墜落的失重感隻持續了極為短暫的一瞬。冰冷的河水包裹全身的刹那，華宇幾乎是本能地屏住了呼吸。他等待著劇痛、撕裂，或菌絲如同絞殺藤蔓般的束縛。
    然而什麽都沒有。
    隻有徹底的黑暗和絕對的靜默。
    粘稠的暗流卷住了他，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甚至近乎“溫柔”的拖曳力量向下遊、向更深、更未知的所在拉去。那無處不在的發光菌絲並未攻擊，反而如同找到了錨點的水藻，柔軟卻堅定地纏繞上他的四肢、軀幹，甚至頭部——不是勒緊，更像是要固定住他漂泊的姿態。冰冷的觸感接觸皮膚，奇異的微光透過變色龍服都能隱約滲入視覺殘留。一種微弱但複雜的“震顫”——難以名狀，不是聲音，不是觸覺，更像是某種電流般的信號——開始透過這些菌絲的連接點，直接作用於他的神經末梢。
    不是窒息感，而是一種……淹沒在信息洪流中的茫然！
    身體不再冰冷刺骨。這包裹著他的水體仿佛被某種生物暖流調和，水溫恒定在一種近似血液的溫度中。水流托舉著他，那些發光的菌絲仿佛成了維生管道，氧氣……純淨得不可思議的氧氣，正源源不斷地通過這些接觸點輸入他的循環係統，替換著他肺裏最後一口渾濁的氣息！他不由自主地放鬆了緊繃的肌肉，長期積累的極致疲憊如同山洪般衝擊著神經。在失去意識前的最後一刻，腦海中隻盤旋著一個模糊的念頭
    “信使… rna…”
    ……………
    時間失去了意義。
    當華宇再次恢複知覺時，他不知道自己身處何方，更不知道時間流逝了多久。他沒有“醒來”的驟然感，更像是從一個深沉、溫暖、混沌卻富含養分的夢境中“浮現”出來。
    眼前一片幽藍的光暈，柔和、穩定，如同置身於被某種巨大生物膜包裹著的內部光源裏。
    他還活著。
    那些發光的菌絲依舊纏繞著他的四肢，但更像是柔韌的生物纜索，將他以一種舒適的姿態“懸掛”在暗河水體之中。他低頭看去，發現自己被固定在一個水流相對平緩的區域。巨大的、石筍般從河床生長而出的發光“菌柱”圍繞著他，構成一個天然的、充滿生命感的水下“籠舍”。光線正是從這些粗壯的菌柱內部散發出來，照亮了這片小小水域。水流經過時，竟帶著一種深沉的、如同巨大生物呼吸心跳般的節律——咚…咚…低沉，悠遠，仿佛源自星球深處。
    這是這顆星球的心跳？還是這個龐大的共生網絡的脈搏？亦或是……某種生命胎動的回響？
    他下意識地去觸摸那些微藍的光源柱。指尖接觸的瞬間，不再是單純的濕潤冰涼，一股微弱的“刺痛”電流順著神經向上傳導！
    “嘶——”
    但這並非傷害性的刺痛。幾乎在電流感傳來的同時，那根巨大的菌柱光芒驟然增強了一瞬！一道清晰的、純粹由藍光構成的動態“符號”，如同投影般直接浮現在華宇的視網膜前！
    那不是任何人類已知的文字符號。它更像是一個極其複雜、不斷變化扭結的活體幾何紋路——如同糾纏的雙螺旋被瞬間拉直又卷曲成某種環形門扉；又似一株植物頂破泥土時根係與莖葉瘋狂生長的瞬間定格；緊接著又分解為一縷縷如同脈動河流般的流光線條……每一個形態都在飛速演變，卻又帶著某種內在的邏輯關聯和極其強烈的信息意圖！
    意圖！它沒有語義，卻能直白地傳遞一種“意圖”！如同野獸的咆哮代表憤怒，而非語言本身的含義。
    華宇的腦子嗡地一下！他瞬間理解了這光芒的含義——“通道”——“指引”——“進入”——“融合”——“危險隔離區”——“修複”……複雜的、矛盾的信息流幾乎同時湧入！強烈的衝突感讓他頭痛欲裂。
    就在他快要被這光之語言撕裂時，一股奇異的、帶著安撫性質的柔和暖流從纏繞他的其他菌絲處傳來。這股溫暖仿佛帶有某種“過濾器”的效果，那些狂暴衝撞的信息符號瞬間變得柔和、馴順，開始按某種順序排列——“入口”——“內環”——“受損點”——“需要修複”——“安全路徑”——“低流通”……一個清晰的、由光和本能理解構成的三維“導航”圖在他腦海中呈現出來。
    前方巨大的藍色菌柱深處，一個由流淌光紋構成的“漩渦門”緩緩旋轉出現。
    華宇深吸一口氣，那是被菌絲的、絕對純淨的氧氣帶來的動力。他調整姿態，驅動著因震驚和虛弱而有些僵硬的身體，沿著菌絲牽引和光之指引的安全路徑，一頭紮進了那道光紋漩渦。
    短暫的失重感和光怪陸離的色彩流變之後，眼前的景象瞬間炸開！
    光！
    不再是洞穴深處的幽藍，而是如同將無數星辰都壓縮在一個球形空間內的極致光芒！億萬根、億億萬根粗細不一、形態各異的發光菌絲在這裏匯聚、糾纏、延伸，構成了一個無比龐大、繁雜到超乎任何人類想象的生物神經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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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裏才是這顆星球共生網絡真正的核心！整個空間的巨大遠超想象，仿佛是掏空了整片巨草森林紮根的地下空間。空氣中充滿了高濃度的氧氣和一種奇特的、類似臭氧的清新味道，卻沒有任何氣悶感。無處不在的水霧氤氳流轉，折射著內部億萬光源，形成流淌不息的光之雲霧。
    最令人震撼的，是那些粗壯如同山脈主幹的巨大核心菌索！它們在中心區域形成一顆由純粹流動光團構成的、直徑難以估量的巨大“星核”。其表麵光流奔湧，演化出如同超新星爆發、星雲凝聚般的壯闊圖景。無數相對細小的菌絲分支從這裏延伸向空間的四麵八方，有些沒入地下河床的深處，有些直接刺入岩頂，似乎在通往地表植被的根係脈絡！
    整個神經網絡無時無刻不在傳遞著信息！以光為導體，以水的脈動為介質。海量的“光點脈衝”沿著網絡主幹和分支瘋狂穿梭、跳躍、匯聚。這些脈衝時而如流星雨般匯聚成河，時而像瀑布般傾瀉而下，時而又分裂為無數細流消失在無盡的網絡分叉處。每一次大規模的脈衝流動，都伴隨著整個空間光度的同步共振，如同在演奏一曲來自地心的、無聲的星空交響！
    星球的神經網絡！一個活著的、思考的、調控著地表生態循環的地下大腦！華宇站在這個宏大生命結構的邊緣，渺小得如同一粒誤入恒星表麵的原子。
    那道牽引他進來的溫和意念並未消失，反而變得更具引導性。它像一個向導，小心翼翼地牽引著華宇的“感知”——他的意識仿佛被放大了無數倍，沿著那些奔流的光脈衝信號向前探索，避開了狂暴的宏觀信息洪流主幹道，遊走在相對舒緩的信息支流間。
    一股強烈的不和諧感衝擊著他“延伸”出去的感知。在一片相對平靜的、如同“地圖區”的光流交匯點上，一大片區域呈現出黯淡、扭曲、混亂的形態！無數光脈衝在那裏發生阻塞、碰撞、甚至詭異的湮滅，形成一個不斷散發痛苦波紋的黑色“傷疤”！那正是之前大地震留下的傷痕，地殼劇變撕裂了這裏的一部分神經網絡結構！
    “受損點——需要修複！”那股溫和的意念變得急迫。
    修複？怎麽做？他能做什麽？華宇茫然。
    意念開始變化。不再是指引，而是嚐試將一種極其複雜的、由光脈衝構成的“信息包”——似乎是某種結構藍圖——傳遞給他。然而這信息包過於龐大精妙，遠超人類大腦的理解能力和處理極限！劇烈的信息負荷如同無數根燒紅的鋼針刺入華宇的大腦皮層！他甚至能聞到神經焦糊的幻嗅！
    “呃啊啊——！”劇痛讓他在水流中翻滾蜷縮。
    就在華宇感覺大腦即將被撐爆的瞬間，那股溫和的意念果斷終止了信息灌輸，轉而傳遞來一種截然不同的“感覺”——不再是具體的結構知識，而變成一種…狀態描述？節奏波動？共情請求？
    他仿佛直接“觸摸”到了那道受損區域的“痛苦”結構斷裂的撕裂感、能量淤積的脹痛、信息阻塞的焦躁……與之相對的，它渴望恢複的狀態是一種水流般順暢、根係般延展、光合作用般充滿生機活力的自然韻律。
    這不是技術文件，是生物的本能訴求！
    他不需要理解那龐大網絡如何編碼，他隻需要像一個真正的“信使rna”——傳遞最核心的核心意圖！
    一個無比大膽、近乎本能的衝動在華宇瀕臨崩潰的意識深處炸開！他不再試圖“理解”，而是將自己殘餘的意識、強烈的生存意願、以及最重要的——那份從人類誕生之初就刻在基因裏、卻在成為“病毒”後幾乎被遺忘的對“根”與“共生”的原始渴望——凝聚成一個最簡單、最純粹的心靈信號脈衝，用盡全力，通過纏繞身體的菌絲，反饋了出去！
    “連接！”（渴望歸屬）
    “愈合！”（對健康的祝福）
    “流動！”（生命力！）
    簡單，直接，近乎祈禱！
    這信號強度微弱，邏輯粗糙至極。然而它卻像一個精準的契合點，完美嵌入了那個受損點釋放出的痛苦信息流所形成的“缺口”！
    嗡——！
    刹那間，環繞那片受損區域的黯淡和扭曲，如同被投入一顆石子的平靜死水，驟然亮起一片巨大而澄澈的藍光漣漪！這片漣漪並非自然恢複光脈，而是以華宇發出的那股弱小卻純淨的人類生命信號為核心，由周圍網絡中的共生能量自發響應、纏繞、構築而成！它粗暴地衝刷著堵塞的能量節點，修複著斷裂的光絲末梢，像一個由無數微小生命共同完成的應急搭橋術！
    雖然修複得不夠完美，如同笨拙的疤痕。但那令人窒息的阻塞感和痛苦信號，卻被極大地緩解了！混亂的光流開始重新找到通道，以一種略帶磕絆卻不再窒息的姿態流動起來。
    整個龐大的神經網絡似乎都為這個小小成功輕微地震動了一下。一種溫和的、如同星雲般擴散開來的“讚許”情緒（雖然宏大冷漠）如同暖流包裹了華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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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這完成傳遞、與深層網絡建立初步聯係的瞬間，異變陡生！
    一股冰冷、混亂、龐大到令人絕望的情感信號流，如同失控的洪流，猛地從深不可測的網絡深處——極有可能就是那顆如同活體恒星般的星核內部——噴湧而出！它們不是語言，不是畫麵，而是最純粹的、支離破碎的情感碎片！
    “恐懼！”（恒星級尺度崩塌的幻象）
    “悲傷！”（撕裂星係的漫長告別）
    “迷失！”（無盡的旋轉與墜落）
    “冰冷！”（宇宙絕對零度的擁抱）
    “死亡…死亡…死亡…”（回響）
    這些龐大到足以碾碎凡人意誌的情感碎片，並非針對華宇，更像是這顆星球共生核心自身存在的、某種被封印在深淵底層的精神傷痕，在此刻被他的外來意識波動所激活！它們帶著冰冷的死亡氣息和遠古的絕望感，瞬間反卷回來！
    “啊——！”華宇發出一聲無聲的嘶嚎，感覺自己的靈魂都要被凍結、撕碎！這不是劇痛，而是一種存在本身被徹底否定的虛無感！他拚命凝聚起來的一點意識信號在瞬間被衝垮！
    在這致命的汙染情感洪流即將徹底吞沒他的意識的千鈞一發之際，連接著他和網絡的菌絲瘋狂傳遞著來自外部的、溫和但極其強大的力量（那股始終引導他的意念）在奮力維持著他意識的最後一點清明！就像在驚濤駭浪中死死抓住即將碎裂的桅杆！
    就在這靈魂破碎的邊緣，一道微弱得幾乎無法察覺、卻帶著無比熟悉和揪心感的信號碎片，如同暴風雨中一閃而逝的螢火，從另一個未知的源頭，從星球的神經網絡層中被擠壓出來，鬼使神差地觸及了華宇即將熄滅的意識——
    溫暖的手撫摸麵頰的感覺。（觸覺殘留）
    青草被陽光曬過的味道。（嗅覺殘留）
    童音哼唱不成調的搖籃曲片段。（聽覺殘留）
    地球……地球……藍色的光……（視覺殘留）
    強烈的憂慮——擔心——期盼！（最強烈的情感脈衝！）
    這是……她的感覺！那個在實驗艙裏鼓勵他、擔心他、在離別時落淚的戰友！是她在華宇失聯後數小時裏，在基地反複嚐試聯係、觸摸他最後留下數據的終端設備，帶著哭腔無意識地哼歌時泄露的情緒碎片！不知如何竟穿過扭曲時空的屏障，被這星球龐大敏感的神經捕捉了極其微弱的投影！
    這渺小卻無比熟悉的人性情感碎片，如同一點滾燙的星辰殘骸，瞬間點燃了華宇靈魂深處那點早已被冰封的、屬於“人”的溫度和存在的坐標！
    “呃！咳！”他從窒息般的絕望中猛地倒嗆出一口冰冷的水！包裹著他身體的菌絲驟然收緊！那股冰冷的星核情感洪流在觸及這一點微弱卻頑固的人類溫暖時，如同沸水潑雪般劇烈震蕩、瞬間退卻！取而代之的，是整個神經網絡發出一聲如同受傷巨獸般的、帶著不解和震驚的宏大低鳴！幽藍的核心區光芒都黯淡了那麽一瞬。
    無數細微的信息碎片開始如同流星般劃過華宇的意識，速度快得無法捕捉，但一種全新的“理解”在直接建立——就像學習遊泳不是靠背說明書，而是在水中撲騰後突然明白了浮力。
    “存在…”
    “標記…”
    “聯係…”
    “危險…低等…汙染源…遠離…”
    “特定印記…識別…非本地…處理方案…暫存…”
    這些感知不是“學習”得來的詞句，而是直接烙印在他意識裏的“狀態認知”！他瞬間明白了自己以及所有可能攜帶類似“情感印記”的人類個體信號，在這個星球神經網絡中被暫時標記為“低等認知生物體信號殘留（無害非主動發射源）”！如同空氣中無害的塵埃，而非必須清除的病毒！
    那股始終溫和強大、引導著他的意念（現在看來更像網絡的一級“免疫管理員”），正在與那龐大核心深處被汙染的星核（可能也是更深層的核心管理者，但帶病運行）進行激烈的意念衝撞——核心星核意圖徹底清除（淨化）這個新來的、意外掀開它深層傷疤的“幹擾源”，而管理員則在權限範圍內極力為這個特殊的、能“修複”損傷的“信使”爭取“暫存觀察”的餘地！
    就在這驚心動魄的意念交鋒處於微秒級的平衡點，那股源自管理員的力量猛地切斷了華宇與深層星核的大部分直接接觸！同時，一股強大的、帶著保護性質的菌絲能量如同潮水般從四麵八方湧來，將他從核心區的邊緣強力向後推去！
    包裹著華宇的發光菌索在他周身瞬間增厚、交織，形成一層厚厚的、隔絕外界絕大多數感知的藍光繭狀保護層，將他如同“信息孤島”般溫柔地推出了那片宏大的光流核心區域。
    他被“保護性隔離”了！被囚禁在一個由純粹光芒編織的無光水牢裏！那些複雜的光流、痛苦的核心、冰冷的星核、甚至是管理員溫和卻宏大的意誌，都在一瞬間遠去，被厚實的藍色菌壁隔絕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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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牢內部光線恒定，溫度恒定，富含營養的水流如同羊水般無聲地滋養著他。隻有水流輕輕衝刷著菌壁的微弱沙沙聲，模擬著某種原始而孤寂的胎音。但在這看似完全靜謐的隔離空間內壁上，之前戰鬥中那塊緊緊貼在他心口的獸骨片（刻著水源坐標和“信使rna”遺言），卻被某種更微小的活性菌絲“撿到”，它們如同最精密的微雕藝術家，正在發光的菌壁上緩緩勾勒著一些東西——
    那是縮小了無數倍、但清晰無比的圖案坐標點的代表符號、糾纏的菌絲與水源循環示意圖、被包裹的微型人類側影、以及……一個極其複雜的、核心由雙螺旋和微光組成的抽象結構——旁邊竟清晰地“刻”著他昏迷前最後刻下的那個符號，那顆星球語言中的“信使rna”簡圖！
    這些圖文閃爍著穩定的藍光，構成了一個微縮的、永恒的檔案記錄，深嵌在這巨大神經網絡的一個極其邊緣、卻又永恒存在的角落。
    華宇懸浮在光繭的中心，身體在修複，精神卻在風暴過後的餘波中劇烈震蕩。他閉上眼，那來自戰友的、絕望中傳遞回的人性溫度依然殘留在靈魂最深處。
    “信使……”他無聲地蠕動嘴唇，疲憊卻帶著前所未有的清醒，指尖撫摸著冰冷的菌壁內部刻痕——那是坐標，是計劃，是他自己。“……隻是載體……帶著地圖……帶著基因刻刀……帶著最後的報告……”他蜷縮起身體，像一個回歸母體的胚胎，更像一個在冰冷宇宙中剛剛學會了傳遞第一個真實信號的……微小坐標點。“……我得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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