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舊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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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城的春天,是個梅花謝了桃花開,梨花海棠如雪簌的季節。

    這樣的時節,最適合全家人一起出門踏青遊玩,或者是在家裏舉辦一場賞花會。

    位於西城小時雍坊的永城侯府,老侯爺在三年前駕鶴西去,新任侯爺雖然簡在帝心,直接被皇上奪情任命為了五軍都督府中軍都督,可闔府上下卻也更加小心謹慎,守孝期間不要說宴請了,就是春節都沒有敢喧囂熱鬧一番,家中幾位適齡小姐的婚事也都被耽擱了。

    如今除了服,永城侯夫人就尋思著是不是在家裏舉辦一場春宴,讓家中的幾位小姐能在京中貴婦人們麵前露個臉,盡快地把婚事都定下來。

    不湊巧的是,幾天前永城侯太夫人娘家的表侄孫女來他們家走親戚,太夫人一高興,就把這位表小姐安置在了侯府裏春景最好的晴雪園住下了。

    永城侯夫人隻能重新找個地方設宴。

    她的心腹嬤嬤就給她出主意:“要不,改在後花園?地方比晴雪園還大,景致也算明媚。”

    可府裏的後花園怎比得上院中有座太湖石假山,院後有兩株三百年的梨樹和一片梨花林的晴雪園應景?

    侯夫人不免歎氣。

    那嬤嬤隻好道:“要不,跟太夫人商量商量?讓表小姐在太夫人的玉春堂住幾天?今年不比往年,幾位小姐的婚事要緊。太夫人總不能為了個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不管親生的孫女吧?”

    侯夫人聞言輕飄飄地瞥了嬤嬤一眼。

    嬤嬤見狀,眼皮子一跳,低聲道:“夫人,我是不是說錯話了?”

    侯夫人想了想,朝著四周看了看,見偌大一個花廳,屋裏除了她們兩人再沒有旁人,這才壓低了嗓子,悄悄伸出兩根指頭。

    這是什麽意思?

    嬤嬤半晌沒能意會。

    侯夫人隻好提醒嬤嬤:“二姑奶奶!”

    他們府上現在隻有一位姑奶奶,早年間嫁到了鎮守金陵的成國公府做世子妃,如今已是成國公夫人,哪裏來個二姑奶奶?

    嬤嬤困惑間,突然想起了永城侯府的一樁舊事。

    二十五年前的上元節,府裏的二小姐跟著大小姐去長安街觀街燈,卻被拍花黨拐了去。老侯爺立時就報了案。雖說拍花黨很快就被抓到了,二小姐卻為了保住自己的清白,早已投河自盡了。

    難道這其間還有什麽蹊蹺不成?

    她頓時心裏怦怦亂跳,額頭冒出細細的汗來:“您是說?”

    這嬤嬤是侯夫人的陪嫁丫鬟,和侯夫人幾十年的主仆之情,侯夫人身邊的大小事多半都是她經手,侯夫人也沒想瞞她,而是輕輕地點了點頭,聲音又壓低了幾分,歎息道:“你在府裏這些年,有些事想必也聽了些音。

    “當年二姑奶奶被拐走,老侯爺怕她失貞,壞了侯府的名聲,根本就沒有報官,也沒有抓到拍花黨,隻是對外放了話,說是人早死了。”

    嬤嬤嚇了一大跳,失言道:“老侯爺的心也太狠了!”

    侯夫人倒沒有責怪她,還跟著感慨道:“誰說不是。當時太夫人跪下來求老侯爺去找人,老侯爺都無動於衷。

    “太夫人左眼,就是那個時候哭瞎的。

    “二姑奶奶也不知道遭了什麽罪。過了兩、三年,自己找了回來。老侯爺閉門不見,說自家的閨女早就死了,還說二姑奶奶是冒認官親,悄悄派了人去要處置了二姑奶奶。

    “還是太夫人,求了舅老太爺出手,才救了二姑奶奶一命。

    “可自此之後,二姑奶奶也和家裏斷了來往。

    “後來也不知怎地,二姑奶奶嫁去蜀中王家,給王大老爺做了填房,生了一兒一女。這位表小姐,就是那位二姑奶奶唯一的女兒。”

    嬤嬤愕然,道:“我就說,太夫人娘家姓施,舅老夫人姓黃,舅夫人姓單,又從哪裏冒出個從蜀中過來的,姓王的表侄孫女來?”

    侯夫人道:“我當時也納悶來著,要不是大姑奶奶聽說這位表小姐來了,派了心腹的嬤嬤日夜兼程送了一堆金銀珠寶、吃食玩物過來,我也沒猜到。”

    嬤嬤聽著神色微凜,道,“二姑奶奶既然和我們府裏斷了來往,那怎麽又把表小姐送了過來?難道是有什麽事求我們家不成?”

    侯夫人道:“你仔細想想!”

    嬤嬤沉吟:“瞧表小姐的模樣,不過十四、五歲的樣子。難道,二姑奶奶是想讓太夫人給表小姐尋門好親事?”

    “還算你沒有老糊塗。”侯夫人笑著點頭,道,“士農工商。那王家雖是蜀中巨賈,但表小姐想嫁得好,還得借助我們府上的名頭。何況還有大姑奶奶。”

    嬤嬤聽了,心裏頗不是滋味。

    說起來,不管是府裏的大姑奶奶還是他們侯爺,一個沒有在父親麵前為妹妹據理力爭,一個在燈會上丟了人,都有對不住二姑奶奶的地方。老侯爺去世的時候,二姑奶奶甚至沒有來上炷香,可見心裏還是有怨的。如今為了表小姐,二姑奶奶卻向他們低了頭。

    她不由道:“可憐天下父母心!”

    侯夫人的心情也很複雜,道,“所以說,這府裏誰都能動,就表小姐動不得。”

    “奴婢明白!”嬤嬤連連點頭,驟然想起前幾天灶上的婆子在她耳邊嘀咕,說表小姐挑食,嫌棄她們做菜的秋油沒有曬足六個月。

    她不以為然,還想著灶上的婆子倚老賣老,到別人家做客的表小姐也不知謙讓,都不是省油的燈,但隻要不撕破臉,她就當不知道好了,時間長了,是東風壓倒西風,還是西風壓倒東風,那就看她們的本事了。

    現在看來,卻有些不妥。

    表小姐既然是這樣的來曆,隻怕不僅是太夫人的心頭肉,就是大姑奶奶,心有愧疚,也是要捧著寵著的。若是因家中的仆婦傳出表小姐的什麽不是出來,府裏是侯夫人主持中饋,太夫人和大姑奶奶隻會覺得是侯夫人治家無方,到時倒黴的還是侯夫人。

    她是侯夫人的人,自然要全心全意為侯夫人打算。

    嬤嬤忙將這件事告訴了侯夫人。

    侯夫人一愣,也怪灶上的婆子多事,想起昨天東市魚肆來家裏結賬,特送了兩條新鮮的鰣魚過來,吩咐嬤嬤將兩條魚給表小姐送過去:“看她想怎麽吃?你親自盯著廚上的婆子幫著做了送過去。”

    上行下效。有了這一著,想來府裏再也沒人敢輕慢那位表小姐了。

    嬤嬤拍了胸道:“您放心,這件事我一定親自盯著。”‘

    侯夫人頷首,不禁好奇地道:“我們家的秋油真的沒有曬足六個月?她真能吃得出來嗎?”

    嬤嬤臉一紅,道:“我去問過了,那天內院廚房的秋油用完了,灶上又等著用,那婆子就讓人去西跨院的廚房隨手拿了一壇先用上了……”

    西跨院是家中仆婦住的地方,西跨院的廚房也因此專司家中仆婦的飯菜,自然不如內院廚房的用料講究。

    侯夫人臉也一紅。

    兩人商量著怎麽敲打家中的仆婦。

    晴雪園裏,表小姐王晞穿了件粉色繡菖蒲花的織錦鬥蓬,手中舉著支景泰藍八寶紋掐絲琺琅的千裏鏡,正趴在太湖石假山頂暖閣的窗欞上,窺視著隔壁府邸後花園的竹林。

    重重翠綠間,一道白色的人影兔起鶻落。

    雪色劍光時而如水銀瀉地,時而如電蛇漫天,卷起陣陣罡風,落葉飛舞。

    就算隔著這麽遠的距離,她也能感覺得到那人看似隨意灑脫,劍勢卻蘊含著如山似嶽般的磅礴之氣。

    “真是厲害啊!”王晞不由讚歎,遺憾隻能看到舞劍人身影卻看不到臉。

    她想了想,探出窗去。

    暖閣裏服侍的丫鬟們不由得一陣低聲驚呼。

    旋即又怕驚擾到了王晞,齊齊捂了嘴。

    王晞沒有注意。

    千裏鏡看得比剛才又清晰了幾分。

    她能看清楚舞劍的是個年輕男子。肩寬腿長,頭發高高束起,穿了身絲綢的中衣,回擊盤旋間,薄薄的衣裳貼在他的身上,依稀可見有力的肩膀和勁瘦的腰腹。

    啊!

    王晞在心裏尖叫。

    臉微微有些發熱。

    要是能看清楚他的臉就更好了。

    不過,就憑這身材,這身手,就算他五官尋常,站在人群中肯定也是氣宇軒昂的人。

    真正的男子就應該是這個樣子!

    王晞不由踮了腳,身子又往外探了探。

    她的大丫鬟白果看得額間冒汗,忙輕手輕腳地走了過去,猛地攬了她的腰,這才強壓著心中的擔憂溫聲笑道:“大小姐,您小心落了下去。”

    王晞回首,撒嬌般地朝著白果嘟了嘟嘴,卻也從善如流地站了起來。

    立刻就有個濃眉大眉的丫鬟迎上前去,眉飛色舞地道:“大小姐,我沒有騙您吧?是我昨天一早無意間發現的,立馬就告訴了您。這個人比過年時老爺請來的那個什麽公孫大娘強了不知道多少倍。公孫大娘和他一比,簡直就是魚目和珍珠,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

    “嗯嗯嗯!”王晞笑盈盈地對那丫鬟道,“這件事你做得很好。”然後交待白果,“你等會賞紅綢一袋銀錁子。”

    叫紅綢的那丫鬟高興得眼睛都眯成了一道縫,迭聲向王晞道謝。

    王晞還惦記著舞劍的人,誰知道等她轉身再舉著千裏鏡望去,就這一會兒的功夫,隔壁府邸院落裏已空空如也,隻留滿地的綠葉。

    “唉!”她失望地歎氣,“也不知道明天還舞不舞劍?要是能看清楚那人長什麽樣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