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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毛這鳥裏鳥氣的一嗓子將眾人驚回了神。
    夏樵一拍腦門道:“哦對,藥澡!浴缸!等我一下!”
    隨著家裏熟悉的身影越來越多,他終於過渡到了高興的狀態裏,就像一個後知後覺慢半拍的人,失而複得的最初想哭,這會兒才真正開始想笑。
    那是一種緩慢堆積出來的亢奮,以至於說話都帶著蹦跳的感覺。他跑進衛生間的時候簡直是一溜煙的,伸手撈了一把門框才沒有撞上什麽。
    “小心點——”張碧靈提醒了一句。說完她自己也泛起了壓不住的笑意,咕噥著:“挺好。”
    人一個接一個地回來了,就一切都好。
    夏樵進了衛生間,興衝衝地要去放水。手都碰到龍頭了,才反應過來這浴缸使用過的次數屈指可數。主要集中在剛搬來這裏的那兩年。
    那時候他年紀還小,比起淋浴更喜歡泡在浴缸裏。經常放上滿滿的水,試圖一動不動地放鬆四肢,讓自己漂在水麵上。當然……基本都以失敗告終。
    現在想來不僅傻x,還有點驚悚,得虧爺爺能容忍。
    等過了那個階段,他就對這種傻事失了興趣,覺得淋浴更方便省事。之後就再也沒用過浴缸了。
    那麽問題就來了——
    一個曾經用過又多年沒再用過的浴缸,要怎麽搞衛生才能達到標準,在祖師爺的盯視下把他哥放進去?
    夏樵在浴缸邊趴了一會兒,覺得不如自首。
    “哥——”他叫了一聲。
    聞時聽到小樵的叫聲了,但沒有應。
    他還盤坐在床上,跟抱著胳膊的塵不到目光相對,正在認真地貫徹一個策略,叫做敵不動我就一動不動。
    還是張碧靈善解人意,朝門外問了一句:“小夏怎麽了?”
    “呃,就是這個浴缸。”夏樵的聲音傳過來,“我覺得祖師爺和我哥最好來看一下……”
    老毛先往那邊飛了過去。
    塵不到也終於回頭,朝那個方向看了一眼。
    床上的某位立馬繃著臉細細索索一頓動,把手指上的傀線摁死了。
    等他摁完一抬眼——塵不到正半垂眸光看著他。
    聞時:“……”
    他能感覺到塵不到是想笑的,但沒有真的笑出來。而是站直了身體,朝他伸出手說:“眼睛這麽圓就別瞪了,也沒什麽氣勢。走,去看看你弟弟怎麽回事。”
    卜寧作為一個旁觀的,見證了他那迷你小師弟教科書式的口是心非——臉上寫著“我不情願也不甘心”,手卻老老實實地遞了出去。
    塵不到牽著他下了床。
    從麵前走過去的時候,卜寧默默看了一會兒聞時的腦袋頂……
    要是說一點都不手癢那絕對是假的,但他懂得基本的禮數教——
    說時遲那時快!隻見周煦突然擠掉了卜寧老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伸手摸了一下聞時的頭,又以閃電般的速度龜縮回去,把主位重新讓給了另一半自己。
    卜寧:“…………”
    我——
    隻能說人類的手欠是相通的,就看有沒有賊膽而已。
    總之,那一刻,整個沈家別墅都凝固住了。
    聞時麵無表情地回過頭。
    卜寧已經在瞬息之間退出去一丈多,背靠著房間的牆朝他拱手作揖:“師弟,真不是我。”
    如果沒有牆的限製,他能退出去八裏地。
    他作完揖一抬眼,對上了師父塵不到的目光,還看見了師弟手指頭上瞬間張開的傀線。
    “……”
    挨千刀的周煦。
    卜寧立刻又作了一個大揖,說:“我同他講講道理。”
    話音落下,他就一動不動了。
    凡人管這叫“魂遊天外”,其實就是軀殼暫時沒人管,身體裏的靈相“打架”去了。
    後來的後來,周·狗膽包天·煦偶爾會跟人講起這驚險刺激的一幕,說:“……因為我摸了聞時老祖的頭,卜寧暴跳如雷。”
    這話不用細想,字字帶槽。
    張雅臨當場掉了個杯子,劈聲問:“你摸了誰的頭???”
    張嵐的鮮紅指甲油哆嗦到了小黑手上:“你說誰暴跳如雷???”
    再後來,“卜寧暴跳如雷”就成了一個梗。
    畢竟在幾乎所有人眼裏,斯斯文文的卜寧老祖這輩子都不可能跟“暴跳如雷”中的任何一個字扯上關係。
    但有一個人每次聽到都能哈哈笑半天。
    他姓鍾名思,是唯一相信周煦那句鬼話的人,並附和道:“在下不才,有幸見識過很多回。”
    他還表示自己醒得太晚,錯過了摸小師弟腦袋的機會,真是可惜、可惜。
    因為這些話,他和周煦慘遭了一番“報應”。
    但那都是未來平靜生活裏的後話了。
    ……
    總之這一天,沈家別墅的浴缸最終還是沒有派上用場。
    倒不是因為夏樵擔心的那些問題,畢竟塵不到、聞時、卜寧都在,哪怕就是張碧靈,想要把一個東西弄得光亮如新都不算難事。
    關鍵在於那個浴缸的水塞有點問題,淅淅瀝瀝會漏個不停。
    這本來也不是大事,但在養神蓄靈上犯了點忌諱,不適合當下的聞時用。
    於是塵不到說:“我帶他回一趟鬆雲山。”
    依照常態,回鬆雲山,卜寧必然是要一起的。但當時的卜寧正在跟周煦“談心”,沒跟過去。
    卜寧都沒動,張碧靈當自然也不好冒失。至於夏樵,祖師爺沒開口叫他們一起,他就沒敢邁步。
    於是最終回山的就隻有塵不到、聞時,以及摟著藥的老毛。
    鬆雲山被卜寧封禁了很多年。
    如今塵埃落定萬事太平,那個大陣已經撤去,隻在山腳下圍了一圈障人耳目的小陣,免得有人誤闖,迷失在山間。
    這座山林一旦通了天地,重重死象就轉了生。
    道邊的山壁上,苔痕又泛了青,夜裏雖然看不大清楚,但青草味已經滿布山道。
    坳間鬆林如海,山嵐雲霧是淡淡的乳白色,帶著鬆脂香,長風一卷,就是千傾。
    老毛進了山,翅膀一掠,轉眼就消失在了高高的峰巔。
    不一會兒,沿途的風燈就亮了起來,溫黃一團,點綴在崖間。
    聞時則跟著塵不到走在長長的石階上,投落一長一短兩道影子。
    山間夜涼寒氣重,牽著他的那隻手卻是溫暖的。沒有枯痕、沒有逸散出來的黑霧,修長有力,筋骨勻亭。
    一如當年。
    聞時轉頭望向山側,看到了清心湖靜謐的湖影。他又抬頭望向山巔,看到了曾經黃粱一夢裏怎麽也等不到的圓月。
    “出息了,走著走著還能呆住。”塵不到晃了晃他的手,“醒醒。”
    聞時怔了一下,從圓月上收回視線。
    他們又朝著山頂往上走。隻是沒走幾步,塵不到感覺腿邊的罩袍動了一下。餘光裏,某人悶著腦袋朝他挨近了一點,不知道是借著袍子擋風還是百年罕見的粘人。
    像一塊不聲不響沾上來的雪糕。
    到山頂的時候,聞時聽到了人語聲。出乎意料,竟然嘰嘰喳喳有些熱鬧。
    他愣了一瞬,還沒反應過來。就看見他那間屋子的窗戶被人從裏麵推開,兩個腦袋一左一右從窗欞裏探出來。
    左邊的說:“回來啦!”
    右邊的用相似的聲音附和道:“總算回來啦!”
    “走得好慢。”
    “是啊好慢,我們等半天了。”
    那是大召小召。
    她們這樣鬧著擠作一團,總讓人懷疑那對白虎自天而降威震山林的場景,不過是一場逼真的夢境。
    熱氣從屋裏散出來,出窗就氤氳成了一團白霧。
    大召用手扇了扇,笑眯眯地說:“水已經好了。”
    小召接話:“藥也投進去了。”
    “手腳是不是很麻利?”姐妹倆齊聲邀功。
    結果就聽“砰”的一聲,老毛抱著已經沒有藥的空缽走出來,衝她倆說:“桶是我清的,水是我熱的,藥也是我投的。”
    “可是我們陪你了。”
    “多稀罕。”老毛一點不客氣。
    大小召嘻嘻哈哈笑歪在窗框上。
    而老毛已經轉過頭來,對塵不到和聞時說:“多虧了我手腳麻利,這回真的能泡了。”
    聞時將信將疑地進了屋,看見屋中間一個大浴桶,盛得滿滿的。
    藥早已化散進水裏,乍看起來很濃,味道……辣極了。
    聞時:“……”
    這哪裏是要泡澡,這分明是要醃山貨。
    聞時扭頭就走。
    因為個子小且靈神絲毫不虛,他出溜得極快,瞬間就到了屋門口。剛要邁出去,就被人攔腰撈了回去。
    “腿看著隻有一點點,跑得倒是快。”塵不到說。
    聞時兩腳不沾地,皺著眉問:“桶裏什麽東西。”
    “大料。”塵不到說,“山裏人多嘴多,給冬天屯點糧。”
    聞時扭頭盯視他。
    “好了別亂動,確實是給你泡的藥。”塵不到收了逗弄。
    聞時掛在他手上,聽見他話裏的逗弄淡下去,低低沉沉的嗓音響起來:“生死裏走一趟,你說毫無影響就毫無影響?”
    話音落下,聞時已經浸到了藥浴桶裏。
    熱水包裹著他整個身體,先是皮膚變得暖熱起來,接著便是每一處骨縫關節……尤其是隱隱難受了很久的手指。
    真正的藥汁並沒有那樣辛辣的味道,相反,其實是好聞的,很容易讓人定下神來。
    聞時聽見塵不到說:“泡半個時辰。”
    等他抓住桶壁,從藥汁裏抬起頭,就見屋門吱呀一聲闔上。塵不到的腳步很輕地遠了。
    說是讓他安安靜靜泡半個時辰,中途居然真的一個人都沒有來。但聞時也沒顧得上這些,因為沒一會兒他就在藥的作用下昏昏欲睡。
    等他渾身上下每個關節骨縫都被泡得熨帖舒服,從迷糊的狀態裏睜開眼。就看見塵不到不知什麽時候回來了,就坐在桌案邊。
    長發垂落下來,被燭火勾出微亮的輪廓線。他支著頭,一直沉靜地陪著。
    “醒了?”塵不到站起身,袍擺掃過桌沿,“你倒是會掐時間,不多不少,剛巧半個時辰。”
    他挽了袖子,把聞時從浴桶裏抱出來。
    被藥汁浸透的衣服裹在身上,在桶裏剛好抵消那股刺勁。出來卻很快有些涼了。
    塵不到要給他把這身濕衣換下來,聞時卻有一點點別扭。
    “我自己換。”他濕噠噠跟水鬼一樣坐在榻上,去抓塵不到手裏拿著的幹淨毛巾。
    塵不到拗不過他,也知道他臉皮薄。有些哭笑不得地把毛巾蓋在水鬼腦袋上,又從鬥櫥裏找出一件聞時以前的白袍,擱在一邊:“行吧,那你自己來。”
    塵不到背門出去的時候,聞時被蓋在那張大毛巾下,聽見他帶笑地說了一句:“小時候也不是沒幫你換過衣服。”
    而後屋裏便重歸於寂靜。
    聞時在毛巾蓋住的黑暗裏坐了一會兒,想著剛剛塵不到的話,忽然意識到自己跑偏了方向……
    再這麽下去,可能又要被他拗回純粹的師徒了。
    ……
    算賬就算賬吧。
    聞時想。
    他抓下毛巾,把自己一一擦弄幹淨。拿起擱在一旁的袍子披裹在身上。手臂伸進素白寬袖的那一刻,他周身的骨骼都在拉長舒展。
    當他的手從袖口裏露出來的時候,已經完全是成年的模樣。
    屋裏還有未散的熱氣,很暖和。
    聞時從榻邊勾來一團幹淨棉線,習慣性地一圈一圈交錯纏繞在瘦白修長的手指上。
    屋門忽然“篤篤”響了幾聲,在安靜的夜幕裏並不突兀
    “換好了?”塵不到高高的影子投映在門邊。
    “嗯。”聞時應了一聲,低頭咬了傀線,將最後一個結收束幹淨。
    “我讓老毛弄了點藥油——”
    屋門吱呀一聲開了。
    塵不到手指上勾著一根細麻繩,麻繩兩端掛著兩個小竹筒似的器物,正要進門,卻在抬眸看到聞時的時候停住了。
    山風擦過他的身側,偷偷溜了一縷進來。
    屋裏桌上的燈燭輕輕抖了抖。
    塵不到的眸子裏映著抖晃的燭光。他靜了一瞬後眨了一下,那抹燭光就化開了。
    他走過來在榻邊停住,低頭看著聞時。眸光從聞時眼尾掃看下來又落回去:“不是靈神不足,長不大了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