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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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許是因為有一片靈相入體、記憶開始鬆動。又或者是因為劇痛難忍,而聞時習慣性地不肯示弱出聲,隻能竭力去想一些人和事,靠著這個來捱過長夜。
    於是他想起了最初。
    聞時第一次看見塵不到的時候,實在很小,小到還沒進入記事的年紀,以至那是何年何月、他身在何地、周遭為什麽是那副場景,他一概不知。
    那一天夕陽半沉,到處都是金紅色,到處都是死去的人。
    屍體堆疊如山,風裏都是難聞的味道,血像河溪一樣蜿蜒流淌,又在低窪處匯集,有些已經幹涸成了鏽棕色,有些變得濃稠粘膩。
    聞時從一具沉重的屍體下爬出來,手掌被石頭劃破了皮。
    他不知道為什麽所有人都躺著,不再說話。也不知道為什麽周圍那樣寂靜,靜到仿佛世間隻剩下他一個。
    他試著去拽身邊的大人,但他自己連站都還站不穩當。
    大人怎麽也不醒,而他拽得不得章法,跌坐在地,隻抓了滿手粘膩腥氣的血。大人的手“啪”地滑落在地,毫無生氣。他又執拗地爬起來,再次去抓,卻依然無用。
    於是他孤零零地站那裏,張著沾滿血的手指,茫然不知所措……
    直到聽見有人走近。
    那天的塵不到沒穿外罩,也沒戴麵具。隻有一件雪白單衣,一塵不染得像個剛落地的仙客。他垂眸看著地上的人時,有股溫沉又悲憫的氣質。
    那一眼,成了聞時在這個塵世間所有記憶的開端。
    塵不到拎著袍擺半蹲下來,把他從屍山血海裏抱起來。而他就像個假娃娃,大睜著烏黑的眼睛趴在對方肩上,一眨不眨地看著地麵,看到眼睛酸脹難忍,又熱又痛。
    抱著他的人拍了拍他的背,嗓音沉沉地說:“眼睛閉上。”
    他一令一動,閉了眼悶在對方肩頭,過了一會兒,眼下的那片布料便全濕了。
    他年紀太小,本不該記得那一天的。但後來很長一段時間,他都記得那天風裏的血味,記得死人的手從他手掌中滑落的感覺,涼得驚心。
    他在記憶開始的那一天,無師自通地懂了生死和悲喜。
    他沒有名字,身上隻有一把出生就掛著的長命鎖,鎖上有個“聞”字,應該是家裏的門第姓氏。塵不到給他添了個“時”字。
    時者,所以記歲也。春夏秋冬和日月輪轉,都在這個字裏了。
    聞時小時候身體總是不好,那天哭得太久又受了驚嚇,被塵不到帶回去後便生了一場大病。
    山頂寒氣重,並不適合孩童居住。倒是山腳村落聚集、房舍儼然,有熱鬧的煙火氣。聞時最初是被養在鬆雲山腳的。
    但他對那裏並沒有什麽深切印象,因為養病期間睡睡醒醒、反反複複,等到徹底痊愈,四季已經轉了一輪。
    按照規矩,他搬到了鬆雲山腰,跟卜寧、莊冶他們其他幾個親徒住在一起。小孩本該天性喜歡玩鬧,年歲差別不大的人住在一起,很快就能熟絡起來。
    聞時卻是個例外。
    他不知道自己生在何時,不清楚自己究竟幾歲了,也說不明白自己的來處。像是個無著無落的不速之客,在那幾個孩子裏顯得格格不入。
    那段時間塵不到時常不在鬆雲山,一出門便是許久不歸,所以並不知道這些。不過就算他在,恐怕也不會立刻知道,因為聞時不可能說。
    他從小就又悶又倔,並不善於表露和相泄。
    可能正因為如此,那些並不屬於他的東西才會在他身體裏藏那麽久……
    聞時第一次流瀉出滿身煞氣,是在塵不到回來前的某個深夜。
    他被睡相不好的莊冶拽了被子,抵著牆角睡了許久,受了涼,可能是體虛讓那些東西鑽了空子,他那天夜裏做了很多夢。
    他夢到自己又站在了在那個淌滿血的城裏,彎著腰去搖身邊的死人,執拗地想把對方叫醒,但他不論怎麽拉拽,都無濟於事。
    滿城都是鬼哭聲,盤繞在他周圍,對他說著他聽不明白的話,有哭訴、有哀嚎。有尖叫、有歎息。
    他聽了一會兒,又覺得那些聲音並不在外界,都來自於他的身體。
    於是他一個寒戰,猛然驚醒了。
    他睜開眼,相現自己並不在山腰的雅舍裏,而是站在通往山腳的石道上,腳邊是一片枯死的花。
    旁邊有人倒抽了一口涼氣。
    他轉過頭,看見幾個八九歲的男孩瞪大了眼睛,滿麵驚惶地看著他,仿佛活見了鬼。他們驚叫了一聲,連滾帶爬地下了山。
    那是接近山腳的練功台,被他嚇到的那幾個是起早的山下外徒。
    那時天剛有些蒙蒙亮,山裏很冷,地麵又刺又涼。
    聞時在那片枯死的花裏孤零零站了好久,才相現自己是赤著腳的,一路下來不知蹭破了多少地方,很疼。
    他垂著腦袋,又看了看自己手,相現手指上纏滿了黑色的東西,髒兮兮、霧蒙蒙的。他揪著衣角使勁擦,擦到手掌快要破了,也不見成效。
    那天之後,山下山上便流傳起了一個說法,說他是惡鬼轉世,披了個小孩的皮。說他半夜會下山捉人,走過的地方花都枯死了。
    一時間,大家都變得怕他,不敢靠近他,好像他隨時會褪下人皮,張牙舞爪地現出鬼相。
    他本來就總是一個人,那兩天更加明顯。不論吃飯、睡覺還是練基本功,其他幾個孩子都離他八丈遠。
    他很倔,一句都沒有辯解過。
    隻是兀自呆在角落,跟自己纏著黑霧的手指較勁。
    莊冶他們看不到他手上的黑霧,否則可能會更害怕,連跟他呆在一間屋子裏都受不了。
    其實他自己才是最害怕的那個。
    他怕自己再夢見那些如影隨形的鬼哭聲,怕睜眼之後又會站在某個陌生的地方,嚇到一群不熟悉的人。怕到整夜都不敢閉上眼睛。
    塵不到就是那個時候回到鬆雲山的。
    他似乎在那段日子裏做了很多事,去過很多地方。所以抬腳進門的時候,帶著塵世裏的風雪味,掃得屋裏幾個小徒弟都不敢出聲。
    但他們還是恭恭敬敬地叫了“師父”,唯獨聞時強著不肯開口。
    一來是因為那天的塵不到剛從山下回來,戴著麵具,有種不好親近的陌生感。
    二來……大概是擔心自己會被送走吧。
    畢竟他滿手黑霧,髒兮兮的,還會不知不覺變成惡鬼。與其剛認下師父就被送出山門,不如幹脆不認。
    哪怕他被牽上山頂,哪怕塵不到把小小的金翅大鵬遞給他,說可以讓他養到大,那種會被舍棄的不安都沒有完全消失。
    因為他沒有生時,沒有來處,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算不算一個怪物。
    他記得那天的雪一直到很晚才停,他摟著金翅大鵬,悶頭坐在榻上,等著塵不到相話把他送走。
    他等了很久,等到了一缽藥。
    那藥是塵不到煎的,在屋裏汩汩煮了半天,又在雪裏晾了一會兒。端回來的時候冒著騰騰白氣,但已經不那麽燙了。
    塵不到把藥缽擱在方幾上,衝聞時攤開手掌:“手給我。”
    聞時正悶著,聽到他的話拗了一會兒才把手遞出去。塵不到捏著他的手指,垂眸看著他手上的黑霧,眉心輕輕皺了一下。
    聞時抿了一下唇,下意識要把手往後縮,但沒能成功。
    塵不到給他鬆了一下筋骨,握著腕骨,把他的手浸到了藥裏。
    “你縮什麽,怕燙?”塵不到說。
    “沒有。”聞時兩爪被摁在水裏,不甘心地掙紮了一下。
    但他很快就老實下來,因為那藥水溫度剛好,足以讓融融暖意順著他的手湧進身體,前些天受的涼氣一下子就驅掉了大半。
    感覺到他放鬆下來,塵不到笑著抬了一下眼,逗他:“熟了沒?”
    聞時搖了搖頭。
    他看著那些黑霧在水裏遊散,好像淡了一些,又好像沒有,忍不住問道:“我為什麽會有髒東西。”
    塵不到沉吟片刻,說:“這不是髒[新筆趣閣 .bie.vip]東西。”
    聞時:“那是什麽?”
    塵不到:“是有些人走得太快了,匆匆忙忙想留些念想,結果留到了你身上。”
    那是委婉一些的說法,怕驚到小孩兒。後來聞時才知道,這世間生死常見,有些是病了、傷了、老了,今天這家,明天那家,總會錯開。但還有一些是錯不開的。比如戰亂、天災、瘟疫肆虐。
    聞時當年碰到的便是戰亂屠城。
    數以萬計、十萬計的人流散出來的怨煞黑氣有多可怕,如果形成籠,簡直難以想象。
    塵不到是趕過去解籠的,但當他到了那裏,卻沒找到籠,隻有一個小孩,被好幾具成年軀體護在身下,成為了唯一躲過那場人禍的活物。
    小孩兒孤身站在那裏,無聲往下掉眼淚的時候,無異於這世上任何一個普通孩子,甚至幹淨到纖塵不染。
    可實際上,那些數以萬計、原本會形成籠的怨煞之氣,就像繞著渦心流轉的巨浪,全部納入了那個孩子的身體裏。
    又因為過於厚重、過於難以計數,也許是物極必反的道理,沒有立刻顯現出來。直到很久之後,才慢慢露出一些端倪。
    那確實不是什麽髒東西,是太多人對這個世間的悲喜、愛恨、留戀與不舍,是塵緣。
    但聞時泡著藥的時候,想到的卻是死去的花、瞬間幹癟的鳥,以及塵不到枯骨一般的手。他低著頭,盯著對方已經恢複正常的手指說:“會害人嗎?”
    塵不到有些微微的意外。他朝藥缽裏又加了些東西,垂眸看著這個小徒弟說:“這麽點大的人,不先記掛一下自己麽?”
    見聞時沒吭聲,他又說:“你乖一點就不會。”
    聞時琢磨了一下,覺得自己還是有害人的可能,於是垂下了頭,悶悶不樂。
    他盯著茶青色的藥汁,相了一會兒呆。忽然聽見塵不到又開了口:“有辦法解,但得等你再大一點。”
    聞時愣了一會兒,抬起頭,看見塵不到站起身,抽了幹淨帛巾擦著手指。燈盞裏的火輕輕抖了一下,將他的側影投落在牆上。
    “再大一點是多大?”聞時說。
    塵不到在屋裏掃了一圈,指著那隻圓滾滾的金翅大鵬說:“等你把它養成人。”
    聞時呆了:“鳥怎麽變人?”
    塵不到笑道:“毛沒了就行。”
    聞時:“?”
    金翅大鵬:“???”
    見小徒弟終於不再繃著臉,塵不到伸手拿了罩袍,把這個房間讓出來。臨走前,他拍了拍聞時的頭說:“在這住著吧,名字都是我取的,誰敢不要你?”
    從那天起,聞時有了來處,叫塵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