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5、後記(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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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鶯飛三月,春色葳蕤,定王府中池清柳綠。

    妙言軒內,薑妙盼了不知多少個日夜的海棠終於開了。

    去年肖徹臨走前,曾說過等她院裏的海棠再開,便是他歸來之時。

    他沒有食言,領著百萬軍馬一路南下,清掃南齊各路藩王後直逼紫禁城,如今人就在那座巍峨高聳的宮城裏。

    “青蓮,快快,沒見姑娘都等著急了嗎?”青杏正在給薑妙梳妝,青蓮在一旁挑首飾,動作稍微有些慢了。

    薑妙聞言,麵上一窘。

    倒不是她著急出遠門,隻是想著他回來了,指定會來府上找她,想好好打扮打扮而已,表現得有這麽明顯嗎?

    青杏見她赧然,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姑娘雖然嘴上不說,可奴婢都看在眼裏呢,昨兒個晚上就盼著了,半年多沒見,心裏怎麽可能不著急?”

    薑妙嗔道:“壞丫頭,就你話多!”

    這時,青蓮遞過來一支赤金八寶海棠釵,麵上笑嘻嘻的,“姑娘與姑爺有海棠之約,這支喜慶,正好應景。”

    薑妙接過,攤在掌心看了看,晃了會兒神便讓青杏簪上。

    “姑奶奶,姑爺回來了。”露水急匆匆從外麵跑進來,眉梢眼角都洋溢著喜色。

    薑妙心下一動,在兩個丫鬟的攙扶下緩緩站了起來。

    她如今八個月大的身子,懷的又是雙胎,肚子比一般孕婦大,行動已經很困難。

    好不容易走到外間,打開簾子就見肖徹站在庭院裏,仍舊是那身象征著北梁太子尊貴身份的玄色蟒袍,行軍打仗半年多,他本就深邃的五官愈發骨廓分明,透著低斂沉穩的魅力。

    得見廊下小女人大腹便便的模樣,肖徹的眼神從沉靜轉為震撼不過須臾,整個人呆在那兒,一瞬不瞬地望著她。

    薑妙懷孕的事兒,去年她本想說的,可胎像坐穩時,漠北已經開戰,薑妙怕肖徹分心,便沒再給他寫信,又讓一白他們鎖了消息。

    眼下久別重逢,肖徹看到她會震驚,早在薑妙的預料之內,她忍不住失笑,一步步走向他,“半年來所向披靡的北梁戰神,這會兒怎麽跟個二傻子似的?”

    青杏幾人聞言,偷偷捂著嘴笑。

    這種話,也隻有姑娘敢這麽對姑爺說。

    聽清她的聲音,肖徹才勉強回過神。

    “你別動。”他道:“我過來。”

    薑妙便聽話地止了步,目光一直專注在他身上。

    肖徹闊步走到她跟前,小心翼翼地伸手撫了撫她圓滾滾的肚子,“怎麽不告訴我,你懷孕了?”

    薑妙彎起唇角,“想嚇一嚇你。”

    肖徹剛才看到她走路艱難的樣子,心下不忍,“很辛苦吧?”

    薑妙嗯嗯點頭,“所以想等你回來照顧我。”

    肖徹無視院裏的下人,直接將她擁入懷,力道輕緩,怕傷到她,“這次回來,不會再走了。”

    “要走也得等伺候完我坐月子。”薑妙的聲音裏帶了嬌氣,“而且,我懷的雙胎,臨盆時肯定很辛苦,你不在,我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堅持生下來。”

    聞言,肖徹又是一怔,“雙胎?”

    “苗老確診的。”薑妙的眼神帶著肯定。

    肖徹恍然,難怪他看著薑妙的肚子,比李敏薇的大。

    “站這麽久,累了吧,先進屋。”肖徹牽過她的手,要往屋裏走。

    薑妙朝他後麵瞅了眼,微微蹙起眉頭,“小寶呢?”

    “在紫禁城裏。”肖徹說。

    “他怎麽不回來?”薑妙想到母子之間的疙瘩還沒解開,心中有些難受。

    肖徹握緊她的手,“小家夥昨天晚上宿在乾清宮,哭了一宿,早起時眼睛都還是腫的,先讓他休息休息,等平複好心情再來見你。”

    薑妙不解,“他哭什麽,是因為我嗎?”

    “怎麽會因為你?”肖徹並不知道母子倆的隔閡,隻是溫聲安撫著她,“小寶跟在傅經綸身邊半年,在漠北時又親眼目睹他一夜白發,傅經綸駕崩時,小寶就在旁邊,他心裏難以接受吧。”

    “一夜白發?”薑妙驚呆了,“傅經綸不是病死的嗎?”

    “這隻是對外的說法。”肖徹將她拉進屋,扶著她在榻上坐下,這才緩緩開口,“敏薇體內的陰蠱取出,傅經綸體內的陽蠱便活不了,蠱蟲活不了,他也活不了。”

    薑妙還以為,傅經綸中的蠱隻會讓他體會一遍肖徹曾經經曆過的痛,卻萬萬沒想到,竟會要了他的命。

    “當初敏薇被賜鴆酒,是他一手安排,因為那個時候,他已經從承恩公口中得知自己中了蠱,整個南齊都在北梁的掌控中,他保不住江山,自然護不住敏薇,故而不得不借著‘賜死’讓敏薇出宮,由我帶回北梁取蠱。”

    “這個蠱,竟然能要人命嗎?”薑妙低聲呢喃。

    肖徹頷首,“倘若他從未碰過敏薇,便會安然無恙,蠱蟲休眠時期,兩隻都能取出來,一旦喚醒,便隻能取一隻,另一隻死。”

    在李敏薇的事兒上,薑妙怨過傅經綸,此刻得知他為了讓小姑娘回國特地演了一出戲,目的就是讓李敏薇徹底死在南齊百姓以及楊太後的心目中,活下來的,是北梁梅家小九。

    薑妙的內心有些複雜,她甩甩腦袋,“那,敏薇呢,她如何了?”

    肖徹道:“陰蠱取出後,她徹底忘了過去。”

    “失憶了?”

    “嗯。”

    “那孩子呢?”

    “孩子還在,月份應該跟你差不多,很快要臨盆了。”

    薑妙聞言,緩緩鬆了口氣,“忘了也好,她在南齊就沒過過一天好日子,那些回憶,留著對她和寶寶都不好。”

    頓了會兒,薑妙又問:“梅家人對她好不好?”

    “那是她真正的娘家,自然不會苛待她。”

    肖徹說完,視線凝在她麵上,似乎有些不滿,“一來就滿口都是別人,怎麽不說說自己?”

    他一說,薑妙才發現自己似乎一直在談論關於李敏薇的話題,夫妻重逢這麽重要的日子,早讓她給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薑妙道:“我挺好的呀,沒什麽好說的,主要是小姑娘離開南齊時昏睡不醒,後麵的事兒我一概不知,心中惦記著罷了。”

    肖徹唇角含笑,“那現在關心完她,是否也該關心關心為夫了?”

    薑妙就知道他會這麽問,失笑過後,輕輕靠上他肩膀,“打了半年仗,辛苦相公了。”

    得到小妻的關切,肖徹滿足了,大掌再一次撫過她圓滾滾的肚子,“兩個小家夥有沒有鬧你?”

    “四五個月的時候鬧得厲害,隔三差五就踢我。”薑妙委屈訴苦,“現在好多了。”

    肖徹笑道:“這麽調皮,一定又是小子。”

    “別啊!”薑妙一把捂住他的嘴,“兒子可難帶了,我想要小閨女,女孩兒比較乖巧安靜。而且,若是兩個小閨女,沒準兒還能激起小寶作為兄長的保護欲,不再介懷呢?”

    “介懷什麽?”肖徹抓住了字眼。

    話都到這份上了,薑妙隻得實話實說,“小寶當初會落到傅經綸手裏,跟我懷孕有很大的關係,被探出喜脈那天,屋裏所有人的關注點都在小小寶身上,忽略了小寶,他一個人蹲在門外,很難受的樣子。

    後來我留意到,等出來找他,他已經不理我了,之後就賭氣跑到修慎院打開密室機關走了進去,偏偏那個時候,密室機關壞了,表哥和一白他們想盡辦法都打不開。

    我還以為他被困在裏頭,後來宮裏來信,說他被東廠捉住,送入了宮,從那以後,我就再也沒得見過兒子。”

    肖徹了然,原來小寶是這麽落入傅經綸手裏的,難怪先前他說小家夥昨夜在乾清宮哭時,薑妙會下意識地問是不是因為她。

    想到這兒,肖徹吻了吻她的額頭,“這件事,我去處理。”

    薑妙望著他,心中生出了久違的依賴感和信任感,莫名就覺得他一定能調和好她和小寶的母子關係。

    因著孕期,薑妙瞌睡有些多。

    肖徹陪她用了飯,等她睡下,他才起身,出門時叮囑了青杏幾人照顧好他。

    離開定王府,肖徹直接策馬入了紫禁城。

    傅經綸駕崩,李氏王朝被推翻,新王朝的秩序還沒整合好,最近這段日子,百官無朝可上,紫禁城裏一片空寂。

    肖徹直接把馬騎到乾清宮。

    小安子在那兒候著,聞聲快步走過來,牽過馬兒,聲音恭敬,“殿下。”

    肖徹問,“小寶出來沒?”

    “小公子還在帝寢殿。”小安子憂心忡忡,“早起到現在都沒用飯,奴才勸不了,這事兒,恐怕隻能殿下親自來。”

    肖徹嗯了聲,抬步跨過門檻。

    來到帝寢殿,就見鋪了燈芯草的紫檀木龍榻上,被子鼓起小小的一團,小寶至今不願起。

    肖徹在龍榻前坐下,望著他小小的背影,“現在還不起,打算直接用晚膳?”

    小寶是醒著的,聞言,抽了抽鼻子,“我不想吃。”

    “是這頓不想吃,還是往後都不想吃?”

    小寶沒接腔,低聲抽泣了兩下,之後坐起身,一下子撲進肖徹懷裏便放聲大哭出來。

    一麵哭一麵斷斷續續道:“我早讓他不要打仗的,他為什麽不聽?”

    肖徹輕輕拍著他的背,“因為他是皇帝。”

    小寶怔了下,他想起傅經綸那時問他,知不知道為君者為將者的底線是什麽?

    他說不知,傅經綸便道:一息尚存,寸土不讓。

    駕崩那天,傅經綸還帶著數十萬大軍死守鳳凰關,哪怕滿頭白發,哪怕殺得渾身是血,在倒下之前,他都未曾停止過戰鬥。

    小寶眼睜睜看著他咽下最後一口氣,他隻是抬手摸了摸他的小腦袋,臨終前一句遺言都沒有。

    然而那一幕,卻深深烙在了年僅四歲的小家夥心裏。

    從那天開始,再沒人督促他看書,再沒人要他喂飯,再沒人嫌他聒噪,半夜床榻的另一邊,再沒人會疼得死去活來卻忍著一聲不吭。

    半年的時間,習慣了一個人的存在,小寶不知道今後要用多久去習慣他的不存在。

    他好像,明白了傅經綸所說的“心疾”是個什麽病。

    因為他現在心口就好疼好疼。

    小寶原本就通紅的雙眼再一次哭腫。

    肖徹沒有勸,隻是安靜地抱著兒子,溫熱的大掌一下一下輕輕拍著兒子的小脊背。

    小寶一直哭一直哭,把肖徹胸前的衣襟都給哭濕了。

    肖徹怕他徹底崩潰,掏出巾帕替他拭去淚珠兒,低聲問,“哭過這一場,能不能振作起來了?”

    小寶打著哭嗝,說不了話。

    “每個人都會有那麽一天,他隻是走得比旁人早罷了。”肖徹道:“隻要沒有遺憾,對他而言便是最好的結局。”

    “可是娘親總說,人活著才有希望,死了就什麽都沒有了。”

    肖徹伸出指腹,刮了刮他濕潤的眼角,“他人雖不在,卻讓你落了這麽多淚,讓你記住他,那他就不算什麽都沒有。”

    小寶不想去懂那些大道理,他隻知道,自己不習慣現在的生活,一點都不習慣,每天一睜開眼就難過。

    肖徹說:“他與你非親非故,死了都能讓你哭得肝腸寸斷,倘若換成你真正的親人,你又會如何?”

    小寶沒明白過來,抹著眼淚看他。

    “你娘親懷著你的時候,因為我不在,她承受了很多壓力,後來生下你,我還是不在,她為了保護你,小小年紀便離家來了京城,作為毫無一技之長的鄉下姑娘,為了生存,她沒少吃苦,也沒少碰壁,但她不敢回家,不敢將你暴露於人前,怕外人笑話你是個沒爹的孩子。

    曾經有一段時間,她被所有人罵,罵得不敢出門,隻能待在屋裏,若是不愛你,她早就在生下你的時候將你抱去扔了,怎麽可能還會有現在的你?”

    小寶抿著小嘴沒說話。

    肖徹繼續道:“你哭傅經綸,無非是有些事還沒做,有些話來不及對他說,換成你娘也一樣,假如有一天她不在了,你會不會後悔自己一氣之下離家出走?”

    後悔,當然後悔,離京那天他就開始後悔了。

    小寶努力地點著頭。

    他前世就是沒娘的孩子,不想這一世重蹈覆轍。

    “乖。”肖徹揉揉他腦袋:“待會兒洗把臉,我帶你回去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