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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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是小時候的聞時,一定會直愣愣地把問題拋出去,然後等一個回答。
    但是,現在的他已經不會這麽做了。
    那些逐漸回來的記憶告訴他,在塵不到這裏,他的直接永遠換不到真正的答案。
    聞時小時候曾經覺得,塵不到是個仙客,天生地養、無所不能。這世上沒有能難倒他的事情,沒有他化解不了的窘境。他不會老,也不會死。
    所以對方說什麽,聞時就信什麽。
    後來聞時才慢慢意識到,其實塵不到也是會流血、會受傷的,也有負累和麻煩,隻是他永遠不會主動提及,永遠都是輕描淡寫地帶過去。
    而聞時曾經以為的那些解答,不過是一種大包大攬的庇護而已。
    就像那個忽然枯化又恢複如初的手,就像那隻僵硬著死去又乍然複活的鳥。就像他差點被塵不到擔下的滿身塵緣。
    他的直接,換來的其實都是最溫和的假話。
    在塵不到眼裏,隻要聞時那樣開口,大概永遠都會是那個鬆雲山上那個依賴他、跟著他、需要他護著的小徒弟。
    跟這世間的其他人並沒有什麽區別,不過是稍稍親近一些而已。
    但現在的聞時不想那樣。
    他想站在跟塵不到並肩的地方,弄清楚對方為何而來、又會在這停留多久。
    ……
    廚房有點安靜。
    自從謝問點了一下頭,他們便沒有說話。
    兩人之間隔著一段晦暗的距離,目光就隱在那片晦暗之下,很難分辨是錯開的還是相交的。
    不遠處,大召小召不知誰說了點什麽,內容並不清晰。反襯得廚房裏的安靜有些微妙。像水流上結了一層薄薄的冰,將破未破。
    讓人有說點什麽的衝動,又不知該說什麽。
    聞時眸光朝那個方向掃了一下,動了嘴唇:“你……”
    謝問剛巧也在那一瞬間開了口。
    兩道嗓音交疊著撞在一起,又同時頓了一下。
    謝問失笑,目光穿過晦暗看過來:“想說什麽?”
    聞時搖了一下頭。
    他忽然不那麽想戳穿對方的身份了。
    因為剛剛的某一瞬間給了他一絲錯覺,仿佛他和麵前這個人跳出了師徒的關係,跳出了“聞時”和“塵不到”這幾個字承載的那些東西。
    就像很久以前的那一瞬,對方沿著石階走上鬆雲山,而他從另一條小徑翻上來,相看一眼,像兩個在塵世間乍然相逢的山客。
    “沒什麽,你先。”
    聞時抬了一下下巴,說著以前不會說的話。
    “好,我先。”謝問應下來。
    他輕頓了一下,抬手碰了一下自己唇邊,道:“你這邊破了,抿一下血。”
    聞時靜了一秒,從喉嚨裏含糊地應了一聲。他收了視線,偏頭舔了一下唇沿,果然舔到了血味。
    外麵忽然響起了叮叮咚咚的聲音,聞時不是第一天住在這,對這個聲音已經有些熟悉了。那是有人站在門口開密碼鎖。
    舌尖的血味遲遲不散,聞時又抓起那隻剛洗幹淨的杯子倒了點水。
    他仰頭喝著的時候,瞥見謝問朝客廳外看了一眼,說:“你弟弟跟老毛回來了。”
    聞時咽下水,“嗯”了一聲。
    別墅大門響了一下,玄關傳來細細索索的聲音,應該是夏樵和老毛在換拖鞋。藥罐子磕碰著,還夾著幾句人語,接著客廳大燈“啪”地被人拍亮了,一下子打破了原本的晦暗和安靜。
    謝問的目光又轉回來。
    他還是背著光,但神情卻清晰多了,乍看之下依然是平日裏的模樣。
    “所以你剛剛是想說什麽?”他問。
    聞時擱下了玻璃杯。
    他其實根本沒有什麽要說的話。現編的水平又十分有限,隻能逮住剛回來的人找借口。
    他從謝問旁邊擦身而過,眼也不抬地捏著手指關節說:“想問你他們什麽時候回,我找夏樵。”
    小樵同學一手拎著個袋子,趿拉著拖鞋正要說話,就聽見了他哥的聲音。當即欣喜叫道:“哥你醒了?!”
    聞時:“嗯。”
    小樵舉著袋子就衝了過來。
    聞時讓了一步,免得被他撞上。
    於是小樵一個慣性沒刹住,差點發射到謝問這邊來,好在被他哥順手拽了一下他的衛衣帽子。
    “謝老板。”夏樵訕訕地叫了人。
    聞時朝那瞥了一眼。
    以前他總覺得夏樵怕人怕得莫名其妙,現在想來,大約是傀的本能。就像老毛和大召小召,再怎麽厲害也在傀師的壓製之下,總會天然帶著幾分敬畏。
    謝問的覷著夏樵手裏的袋子,問道:“藥都拿來了?”
    夏樵老老實實點頭道:“拿了,老毛叔讓拿什麽我就拿了什麽。應該挺齊的。”
    聞時看著夏樵有問必答慫兮兮的背影,心說這麽個二百五別是塵不到做的吧?
    正常傀師做傀都是有講究的,畢竟靈神有限,不可能隨便耗著玩兒。但是塵不到不一樣。他閑。
    這人興致來了,可以捏一串毫無用處的小玩意兒,然後指使著那些東西把他當樹爬。
    聞時想了想,覺得夏樵這樣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除了鼻子靈和膽子小外沒什麽特點也沒什麽用處的傀,某人真的做得出來。
    “怎麽全讓你拎了。”謝問朝老毛抬了抬下巴,“他空手腆著肚子回?”
    “???”
    老毛瞪著圓溜溜的眼睛,承受了一波無妄之災。
    主要這種事他有陰影,當年聞時還小的時候,也這樣拎過滿手的東西。塵不到就說著類似的話,慫恿帶逗哄地讓小徒弟薅他!
    他一個鳥能說什麽?還不是隻能乖乖認命。
    所以現在看到謝問用這種長輩式的語氣說話,老毛就害怕。這是一種長年累月訓出來的條件反射。
    好在夏樵做人。
    他擺著手解釋道:“不不不,老毛叔那麽大年紀了,哪能讓他費這個勁。我這身強力壯的年輕人,空著手更不像話。”
    老毛:“……”
    這一句話令人發指的點太多,聞時都聽麻了,他捏著喉結,一言難盡地看著小樵的後腦勺。
    謝問不知為何又朝這邊掃了一眼,眸子裏浮起幾分笑來。不知是因為夏樵的話,還是因為聞時的表情。
    老毛由此逃過一劫,忙不迭抽了夏樵手裏的袋子,招呼大召小召進廚房烹藥去了。
    “這什麽藥?”聞時在謝問抬眼的時候沉聲說了一句。
    說完他又覺得有點此地無銀。
    他其實知道那是什麽藥,一聞味道就明白了。以前在鬆雲山,他身體不舒服的時候常會用這藥汁泡手,大大小小的毛病很快能清掉一半。
    謝問看著他,靜了兩秒說:“驅寒鎮痛的,效果還不錯,等他們煎完你泡一會兒試試。”
    聞時點了一下頭。點完才想起來,自己已經醒了、痛感也早就過了。
    偏偏夏樵這個棒槌擔憂地說:“哥你醒了還是很疼麽?”
    聞時默然片刻,蹦了一個字:“……對。”
    這大概是他生平第一次承認疼。
    強行的。
    夏樵可能也是生平第一次聽到這麽硬氣的痛,有點茫然無措。下一秒,他就看到他哥朝沙發的方向冷冷抬了下巴,示意他過去麵談。
    夏樵摟著手裏餘下的一個袋子,乖乖朝沙發走。
    聞時剛走兩步,忽然想起什麽般轉頭道:“你上次也泡的這個?”
    謝問原本要去廚房看一眼、當監工。聽到這話他腳步停了一下,轉過身看向聞時:“你說哪個上次?”
    “西屏園。”聞時言簡意賅地提了三個字。
    當初他跟夏樵找到西屏園的時候,謝問呆著的那個小屋裏就有汩汩的沸騰聲,像是在煮什麽東西、
    謝問“哦”了一聲想起來了:“你居然記得,眼睛倒是尖。”
    “剛好記得。”聞時動了一下嘴唇:“你泡這藥幹什麽?”
    謝問:“驅寒。”
    聞時:“為什麽?”
    謝問:“天生體質不好,怕冷。”
    騙子。
    聞時抿唇看著他。
    寥寥幾句,他們之間又變成了那種莫名緊繃的狀態。
    直到餘光瞥見夏樵在沙發那乖乖坐下,他才收回視線,扭頭朝那邊走去。
    皮質沙發嘎吱響了一下,夏樵看見他哥在旁邊坐下來,支著兩條長腿弓身坐著。他半垂著眼皮,撚著一側耳骨,眸光落在地麵的某一處,不知在想些什麽。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側頭看過來,指了指夏樵手裏攥著的手機,嗓音沉沉地問:“這裏麵有周煦麽?”
    夏樵:“哈???”
    他反應了好幾秒,才明白聞時是想問他有沒有周煦的聯係方式。
    巧了,上次還沒有呢,這次從籠裏出來就加上了,還是周煦主動的。夏樵十分篤定,那個叛逆期的中二病是被他哥的傀師搞服了。
    聞時過於凍人,周煦那小子可能不敢直接找他,便委婉迂回地找了夏樵。
    所以周煦想找他哥,夏樵完全可以理解,但反過來就很令人迷茫了。
    夏樵納悶地說:“你是想找他麽?找他幹嘛呀?”
    聞時:“問點事。”
    夏樵懷疑自己聾了,聽岔了。
    但其實沒有,聞時是真的打算找周煦。
    謝問在傳言裏是個被除名的“張家人”,他怎麽到的張家,經曆過什麽事,為什麽大家會認他是“張家人”。除了謝問自己,大概隻有張家人才能說個一二。
    周煦是張家人,又在本家住過,還是個什麽都喜歡摻和一腳、什麽都想知道的性格。他媽媽張碧靈又是少有的跟謝問有來往的人之一。
    所以問他一定能問出點東西來。
    夏樵雖然滿頭霧水,但畢竟不敢抗旨。他吸了吸鼻子,在聞時的盯視下打開手機,翻找出了周煦。
    “我撥個語音,你跟他聊?”夏樵詢問道。
    聞時卻朝廚房的方向看了一眼,斬釘截鐵地說了不。
    夏樵更納悶了,心說難不成要打字說?
    也……行吧。
    夏樵切換成打字模式,兩手拇指懸在鍵盤上,做好了預備的姿勢:“那哥你來說,我來打。”
    說話間,他已經率先扔了個表情過去,算是跟周煦打了聲招呼。
    誰知這個提議再次得到了聞時的一個“不”。
    夏樵懵了,心說這特麽……難道您要自己打???
    民國遺老學過拚音五筆九宮格嗎???
    就在他們為這事拉扯的時候,以周煦、大東為中心的張家……準確而言是除了聞時夏樵以外的其他各家,正對著名譜圖在線發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