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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回坊。
是九衢城中最大調香坊。
方走進去,便能聞到一陣舒心的馨香迎麵而來。暖心,沁人,帶有著醉酒的迷離之感又有一股草木的清香。隻一瞬間,便讓人有種似夢似醒的感覺,不由得為之沉淪。
滿室的彩畫繪著國中有關調香的諸多傳說,皆數紋滿壁上。
坊中正中心立著的一排排架子,上麵擺置著密封於各國的名貴香料。
君無為走進去第一眼便算是一覽整個夢回坊的布局,他最後將視線落在了牆四角架子上的那四座香爐。整個門庭上的熏香便是自那方出來的,莫名的,看著那四個精巧的香爐讓他心中的警心更甚。
“好俊的公子,瞧著生麵孔,可是來為家中置些香料嗎?”坊中的香娘迎了上來。
“是的。”
“不知道公子要的是哪一味香呢?”
“蒔蘿。”
“需要多少?”
“一束。”
香娘一頓,隨即望了他一眼,說道,“可有帶白湯?”
君無為點了點頭,從懷裏取出了一封信交於了她,說道,“但請姑娘驗收。”
香娘接過了信看了一眼上麵的印紋徽記,再慎重的看了他一眼,說道,“我從未見過公子。”
君無為隻笑了笑,說道,“不知姑娘又曾見過何人呢?”
香娘沒有回答,隻望了一眼他身邊的執素,說道,“隻得你一人進去。”
君無為沒有猶豫的伸手抽回那封信,說道,“既然如此,那便算了。我與我夫人一路同心同道,閣下如此之行拒我夫人於門外,那我也無需在多言了。”
香娘見他神色驟然清冷下去,當真沒有一絲遲疑的抽回了信,連忙攔下了他,“公子且慢!”
君無為望著攔在眼前的人,隻緩緩的說道,“生死之事,當是容不得你一句且慢可以平息的。”
香娘聞言,神色頓生有些尷尬的說道,“公子的意思我明白,但請公子伸出手心讓我一觀可好?”待伸出了手,香娘仔細的觀視了一下,心裏頓生明白這位公子確實是一介文士,隻有指腹上有一層薄繭,瞧著當是一個經常撫弦的雅士。
再望向了他懷裏的素衣女子,瞧著非常的溫婉,尤其低下眉的時候更有一份惹人憐惜的楚楚之色。
香娘說道,“如此,還請兩位同我進去。”
夢回坊非常的曲折。
坊中的過道走廊修築的非常的複雜,叉口更多,室中每條朱廊都以紫色的幔簾遮下,香簾輕卷。
越往深處走去,周邊的香味越淡,到了最後站在那麵香簾之前已然難聞一絲。
“但請兩位稍待,我這下通報主人一聲。”
“可。”
香娘向他們兩人微微行禮,隨後便伸手輕撩卷簾往裏室走了進去。
執素有些好奇的望了一眼香簾,見那珠石晃動一片清脆的響動,隨即又將目光落在了君無為的身上。見他正凝視望著那卷香簾似乎在仔細著聽什麽,神色有些正肅。
執素擔心他會緊張,便握起了他的手,雙指交叉合十。
君無為回過了神望向了她,隨即不由得一笑,將她的手合在了掌心。
執素歪過頭看了他一眼,見他神色沒有一絲異常便有所放心了下來。卻感覺握住她的那隻手,指腹輕輕地撫過她的手背,很輕柔,很輕柔,倒似有半分調情的意味生著一份酥麻之感,忍不住嗔了他一眼,見他笑得更意味深長便拍開了他的手。
君無為悶聲笑了笑,也沒有說話,隻伸臂將她微微攬入了懷裏。
執素不清楚是不是自己的錯覺,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眼前的男人總是會有一些親昵的小動作。
放於往日,倒是肖似一些喜歡輕薄姑娘家的的紈絝風流公子一般沒個正經。隻在如今卻有一種說不上來的意味,比之不同的是,她並不排斥。
香娘很快的走了出來,向他們再度行禮,說道,“主人請兩位一起進去。”
君無為頜首,“多謝。”
香簾落下。
垂於門下的珠簾輕跳,再次發出一陣清脆的聲響。
入眼可見的是一方白素的以竹絲繡製而成的鶴舞鬆濤屏風。
走進去隻見裏麵擺著不少的書卷竹簡,幾盞立燈,四隅之中盛著四盆烏紅的詭花。裏麵非常的暖和,或許對於普通人來說,當是覺得有些煩熱,矚目一望,便注意到了當中有一盆正燃的火盆。
倒似是一個普通的不能在普通的書房居室。
有一個人穿著一件紋著繁花的灰鶴長衣端坐在當中,眼前是一盤剛剛覆盤的棋。
這個男人看上去已經不是文士的幾分書生氣可以形容,蒼白的臉容,病態的膚色,更像是一個久纏病塌,似乎將要不長於人世的病秧子。
但是在第一眼望去卻讓人不由得生出一份警惕與戒備,為他背後背著的那一對精巧的金紫雙劍。
君無為來到這裏見過的劍器不多,但也不算少。明亭的那把朱劍的寒絕淒灩讓人過目不忘,執素的那把素劍輕薄韌性,瞧著質色卻非常的順手。而有君若無的那把不知名姓看上去無比華麗的寶劍。
而眼前的這個看上去有幾份病弱的文士,背後的那一把雙劍當是絲毫不亞於他之前所見的利劍。
那人看了他們一眼,剛想說話卻止不住低咳了幾聲,稍作緩息後說道,“兩位,請坐。”
“請。”
“賤體病弱,還望公子與這位夫人莫要介懷。請。”
執素見對方示意他們坐下時伸出來的那隻手,隻望了一眼對方手上再厚實不過的劍繭,隨即將目光落在了他身後坐著的三位侍奉於他的紅衣劍婢。隻微微低垂下眼眉,模樣乖巧的跟身邊的男人一道坐了下來。
君無為一撩長袍坐於他的對弈之位,說道,“顧公子言重了。”
顧思平端望了他幾眼,方想要說什麽,卻又忍不住咳嗽了起來。身後的三位紅衣劍婢始終不動聲色的坐在他的身後,正容冷目,見他這般的咳嗽也沒有任何人有過多之舉。
君無為坐於他的麵前神色平靜的望著他,說道,“顧公子可無恙否?”
顧思平搖了搖頭,“無礙,咳!隻是老毛病罷了。”
顧思平說完便伸手取下了放在一旁的茶杯,飲了一口,隨即一雙手有些畏寒的抱著,良久,說道,“我知悉你來的目的。”
君無為說道,“四公子有事在身,便委以我來一見顧公子,代他處理要事。”
顧思平抱著那一杯熱茶,待手稍作回緩便移置了火盆處,這個看上去病疾纏身隻剩下一架骨架的軀體,背上的那一對雙劍格外的令人矚目。
顧思平神色平靜的說道,“我知悉你來的目的。”
君無為望了他一眼,沒在說話。
顧思平咳嗽了起來,手中端著的熱茶微濺出了三分,待平緩了些,他將茶杯擱置在了一旁,問他,“公子可會弈棋?”
“粗通一二,尚會擺幾個棋子。”自從那日與虞末對弈之後,他便再也不敢妄稱自己擅弈。
“閑日無事,不如公子便與我對弈一局打發一下這漫漫長日如何?”
君無為望了一眼眼前的棋盤,隨即接過了對方推了過來的棋盒,說道,“如此,在下當不敢推辭。隻望顧公子能夠多多指教。”
“閣下過謙了,請。”
“可要猜先?”
“隻是閑日對弈打發時間,隨意便好。”顧思平低咳了一聲,說道。
君無為打開了棋盒,是一盒黑子。
他伸手從棋盒中揀出了一粒棋子拈於食指與中指中,望著眼前這方香榧棋盤上的縱橫十九路。他不知道顧思平兩句所言的知悉究竟是清楚到了什麽程度,而自己從進來到現在是否有何處露出馬腳。眼前的人,看上去病弱無力的很,但無論是滿手的劍繭還是背上的那雙寶劍,或者是那雙灼灼的眸子,亦或者身後的三位不凡劍婢,無不讓人為之戒備。
難以辨別,他究竟是真病還是假病,究竟是擅於武還是不會武。
落棋,覆於棋子的手一移,落在了星位上。
君無為收回了手,視線不由得落在了坐在一旁有些好奇的望著棋盤的執素。他不能輸。他已經不在是來時被束於應天台上那個什麽也不曾有的孤魂野鬼,贏了,掙得一時生機,輸了,也不過是他命歸原處。
他輸不起絲毫,為了這個一直陪伴在自己身邊的女子。
他的妻。
執素畢竟是練武之人,對旁人的目光甚是敏銳,察覺到他正望著自己,便笑了笑,偷偷伸過手翻進了他的衣袖握住了他的手。很暖和的手,不抵他一雙已經冷的像冰石一般的手。
顧思平靜靜地望著眼前的兩個人。
他有些出神的望著那個男人目光投於身邊那位素衣小娘子時,眼中清晰可見的眷戀之情,那是隻消一眼便能明知,眼前斷然是一對感情深厚的夫妻。
這個男人的眼中有太多他所熟悉的東西。
顧思平輕咳了數聲,說道,“公子,該你了。”
君無為回過了神,收回了視線,說了一句,“抱歉。”
顧思平說道,“兩位可是方過新婚大喜?”
君無為見他的白棋落在了對角的星位上,便拈出了一枚黑子,正要落下時,聞言,手卻是一頓,隨即說道,“算是。”
顧思平笑了笑,繼續問道,“可有子嗣?”
君無為說道,“不曾。”
執素在一旁聽著有些沉默,自始沒有多言的隻坐在他的身邊陪著他。
顧思平拈著白子望著棋盤,意有所指的說道,“那許是應該快一些了。”
君無為隻沉默了一會兒,不由得笑了一聲,意有所指的說道,“如若沒有北昭侵城之事,安平日下,我倒覺得會更快一些。不知顧公子認為呢?”
顧思平落下了白子,說道,“世事難料,我一介已經半死的病鬼又能有什麽好的想法?不過淨是一些烏七八糟的自以為是罷了。這世上,有著太多的難以計算與難以預料。正是如此,人便更需要把握眼前當下,因為,沒有人知道下一刻究竟會發生什麽事情。”
顧思平說道,“也許,是昔日稱王一方之主淪為俘虜奴隸。也許,是昔日恩愛夫妻生離死別陰陽兩隔。這又是誰能預料的到的呢?”
顧思平說到這裏一時之間忍不住劇烈的咳嗽了起來。
君無為沒有說話,世事難料確然,便猶如他從來不曾想過會來到這樣的一個地方,以這樣的身份。
顧思平稍作緩合後,便猶然忍不住自顧笑了起來,說道,“閣下當真知道,為何要來我這兒嗎?”
君無為沒有說話。
顧思平望著眼前星羅棋布的棋盤,說道,“末渚之戰,回崎郡主將會是隱國必救之人。此點確認,那麽便不難猜想,在這方之地,隱國將要如何去救她。”
君無為不語,隻沉默了一會兒問道,“依閣下所見?”
顧思平說道,“既是四公子的親信心腹,我倒有些好奇閣下有何見解。”
君無為一愣,卻也是這時才後知後覺意識到了自己現在的身份,一個潛藏在隱國暗中北昭遺子的心腹,伺機聯合北昭吞並隱國的存在。
君無為想到此處,便緩緩的說道,“我與閣下一樣,認為回崎郡主當是隱國必救之人。”
顧思平低咳了一聲,說道,“但聞其詳。”
君無為說道,“臧平山上沼氣密布,天險難行。四公子曾獻言,取火藥炸於三叉之口而斷後路,困於回崎郡主於臧平山中,甕中捉鱉,確實是一良計。”
顧思平說道,“這一計,確實上招。”
君無為說道,“那麽,在沼氣聚集的臧平山中,前是天險劫殺,後是懸崖絕壁。更處於末渚這方剛被北昭占領遍布北昭人馬之地。在這樣的情形下,唯今之計不過是——”
顧思平認真的聽著,沒有說話。
君無為望著眼前的病弱之人,說道,“趁由混亂,伺機扮成北昭人混入北昭軍中。”
隱藏於一滴水最好的辦法是匯於大海。臧平山已徹底封閉,隻剩下唯一的出口,在末渚之地,麵向於北昭千軍萬馬。那是最危險的,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數萬北昭兵馬,連連征戰,新鮮的血液多會勝過原先的老兵,沒有人能夠做到認識所有的人。
一但脫離了臧平山的桎梏,對於洛還當可全身而退。
顧思平望著他,卻說道,“閣下可曾了解過隱國當中何人主謀,何人主戰,何人主國?”
君無為一怔。
顧思平笑了笑,說道,“這確實不失為一個辦法,但卻非是上計,或者說,尚欠火候。”
君無為說道,“願聞指教。”
顧思平以指腹輕輕撫著杯緣說道,“洛還如若隻是想要逃離臧平山,那於她而言太容易了。根本無需動用到隱國暗線,甚至是一顆於隱國來說,至關重要的一顆棋子。”
君無為怔怔的說道,“至關重要的一顆棋子?”
顧思平輕咳了幾聲,說道,“扮於北昭人混於軍中確實是他們會走的一步棋,但是這一步並不在於全身而退,而在於全力而攻。所以,洛還勢必會大張旗鼓的現身,出現在淄戰的眼前。”
君無為有些不解,問道,“為何?”
顧思平說道,“為了從北昭手中搶回末渚的掌控,聯合身處於戈南城的平疆王,還有卻姑城的伍戕將軍,三方分道,共同盡誅北昭於末渚之中。這便是他們的謀劃。”
末渚之地。
縱火燒山後的臧平,俱是一片的狼藉不堪。
灰煙散燼,卻久久散不開那一番濃鬱的令人作嘔的血腥味。
洛還一身的青紫狼狽,身上的戰甲披風更是破爛無比,她一手挽著那柄沉重的大弓,神色之上是一片的凜然冷色,那支待發的箭矢卻不知正是瞄於何處。
淄戰望著站在樹中的那個穿著一身戰甲的女人,聽罷她囂張的話語,原本陰沉的麵色更生了一番戾氣,隻說道,“洛還,如若你棄甲投降,我便大赦於這些末渚之人留他們一命。”
洛還隻拉著弓箭正對著他。
淄戰繼續說道,“若否,臧平山上這一百餘稚子,還有那一城的末渚之人,將皆因你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