性並不壞,我她們蓬頭垢活活瘦了一大圈,心裏十不忍,便贈了她們一銀錢,姐妹倆先不肯接,後來大約知我是誠心幫她們,到底還是接了,可就在這時候,唯禮來找我——”
說到這,鄭霜銀和鄧唯禮互望一眼。
滕玉意認真聽著,鄭霜銀性情矜傲,人前總是淡淡的,但要與鄭霜銀相處久了,就會知她為人有多仗義。
“唯禮一來,彭二娘突然就變了臉色,急急忙忙拉著她姐姐離開,連那銀錢也不肯收了。”
鄧唯禮苦笑:“走時還惡狠狠瞪了我一眼,活像與我有什麽深仇大恨似的。記得那時在書院念書,我雖與她們不算交好,卻也不曾得罪彭二娘,好端端的,實在不明白彭二娘為何惱我。”
滕玉意 “噫”了一,聽來是有奇怪,鄧唯禮的祖父鄧侍中在清除彭震餘孽時出了大力,彭二娘莫不是因為這個遷怒鄧唯禮?但照這樣說,鄭仆射出的力不比鄧侍中少。
可惜她因為早知彭震會造反一直有意疏遠彭氏姐妹,對姐妹倆印象最深的一件事,莫於初意中發現彭二娘戀慕淳安郡王,別的倒不大清楚。
“彭初也曾盛極一時,彭二娘自小炊金饌玉,後來逢遽變,心性難免變得古怪。”滕玉意試著猜測,“許是一時觸景傷情,未必是惱了唯禮。”
鄭霜銀和鄧唯禮疑惑地想著什麽,顯然覺得這個解釋不足以打消心中疑慮。
“彭二娘瞪唯禮的樣子——不大對勁。”鄭霜銀似在仔細回想那會兒的情形,“那種惱恨,像是唯禮搶她的什麽寶貝似的。”
這就奇怪了。
滕玉意覷著鄧唯禮:“你搶彭二娘的東西?”
“我可不稀罕搶旁人的東西。”鄧唯禮聳聳肩,“罷了,也許就像你剛才說的那樣,彭二娘性情變了,所作所為不能再以常情度之。”
鄭霜銀說:“此地魚龍混雜,姐妹倆年輕依,早晚被人禍害,畢竟同窗一場,我和唯禮既然撞上了,就想幫她們找個妥的安身之所,但我阿爺初差點就卷入彭一案,若由我出安置她們,難免惹人猜疑。”
滕玉意嗯了,鄭仆射那位養在外頭的別宅婦舒麗娘,就是彭震拐彎抹角讓人送的,“色”字頭上一把刀,為此鄭仆射險先後被彭震和淳安郡王轄製,淳安郡王發動宮變之後,鄭仆射不知費了多少工夫才打消朝廷對自己的疑慮。
大約是想了這段往事,鄭霜銀露出淡淡的嫌惡之色,礙於那是自己的阿爺,得佯作事喝茶閑談。
“彭二娘這架勢,也不大像肯接受唯禮的好意,至於別的同窗——彭造反一案牽連甚廣,人人避之唯恐不及,想來想去,我和唯禮好去找你了。清元王是聖人的親侄兒,去歲淮西叛亂又是清元王和滕將軍合力平定的,若由你們出,總不會惹來嫌隙,偏巧在西市碰上了你們。”
滕玉意想了想,她原就打算盤下彩鳳樓做香鋪,倒也不愁沒地方安置彭氏姐妹,但此事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為免日後阿爺和藺承佑惹麻煩,碼要和藺承佑先稟明聖人和皇後,待征得帝後同意之後再行安排。
因此並不滿口答應,笑說:“我先問問他。”
這個“他”,自然是指藺承佑了。
話裏情意流露,讓鄭霜銀和鄧唯禮臉同時一紅,兩人尚未有心上人,對情愛之事一知半解,然而單聽這句話,就可知何謂“兩情繾綣”了。
兩人不住含笑打量滕玉意,滕玉意原就是一眾同窗裏相貌最出眾的那個,這一成親,宛如名花照水,愈發明秀可人。
滕玉意被她們得怪不好意思的,故意轉頭向窗外說:“咦,樓前那幾個錦衣公子是誰?我瞧他們在門前候了老半天了。”
鄭霜銀矜傲地瞧了瞧:“多半是衝著唯禮來的。太子與庭蘭一訂親,唯禮也就不再是太子妃人選之一了,消息傳出,長安和洛陽不知多少郎君想求娶唯禮,什麽衛安侯世子、博陵崔氏長房大公子……提親的人都快把他們鄧府的門檻踏破了,每回唯禮出門,後頭少不了跟著幾個‘尾巴’,弄得我們都不大願意跟她出門了。”
滕玉意絲毫不意外,鄧唯禮出身衣纓世族,琴棋書畫樣樣精通,難得又嬌憨愛笑,論走到何處總能惹人注目。
鄧唯禮對此早已習以為常,朝窗下投去嫌棄的一瞥:“一個都瞧不上。不是太乏味,就是相貌平平。”
鄭霜銀低頭一笑:“聽聽,堂堂鄧女公子,竟公然談論男子長相。”
滕玉意轉動酒杯:“唯禮,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你我都是胸有丘壑之人,怎能以貌取人?”
鄧唯禮噗嗤一笑,抬手指了指滕玉意,又指了指鄭霜銀:“你們少合夥擠兌我,難你們就不以貌取人了?”
滕玉意笑問:“你長這麽大,就沒遇到一個瞧得順眼的男子?”
鄧唯禮聞言,仿佛有失神,支頤想了片刻,搖頭歎氣說:“反正現在沒有瞧得上的。”
那就是“去”曾經有瞧得上的了。滕玉意好奇心,待要細問,這時候鄧唯禮和鄭霜銀又說了興辦詩社的事了。
鄧唯禮興衝衝問滕玉意:“你來不來?鄭二是詩社社長,你阿姐是副社長,此外還有三十來名同窗,一同幫忙打理庶務。這日子你不在長安,我們和你阿姐先行操辦。”
滕玉意最喜玩樂,自是百般願意:“真要興辦此社,何必拘泥於作詩和清談?”
鄭霜銀笑:“你待如何?”
“騎馬、舞劍、蹴鞠……樣樣都有意思。與會都是書院的同窗,不妨定期比個輸贏,不為一較高低,為強健魄。反正這遊藝都比光悶在席上吟詩喝酒強。”
這樣一說,鄭霜銀和鄧唯禮不禁也來了興致,商量一番,鄭霜銀說:“那就這麽說定了,等阿玉從濮陽回來,我們再正式開社。詩社一回的主旨,就由阿玉享此去濮陽途中的所見所聞罷。”
三人說說笑笑,簡直有說不完的話,滕玉意說到興頭上,順勢邀同窗們明日到成王府討論細節,不知不覺天色已黑,鄭霜銀和鄧唯禮便告辭離去。
幾人下樓手,臨去前,鄭霜銀將彭氏姐妹現今的住處告訴了滕玉意。
滕玉意上車一,藺承佑還未回。
寬奴忙對滕玉意說:“世子剛盯上一個嫌犯,可能還要一工夫再回,娘子若是乏累了,小人就先送娘子回府。”
滕玉意笑說:“我在車上等他吧。”
又吩咐寬奴:“端福在街角的貨肆等我,幫我把他找來。”
不一會端福來了,滕玉意將那間繡坊的住所告訴端福:“你去盯一盯彭氏姐妹,論她們說什麽做什麽,回來一五一十地告訴我。”
她已經打定主意幫一幫彭氏姐妹了,不還沒想好把她們安置在何處。
聽鄭霜銀和鄧唯禮的描述,姐妹倆心性似乎變了不少,倘或不摸清底細就直接將她們安置在自己的香料鋪,會引火燒身。除此之外,滕玉意記得很清楚,一直到彭出事前彭二娘都與鄧唯禮相處甚諧,突然恨上鄧唯禮,必定是後頭又發生什麽事。
滕玉意十好奇其中的隱情。
端福這一走,寬奴帶著人在車前候著,又等了半個時辰,端福就回來了,巧的是,端福剛要稟告自己的所見所聞,藺承佑也回了。
藺承佑上了車,奇:“你讓端福幹什麽去了?”
滕玉意低說:“待會再告訴你。”
說完吩咐端福:“可以說了。”
端福就把自己的所見所聞都說了。
彭大娘和彭二娘現住在明珠繡坊的後院柴房,那間柴房窄小肮髒,一共擠了四個人,端福貓到屋簷上時,恰好同屋的另外兩個人去井邊淘衣服了。
彭大娘左右人,便在屋裏低數落妹妹:“我們姐妹都淪落到這般境地了,你還顧著使性子,鄭霜銀贈銀時半點輕賤之意都,一就是誠心要幫我們,我剛才瞧了,那麽多錢夠我們賃一間陋宅了,你好好地發什麽瘋,若不是你非拉著阿姐走,怎會鬧得一緡錢都未拿,阿姐真要被你氣死了!”
彭二娘啜泣:“收下又如何?我們還是缺衣少食,頂多賃日子,末了還是會被人趕出來。”
“總強似像狗彘一般同這卑賤之輩擠一間屋子。”
“莫要說旁人卑賤,阿姐還不明白嗎,你我也早就是卑賤之軀了,這樣的苦日子往後ᚉ不完,何必心比天高。”
彭大娘顫說:“原來你心裏也有數。既如此,你憑什麽不讓阿姐收下那銀錢?!”
彭二娘不肯開腔。
“是不是因為鄧唯禮?”彭大娘逼問。
“是。”彭二娘音尖厲幾,“誰都可以,唯獨不願意承她的情!”
彭大娘似乎氣得不輕:“就因為淳安郡王對她……”
“阿姐。”
“你真是糊塗到了,這一切不是你自己的猜疑,那人深不可測,你怎麽知他是不是真的喜歡——”
彭二娘話語裏帶了哭腔:“他就是!他就是!那時候我心裏眼裏都是他,他的一舉一動瞞得別人,瞞不我。”
“就算是真的又如何?鄧唯禮又不曾虧欠你,那會兒在書院時,她待你我不夠好嗎?再說他那樣的亂臣賊子不知害多少人,值得你惦記到現在?初他都不曾正眼瞧你,你你現在是什麽樣子。”
彭二娘氣急敗壞:“他是亂臣賊子,阿爺不也是嗎?成王敗寇。說到底,他不是事敗了,假如初他或是阿爺成了事——”
彭大娘慌忙捂住妹妹的嘴:“你瘋了,連這樣的話也敢說!淳安郡王已經死了,不,罪臣藺敏已經伏誅了,你為了初的一點癡念,難連命都不要了?”
彭二娘低痛哭,這時外頭有繡娘來嗬斥姐妹倆:“叫你們把料子剪好,原來在這兒躲懶呢!”
進屋時連打帶罵,將姐妹倆攆走了。
藺承佑一聽到淳安郡王四個字,笑容便不見了,著端福,聽他往下說。
端福卻木訥:“大約就是這了。”
滕玉意驚詫得半晌沒出,彭二娘那話什麽意思?莫非是因為這個緣故才記恨上了鄧唯禮?但這……怎麽會。
她震驚地一眼藺承佑,吩咐端福退下,一回身,把自己決定收留彭氏姐妹的想法對藺承佑說了。
藺承佑了許久才恢複常色:“幫她們一把也行,但前提是她們不會什麽壞心,聽這意思,心性倒也不壞,先不急,再讓端福盯幾日。”
滕玉意點點頭。
說完這話,藺承佑擰著眉不知在想什麽,滕玉意默默注視著他,淳安郡王在興慶宮自縊後,藺承佑幾乎一句沒談論此事,但在料理淳安郡王的後事時,藺承佑短短幾日就瘦了不少,在那之後,要有人提到淳安郡王的死,藺承佑都會迅速沉默下來,這回也不例外。
藺承佑出了一回神,回頭妻子望著自己,心裏一澀,攬她的肩膀在她額頭上親了親:“天色不早了,還得收拾行裝,回吧。”
路上,滕玉意靠著藺承佑的肩膀默默思量,忽:“我想問你一件事。”
“說吧。”
“記得那一回淳安郡王為了襄助武綺選上太子妃,曾令人設計你和鄧唯禮。”
藺承佑神色稍淡,嗯了一。
“晚是浴佛節,你和鄧唯禮同時被人引到青龍寺門前的拱橋上,路的人不以為你們在幽會,這誤會一旦傳得沸沸揚揚,鄧唯禮自然很難再選上太子妃。此外那一晚淳安郡王還仿冒你的字跡鄧唯禮寫了一封情信,與此同時,還隨信附上一對殊異非凡的‘映月珠環’。”
說到這滕玉意瞄了瞄藺承佑:“因那首飾盒上寫著‘摘星樓’三個字,連我都一度誤以為送禮之人是你,事後才知這一切是圈套,但如今想來,想叫鄧唯禮產生誤會,單單一封情信也就夠了,何必再送上那樣名貴的首飾,而且那首飾是偽稱出自摘星樓,實則是從旁處買來的,淳安郡王行事再謹慎,要大理寺順藤摸瓜查下去,保不準會查出真正的來源。”
這也是那樁案子裏最讓滕玉意想不明白的一環,淳安郡王心細如發,何必多此一舉。
藺承佑沒吭,這破綻也曾讓他費解,不大像皇叔的手筆,反倒像彭震那等武夫所為。
況且細一想,盡管此舉會讓人誤會鄧唯禮與他有私,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那時他的心思全在滕玉意身上,此事或許會讓鄧唯禮喪失參選太子妃的資格,卻不會讓他藺承佑和鄧唯禮真正產生什麽攀扯,以他的性子,甚至會極其反鄧唯禮。
“再一個,鄧唯禮自小喜歡收集匠人做的木偶,偏巧晚把鄧唯禮引到巷子裏去的是一個賣木偶的小販,但鄧唯禮從未公開說自己的癖好,就連書院裏的同窗也沒幾個知曉她愛玩木偶。晚淳安郡王能做出那般巧妙的安排,明仔細打聽鄧唯禮的喜好……”
車廂突然安靜下來。
假如說彭二娘的那番話是埋下了懷疑的種子,經這番析,疑團已然在心裏越滾越大。
兩個人繼而想到前世的那個夢境。前世太子妃名單上的三人,最後一個都沒嫁太子。
從那宮人的議論來,大多數人以為太子之所以不肯娶鄧唯禮,是因為她的神態與滕玉意有相似。
但倘若有人不想讓鄧唯禮嫁太子,存心在其中設置種種障礙呢。
藺承佑色變幻莫測,滕玉意問:“那封情信是不是仍收在大理寺?”
藺承佑唔了一。
滕玉意背靠他的胸膛,撿他腰間的金魚袋把玩:“……你還記得那封信上都寫了什麽?”
藺承佑漫不經心想了想:“不是纏綿的語句,那會兒我一門心思要查出幕後之人是誰,也就沒仔細,了這麽久,早就記不清了。”
滕玉意心裏歎氣,淳安郡王的事幾乎在藺承佑心上凝結成了一疤,衝著前世她的遭遇和嚴司直的死,他這輩子都不可能釋懷。
或許是這個緣故,每回提到淳安郡王,藺承佑總是有意意回避。
她不忍心追問,是壓不住心裏的好奇。
那封情信雖是仿造藺承佑的筆跡,內容卻是淳安郡王親筆寫的。
也許,答案就在信上。
次日滕玉意醒來側身一摸,身邊的藺承佑早已不見人影了。
“大郎去大理寺交接案子去了,走時叫奴婢們別吵著娘子。”幾位老嬤嬤來說。
滕玉意出了一回神,徑自床梳妝。妝扮妥帖,又去上房請安。
瞿沁瑤正要去青雲觀幫清虛子打醮,到滕玉意,拉著她叮囑了好話,阿芝和阿雙自告奮勇要留在幫嫂嫂收拾行李,沁瑤這才滿意地離去了。
滕玉意帶著弟妹回東跨院,半路遇到春絨:“娘子快回吧,來了好書院的同窗。”
如此一來,二弟阿雙倒不便跟著了,他微微一笑,立在原地對滕玉意說:“嫂嫂,我今日一整天都在府裏,嫂嫂有什麽要辦的急事,管吩咐二弟。”
又囑咐阿芝:“好好幫嫂嫂收拾東西,莫要淘氣。”
說這話時,阿雙在太陽下瀟瀟而立,既不似藺承佑神采飛揚,也不像成王端穩清冷,倒有點舅父瞿子譽的儒雅品格,滕玉意他少年老成,不由忍笑點頭:“嫂嫂有事定會找你相幫。”
說話間攜阿芝回到東跨院,庭前笑語晏晏,約莫來了三十多位同窗。
滕玉意拉著阿芝上前打招呼,女孩們紛紛含笑帶頭欠身:“阿玉。阿芝郡主。”
上茶點的間隙,杜庭蘭悄問滕玉意:“明日就要啟程了,行李收拾得如何了?”
“差不多了。不昨日去西市又添了東西,今日還得裝裹一下。”
杜庭蘭不放心:“回頭我親自幫你收拾,阿娘怕你吃不慣路上的吃食,特地準備了好吃的讓我帶來。”
滕玉意眼睛一亮:“姨母都做了什麽?”
杜庭蘭笑著戳妹妹的額頭:“饞嘴。”
那廂阿芝高興地問:“鄧娘子、鄭娘子,你們也要開詩社麽?”
這話一頭,亭子裏益發熱鬧。喝了一盞茶,滕玉意邀同窗們在園中遊到江湖奇人,有位同窗插話說:“說到這個,我記得唯禮幾年前在洛陽遇到江湖奇人。”
鄧唯禮接話:“沒錯,我因貪玩帶著護衛們跑出去,不幸在外頭遇到一幫武功高強的匪徒,那人正好帶著隨從路,三下兩下就將那幫賊人盡數趕走了,可惜時天色太晚,我沒瞧見他的相貌。”
阿芝好奇追問:“連那人的身形也沒瞧見麽?”
鄧唯禮笑容微微一滯,隨即搖搖頭,片刻,女孩們四散開去。賞花的賞花,捕蝶的捕蝶,那繽紛綺錯的窈窕身影,為秀麗花園更添幾春色。
滕玉意與杜庭蘭等人在花園一隅商量詩社的事,意間一瞥,鄧唯禮正獨自坐在池邊喂魚,明明一副慵懶隨性的姿態,卻比一旁的牡丹還惹眼。
滕玉意心中一動,撇下阿姐和鄭霜銀,走到池邊挨著鄧唯禮坐下。
鄧唯禮睨她:“是不是瞧彭氏姐妹了,你打算如何安置她們?要是你這邊不方便,我就去求求我祖父。”
滕玉意托腮望著池中遊來遊去的錦鯉,沒接茬。
鄧唯禮湊近端詳滕玉意,狐疑:“今日你怎麽怪怪的,咦,莫不是知彭二娘為何惱我了?”
滕玉意冷不丁說:“唯禮,你是不是曾誤以為初救你的那位江湖奇人就是太子?”
鄧唯禮手中一晃,差點沒丟掉魚竿,雖未答言,但她驚詫的表情已經說明了一切。
滕玉意揚眉:“你先別惱,你我一貫交好,我知你外表懶散,心裏卻極有主見,倘若不是對太子印象不錯,絕不可能任由令祖父送你參選太子妃。”
鄧唯禮飛快一瞥那邊的杜庭蘭,放下手裏的魚竿,壓低嗓門說:“你猜歸猜,可千萬別讓庭蘭誤會我,再說我早就知救我那人不是太子了。”
“何時知的?”
“幾年前就知了。”鄧唯禮倒不怕滕玉意誤會,但唯恐杜庭蘭心裏擰著疙瘩,幹脆把話敞開了說,“不然你我為何總躲在洛陽?就是因為我知自己弄錯了。奈太子妃的名單非同兒戲,我總不好再央祖父撤掉。洛陽那件事都去五六年了,時天色已黑,救我的那人從頭到尾都沒說話,但他身邊扈從甚眾,個個稱他‘公子’,從隨從的口音來聽,明是長安人,我那排場,心知多半是白龍魚服的宗室子弟,其中兩名護衛非男非女,嗓門又尖又細,後來我進大明宮拜見,才知宮裏的太監大多都是這嗓腔,你想想,假如那人不是皇子,怎能讓宮裏的太監做自己扈從,但那時二皇子才十歲,所以能是太子。我讓祖父打聽,果不其然,太子那一陣的確來洛陽,這誤會也就結下了。也就是幾年後,我才知弄錯了。”
滕玉意訝:“你如何知的?”
“我記得那人一招就把匪首擊倒了,可見他武功有多出眾。可頭幾年有一回我在宮裏太子與武士比武,武功似乎遠不及那人,不單是太子,長安城就沒幾個人有那樣高的武功。”
說著又了滕玉意,坦白地說:“初我也曾懷疑是成王世子,但我打聽,成王世子同王爺和王妃去洪州遊曆,那一陣並不在京洛。”
滕玉意眸光動了動:“你就沒懷疑是淳安郡王?”
鄧唯禮一震:“是誰都不可能是淳安郡王。世人都知淳安郡王學富五車,唯獨不會武功。”
說完這話,鄧唯禮似乎想那場宮變,表情閃一絲猶疑。
滕玉意心不妙,忙笑:“瞧我,差點就忘記這個了,不我聽世子說,淳安郡王倒是會武功,不武功還不如絕聖棄智罷了。”
鄧唯禮先很驚訝,聽到最後一句話又鬆了口氣。
滕玉意望著鄧唯禮,鄧唯禮自小憂慮,性格更是光明豁達,有話,不便再問下去了。
是想去年浴佛節的那個夜晚,心裏始終橫亙著一個疑團。
鄧唯禮自小見識不凡,怎會收一對來曆不明的映月珠環?莫不是那封情信上說什麽打動鄧唯禮的詞句?
滕玉意忍不住順著這個思路往下猜,例如,在信上細數自己見鄧唯禮的那場景,或提鄧唯禮做的某事。
這話,足以讓鄧唯禮深信是愛慕自己的人寫的,畢竟有格外關注自己的人,才會注意到鄧唯禮的這舉動,時鄧唯禮已是太子妃人選之一,除了太子,長安城沒人敢打她的主意,所以鄧唯禮才會誤以為那就是太子向她示愛。
然而事後證明,那不是一場陰謀。
不,或許這場陰謀背後,還藏著一抹不為人知的情愫。
可惜再問下去,會自己的好朋友添煩惱。
罷了,有事就讓它隨風而逝吧。
忽又想昨晚與藺承佑的那番對話,不知今日在大理寺時他會不會找尋那封信。
***
藺承佑交接完手頭的案子,兀自坐在辦事閣出神。
四下裏明明很寂靜,他耳邊卻縈繞著在禁衢時聽到的幾個世子弟的對話。
“你想求娶鄧侍中的孫女?”
“有何不可?”
“門倒是相差不遠,但你別忘了,那位鄧娘子初差一點就成為太子妃,一般的人品和門,別指望鄧侍中瞧得上。”
“這老頭未免太驕狂。別忘了今太子妃也是子監杜博士的女兒,鄧侍中還能蓋太子?”
“一個是太子自願求娶,一個是鄧和衛公自行挑婿,兩豈能相提並論?再說杜如今再不濟,也是關隴百年望族,而鄧侍中這一塊,初可是連淳安郡王都瞧不上。”
“噓,勸你慎言。現在哪還有什麽淳安郡王,有罪臣藺敏。對了,這事你又是如何知的?”
“這件事去好幾年了,那會兒我阿娘常在宮裏走動,皇後和成王妃憐藺敏自幼母,等他滿了十八歲,就做主為他挑選好親事,也不知怎麽回事,頭一個問的就是鄧侍中的孫女,沒想到被鄧侍中一口回絕了,回絕也就回絕吧,據說這位宰相口氣還相生硬,不如此,鄧侍中似是生恐皇後和成王妃不死心,居然連夜把孫女送回了洛陽衛公府,弄得皇後和成王妃好生下不來台。”
另一個浪蕩兒笑:“……其實也怪不得鄧侍中,藺敏那身世……不清不楚的,換我也不會把寶貝孫女嫁一個奸生子。要鄧侍中還活著,別說藺敏事敗,即便他仍是那個淳安郡王,也娶不成鄧娘子。”
正想著,外頭傳來同僚們的說笑,一下打斷藺承佑的思緒。
同事們進屋笑:“藺評事,自打你成親,已許久沒跟同僚們一塊兒喝酒了,大夥商量著,趁你還未去濮陽,今晚大夥痛痛快快喝回酒,王司直說了,這回他來做東。”
藺承佑心裏惦記著滕玉意,笑:“還有這等好事,是今晚還得回去打點行裝,再晚就來不及了,前輩的好意某心領了,這頓酒先記著,王前輩,等藺某回來再補上如何?”
同僚們拉不住,得說說笑笑送藺承佑出來。
到了廊下又說了一晌話,藺承佑笑著向同僚們一拱手,先行告辭了。
路拐角處的宗案室,身形又頓住了。
案宗室的門緊閉著,那案呈就鎖在裏頭,因是謀反大案,大理寺有張寺卿和負責此案的官員掌管鑰匙,而藺承佑恰好就是那位官員。
在門前滯了一會,藺承佑鬼使神差地啟門進去。
映入眼簾的,是三頂天而立的書架,這地方藺承佑太熟悉了,閉著眼睛都能找出相關的案呈,很快找到那樁案子的相關卷宗,繼而在一堆宗卷中找出那封情信。
與信放在一處的,還有一個漆匣。
藺承佑猶豫一瞬,慢慢打開那個塵封已久的匣蓋。
眼前倏地一亮,那對映月珠環綻放出如月般皎潔的光芒。
藺承佑注視著漆匣,順手取下匣旁那封信。裏頭的字跡,與他的一模一樣。
初他潦草地掃了一遍,畢竟那是一場陰謀,信上這字句,自然是虛情假意。
而今卻不同,心裏那個巨大的疑團,讓他開始重新審讀信上的內容。
讀著讀著,藺承佑心裏像刮了風,言辭可以造假,情意可以誇大,但信上那幾段詳實的描述,卻是斷乎摻不了假的。有將收信人極其放在心上,才會留意到那樣細小的瞬間。
可惜藏得太深,壓得太實,那驕傲又矛盾的青澀情愫,全掩藏在虛虛實實的字裏行間。
漸漸地,藺承佑胸口莫名升騰一種悶脹。
這讓他有種喘不上氣來的覺。
他遲滯地將信放回原處。
佇立良久,又輕輕關上那個神光異彩的首飾匣。
動作異常珍重,甚至未拂亂匣蓋上的輕塵。
***
這一整天,滕玉意都在與人商量詩社的事,傍晚送走一眾同窗後,又忙著指揮春絨幾個打點行裝,這時嬤嬤來請示:“娘子,世子可說了要回來用晚膳?”
滕玉意尚未答言,就聽有人接話說:“不必了,我和娘子今晚要出門一趟。”
滕玉意回眸,就到藺承佑穿前庭走來。
滕玉意回頭急急忙忙吩咐碧螺幾個:“我和世子要出府了,把我準備的那東西拿來,還有,那貼身衣裳等我們回來再收拾。”
說著下台階迎去。
藺承佑上下打量妻子,笑:“不用換衣裳了?”
“早就換好了。”
昨晚夫妻倆就商量好了傍晚要出門。
藺承佑牽著妻子朝外走:“那走吧。”
一上車,滕玉意掩口打了個嗬欠,困意上來,幹脆背靠著藺承佑的胸膛打盹。
藺承佑一愣,垂眸望著妻子:“今日沒午睡麽?”
滕玉意閉著眼睛嗯了一:“中午忙著跟我阿姐她們商量事情,也就沒顧得上午歇。”
藺承佑一笑,低頭在她發頂親了親:“行,靠著我睡一覺吧,到地方了我再叫你。”
順手扯一旁矮榻上的披風替妻子掩上。
滕玉意眯了一會,忽覺藺承佑異常安靜,抬眸打量,神色倒與平日沒什麽不同,但那種情緒上的細微變化,瞞得別人卻瞞不她,這讓她想那封情信,默了一會,藺承佑仍在出神,並不打算追問,重新閉上眼睛打盹。
幾乎一闔上眼皮就睡著了,忽聽有人在耳邊低喚她:“阿玉。”
滕玉意揉揉眼睛。
藺承佑捏捏妻子的耳朵:“醒了嗎?”
滕玉意閉著眼睛點頭,藺承佑替她鬆開暖呼呼的披風:“那就下車吧,到地方了。”
兩人相攜下車,沿著巷口往裏走,很快到了一間陋宅前。
藺承佑抬手敲門。
不一會,就聽門內傳來細碎的腳步,大門應而開。
“世子,娘子。”開門的是嚴的一位老嬤嬤。
緊接著,就到一位裝扮樸素的年輕婦人迎出來,正是嚴司直的遺孀白氏。
嚴夫人臂彎裏抱著個白胖的嬰兒,到二人,掩不住滿臉驚喜。
“嫂嫂。”藺承佑和滕玉意笑著打招呼。
嚴夫人一愣之下,忙不迭引他們往內走:“快、快請入內。可用晚膳了?”
說話間到了前庭,滕玉意四下裏打量,宅子拾掇得井井有條,主仆幾個也都衣飾整潔。踏進中堂,就聽裏頭人問:“三娘,誰來了?”
嚴夫人忙說:“娘,是世子和娘子。”
話音剛落,就有位年邁婦人急匆匆從裏側繞出來,滿頭白發,身形瘦削,但那溫和的目光和清肅的輪廓,一望就知是嚴司直的母親。
藺承佑和滕玉意恭敬上前稽首:“晚輩見老夫人。”
嚴老夫人手忙腳亂,剛架住這邊,又攔不住那邊,好扭頭對白氏說:“三娘,你在此招待貴客,娘去端茶點。”
“兒去吧。”白氏回身要將懷裏的嬰兒遞身邊的老嬤嬤。
“嫂嫂別忙,我抱一抱侄子。”滕玉意小心翼翼接嬰兒。
說話時一低頭,恰對上嬰兒幹幹淨淨的眼睛,孩子似是剛睡醒,胳膊和腿十有勁,口裏吐著透亮的泡泡。
滕玉意好奇跟嬰兒對視。
藺承佑並不敢碰觸這麽小的肉團,就著妻子的懷抱端詳一會,突然發現嬰兒注意到了自己,他情不自禁笑,開口逗弄:“認得我麽?叫我佑叔叔。”
滕玉意眼波含笑:“他才多大,我聽說小兒得半歲才能認人。”
藺承佑不以為然:“他一到我就笑,準保已經認得我了。”
滕玉意定睛,嬰兒果然把視線挪到藺承佑臉上去了,不單如此,還咧嘴望著藺承佑地笑。
“呀,還真認得你。”
白氏帶著嬤嬤來奉茶點,聽他們夫妻一本正經討論,忍不住笑說:“已經認人了,喚人倒還早得很。”
嚴老夫人紅著眼睛歎:“勞世子和娘子常來照料,孩子長得很結實,萬春若是知,不知該多激。”
藺承佑笑了笑:“本想來探望一二,若是惹老夫人傷心,反倒是我們的錯了。”
嚴老夫人抹了把眼淚,坐到一旁慈藹發問:“天色不早了,可用晚膳了?”
滕玉意跟藺承佑對視一眼,坦然接話:“回老夫人的話,還沒來得及用晚膳,正想在府上叨擾一頓。”
嚴老夫人和白氏大喜望:“何來叨擾?莫嫌飯菜粗鄙才好。且等一等,飯食很快就備好。”
滕玉意和藺承佑笑應了。
不一會飯菜上桌,果然樣樣爽口,熱熱鬧鬧吃了一頓飯,滕玉意趁老夫人拉著藺承佑說話,出門叫寬奴把她早前準備好的包袱送進屋。
裏頭裝滿了米粟、各類山珍、石決明和魚膾。滕玉意說:“吃這一頓,橫豎還有下一頓,這吃食就放在嫂嫂處吧,往後我和世子再來蹭飯時,也不算空手上門。”
這樣一說,白氏和嚴老夫人便是再硬氣也法回絕這份心意。
又逗了一會繈褓中的小兒,眼時辰不早,滕玉意便和藺承佑告辭出來,嚴老夫人和白氏抱著孩子送出門,藺承佑:“這幾月晚輩和阿玉不在長安,從明日,成王府會輪流派人在臨旁照料,老夫人和嫂嫂有什麽要幫忙之處,管吩咐他們。”
白氏將懷中的孩子遞身後的嬤嬤,激地向滕玉意和藺承佑行了一禮:“嫂嫂豈能不知你們的一片心,孩子尚小,日子還長,便是為著大郎,我和阿娘也絕不會胡亂逞強。你們放心走吧,若有什麽為難之處,自會找你們相幫。”
說完這話,又將自己親手做的一囊蝴蝶酥遞滕玉意:“嫂嫂自己做的,比西市賣的強,路途迢迢,你拿到路上做幹糧。”
滕玉意暗暗歎氣,這婦人不卑不亢,真可敬可愛。她慎重接:“嫂嫂留步。老夫人留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