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攻守之勢異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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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由檢一句話,便將這些因開海不滿的重臣們堵得啞口無言。

    怎麽戰?

    先不說西洋船上裝備的數十門、上百門巨炮,就單是這塊頭,兩三艘沙船或者福船加起來都沒有人家一艘大,不用炮,光是撞,西洋船直接就能把沙船撞沉到海底。

    這仗還怎麽打?

    “諸位愛卿,如今大佛郎機已經占據了濠鏡澳,小佛郎機也霸占了呂宋和大員,每每思之,朕常常夜不能寐。”

    見眾人的思路成功的被自己帶偏了,朱由檢裝作痛心疾首的樣子繼續說道。

    “愛卿們,人家已經打到家門口來了,我們還要閉關鎖國嗎?難道在沿海再修一道關牆,跟擋北方韃虜一樣擋西洋人?”

    朱由檢語焉沉痛,氣勢則咄咄逼人,一邊踱著步子,一邊數落著群臣。

    見朱由檢是真動了怒氣,李國普也不敢放肆,隻得垂手而立。

    “況且,朕縱觀秦漢至大明幾千年的曆史,關牆也從來沒有擋住過韃虜犯邊。”

    “漢高祖白登之圍,使我漢家女兒和親才得以逃脫;昭君出使西塞,尚有漢家百年安寧;司馬晉氏不修仁德,縱使五胡亂華,我華夏兒女淪為北虜西羌兩腳羊;唐朝宦官亂政、藩鎮割據,致有突厥吐蕃五入長安,千年古都毀於一旦。”

    朱由檢越說越氣憤,一開始僅僅是想引起群臣對於開海的重視,說到最後,則完全成了有感而發。

    而華夏幾千年的曆史,群臣則比朱由檢知道的還要多。

    “至於弱宋,朕更沒臉說了,自立國之初就沒收回燕雲十六州,致使我華夏喪失了養馬之地,失了與北虜對抗的屏障,後又被黨項人崛起,河套之地成了黨項人立國的根本。”

    說到弱宋,朱由檢的臉色則變得更加凝重,大臣們更是一言也不敢發,神州陸沉之事是每一個有良知的士大夫心中永遠抹不去的傷痛。

    “先有契丹崛起,後有黨項犯邊,靠著歲幣才讓華夏坐了百年的和平,直到金國崛起,靖康之恥,半壁江山拱手送人,大宋數千宗室女兒淪為金人妓女。”

    “高宗趙構,為己私欲,竟不思北伐,任用奸佞秦檜,構陷忠良,致使蒙古做大,遂半壁江山亦未保住,神州陸沉,崖山絕嗣,華夏數千年文明毀於一旦,華夏蒙塵,如萬古長庚。”

    “百年之後,才有我太祖朱氏,承受天命,淮右起兵,率華夏兒女,憤抗暴元,複我華夏衣冠,後成祖矢誌不渝,親征韃虜,六出邊塞,遂在捕魚兒海刻石立碑,狼居胥山封禪天地,才有我華夏二百年之和平。”

    說到明朝立國之初,朱由檢頓時豪情萬丈,雖然他不是老朱家的子嗣,但仍然與有榮焉。

    對於二百年前,朱元璋和朱棣的列列功績,朱由檢隻有一句話來形容:幹得漂亮。

    “但自土木堡之後,北方韃虜氣焰日盛,屢屢犯邊,東北女真無恥叛國,東南沿海屢遭海寇,西洋猴子怙惡不悛。”

    成祖之後,大明似是用光了運氣,鮮有英主在世,而那個被王振和文官集團忽悠瘸了的朱祁鎮,更是繼宋朝徽欽二宗之後,成為了又一個被俘的漢人皇帝。

    “雖是如此,但我大明不和親、不納貢,更是天子禦國門,君王守社稷,如此強項,盛若漢唐,亦未有矣。”

    說到這裏,朱由檢話鋒一轉,聲音更加高亢。

    “然,今日之大明卻處千年之變局,天象異變、西洋奮進,世所罕見,君不見北方連年大旱,韃虜頻頻南犯,西洋複興啟蒙,睥睨瓜分世界,覬覦華夏神兕。”

    “愛卿們,愛卿們,人家都打到咱家門口了,請你們告訴朕,這個大明還真的能夠靠著閉關鎖國自欺欺人嗎?誰人可替咱大明擋此巨艦?”

    麵對朱由檢的質問,眾人皆無言以對,饒是以大儒自居的劉宗周此時也是無話可說了。

    ‘且夫天下非小弱也,雍州之地,崤函之固,自若也。然,一夫作難而七廟隳,身死人手,為天下笑矣。’

    賈誼的《過秦論》言猶在耳,早已將險關猶在、卻難擋敵的故事剖析的異常明白。

    今長城猶在,海塹依舊,卻北有烽火鳴敵,南有巨艦叩關,時代已經變了。

    把頭埋在沙土裏,關起門來過日子的時代已經一去不複返了。

    這些固執的士大夫們,雖然領會不到朱由檢所說的千年未有之變局,但是西洋日盛,天下之大的變化,還是深深的映入了他們的腦海裏。

    不管你願意還是不願意,自哥倫布發現新大陸以後,這個世界的格局就已經改變了。

    無論是西方的封建領主,還是東方的小農經濟,勢必要在這場大變革中被碾的粉碎。

    當然對於那些尚未進入封建時代的人類來說,更是一場滅種之災。

    “今日,朕不論諸位有何緣由反對開海,但朕隻有一句話問諸位,汝等是要做我華夏的千古罪人嗎?”

    此刻,群臣皆叩首告罪,已經被扣上華夏千古罪人的帽子了,誰也不敢再吱聲。

    而原本李國普的洋洋灑灑禁海萬言,在朱由檢的世界坤輿圖和西洋的大炮巨艦麵前,顯得那麽的蒼白無力,再也說不出口。

    其他人亦是如此,自從看了那艘百炮戰艦以後,所有人都被震撼到了。

    施施然走出皇極門,所有人的氣力似被抽空了一般。

    “閣老,這世上真有百炮巨艦嗎?”

    韓繼思是陝西人,至今未見過大海,對於艦船的印象來自於通州運河碼頭。

    “聞陛下與西泰兄之言,應該是有吧,若沒有這麽大的艦船,怎麽能在萬裏波濤中馳騁,況且如此巨艦,我大明亦在永樂年間有之,當年三寶太監之艦船,比之不匡多讓,隻是未有如此多的炮罷了。”

    李國普說著,遂又歎了一口氣。

    “唉,想當年我大明七下西洋,萬邦來朝,沒成想這才二百年的功夫,已是西洋人來我大明耀武揚威了。”

    “今日陛下之怒,多源於此,可歎吾等仍如鄙蛙,坐井觀天,徒增笑爾,徒增笑爾!”

    李國普歎息著甩手往文華殿而去,留下一群尚書目瞪口呆。

    “郭部堂,開海之事就這樣了?”

    阮大铖在江南有多處桑園織坊,開海之事對其影響很大,是以仍不甘心。

    但郭允厚看了看阮大铖,輕哼一聲,轉身便出了午門。

    天啟年間,阮大铖初為東林黨,後因仕途不順,轉投閹黨,但尚未享受到閹黨的助力,天啟皇帝便西去了,隨後就是閹黨的覆滅。

    對於阮大铖這種毫無節操,且又運氣不好的投機分子,朱由檢也是笑了好久。

    但念其在文化事業上的突出貢獻,還是將其放在了太常寺。

    此時士大夫皆以氣節為上,雖有不少偽君子,但對於阮大铖這樣的真小人,依然看不起。

    其他人看了看阮大铖,搖了搖頭,跟著郭允厚出了午門。

    “這就開海了?”

    對於仕林的鄙視,阮大铖不以為意,自閹黨覆滅以來,這種事多了。

    清者自清,要不是被趙南星擺了一道,魏忠賢又恰逢其會的伸了橄欖枝,阮大铖也不會上了閹黨的賊船。

    唉,都是命運造化,阮大铖常以此勸諫自己,這些年慢慢的也就釋然了。

    好在陛下不棄,宦海多年也做了太常寺少卿,雖是小九卿,但好歹也是位列朝班了,阮大铖對此很滿意。

    但此次朝廷開海,且又征收關稅,阮大铖家裏免稅的桑園和織坊估計以後少不了受影響,是以他蹦噠的最歡。

    此時見來勢洶洶的勸諫,卻如烈火遇暴雨般戛然而止,阮大铖遂感有些不適應。

    閹黨不是倒了嗎?什麽時候這群東林黨的士大夫變得如此乖順了?

    似乎是從少年天子以迅雷之勢除了閹黨開始,又似乎是從年前的那次叩闕鬧劇,還似乎是今歲陛下攜大勝歸來?

    一點一滴間,當初那個惶惶的少年天子已成了堪比太祖成祖之威的一代英主。

    天真的變了。

    如是想著,阮大铖茫茫然亦出了紫禁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