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九四章 妹仔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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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天耀陰著一張臉走出了杜理士酒店,黃六開著車,紀文明與宋天耀一起坐在汽車後座上,看到宋天耀幾乎滴出水的臉色,紀文明勉強笑笑:“宋先生,這種事,鬼佬就算動心思,沒有你和林逾靜女士首肯,也無可奈何,何必這麽大的火氣。”
怪我,有些急功近利,請了尊大神來香港,本來想指望她幫我的忙,哪想到,林孝和個撲街當初設計了一局,搞到我現在僵持難堪。”宋天耀閉上眼睛,把頭向後仰去,用手揉著眉心說道。
紀文明望著身旁的宋天耀。眼中帶著足夠的欣賞與佩服,這個年輕人,或者說這位宋先生,大腦中考慮的很多事已經超出他此時年紀所能想到的,甚至就連他這個在司法界混跡多年的律師,在某些細節與判斷上,都不如這位宋先生來的果決,難怪年紀輕輕就入了盧文惠的雙眼。
在紀文明嚴重,其實宋天耀之前謀劃的招數不可謂不毒辣。
香港所有人都知道林希振死前留下遺囑,家中一應事務,產業全部交由夫人洪蘭芳處理。
對這種家族遺囑的事,外人完全沒有理由插手,哪怕他宋天耀有個林家庶女出身的三嬸。
可是宋天耀動的心思卻是,林希振的遺囑隻是中國傳統製度下的一種遺言,在英國殖民地法律下算不上真正具有法律效應的遺囑。
當年林希振的遺囑最多隻能算是酒桌上的一句閑話,因為當初林希振正值壯年,鴉片生意如日中天,完全還沒有到需要留遺囑的時候。
連澳門鴉片專員羅保,澳門梟雄馮老榕都被他氣勢催壓,又與怡和洋行關係匪淺,林希振儼然是港澳鴉片業華人大亨的存在。
他的所謂遺囑,是當初在與羅保對峙公堂期間,出入中環裕記會館與友人飲酒喝茶時的一句閑聊,當時友人梁漢釗問起林希振澳門鴉片生意的局勢,又說馮老榕,羅保這些人不是易於之輩,林希振說道:“我無所謂,少年時就已經見過風浪,他們再凶又怎麽可能凶過惡浪?何況如果真的出了事,以後家中生意,大小事務也可以全都交給我我太太打理。”
這句話,在林希振死後,被當成了遺囑,而且有梁漢釗出麵證實,所以林家內部並沒有引起爭議。
如果是中國傳統社會,這句話作為遺囑也許足夠,可是香港,是英國人的殖民地,這裏,要按照英國人的法律來行事。
宋天耀就是咬住了林希振這句話不具備法律效應,所以準備從法律上,把林家搞一個四分五裂。
坦白說,宋天耀動了這個心思時,不止盧文錦盧文惠,就連他紀文明,對宋天耀都是有怕有讚,怕的是這個年輕人對對手的出招堪比毒蛇,而讚的是,宋天耀永遠是站在上風處與對手博弈。
香港是中國的,可是現在卻歸英國人管轄,林家的家業再大,如果此時爆出林家庶女準備爭奪家產,林家按照當初所謂遺囑來應付英國法官,顯然是必敗的,隻要這一手讓宋天耀贏了,林家人心惶惶,必定內亂。
這才是盧文錦,盧文惠兩位盧家大佬對宋天耀另眼相看,甚至把他都安排給宋天耀幫忙參與這件事的原因,因為在盧家兩位老人的判斷中,林家在這一手中,根本無力翻盤。
可是現在,現實卻告訴所有人,早在十幾年前,林孝和就已經堵死了所有可能!
林孝和今天去醫院送去那份合約,明麵上是表示把鵝頭山那處小樓的使用權交給林逾靜母女,可是背後卻傳達了一個消息,當初林逾靜這些林家庶女出嫁,身份已經不同,她們是被當作“妹仔”賣給了夫家!
妹仔這個詞,在香港上層社會算是個禁忌,沒有人談起,因為無論英國人,中國人,都對這個詞避之如虎。
妹仔,指的是用一筆現金轉讓自家孩子的撫養權,這種轉讓大半都發生在窮苦人家之中,窮人為了活路,把自己的女兒賣給他人做童養媳,老婆,婢女,妓女等等,伺候這個女兒身上發生的一切,都在父母簽字賣出的那一刻開始,與他們無關。
傅妡娘,書娮詩茵這些女孩子,都是妹仔出身。
現在,林孝和用房屋使用權合約傳達給宋天耀一個消息,不要打林逾靜的主意,林逾靜的身份是妹仔,林家收留她是道義,拋棄她是本分。
如果按照英國法律,安吉-佩莉絲與她的導師可以幫林逾靜打這場官司,不在意林逾靜的妹仔身份,或者說,可以用林逾靜的妹仔身份大做文章,而宋天耀之所以拒絕並且黑了臉的原因,也正是為此。
如果法庭上,宋天耀一方敢用林逾靜的妹仔身份做文章攻擊林家,哪怕他能贏並且一定贏了法庭上這一局,在法庭外也一定會死的很慘。
因為宋天耀真的那麽做了,他得罪的是整個保良局以及保良局內所有華人大佬。
代表他宋天耀與整個華人上層社會宣戰。
保良局當年成立的初衷,就是為了打擊被非法拐賣的婦女,並且維護妹仔製度,也就是說,在當初保良局第一批大佬眼中,非法拐賣,買賣婦女可以按照英國人的說法,當成犯罪,但是父母把女兒用賣身契的方式賣給其他人這種妹仔製度,不能被歸為犯罪,這是中國華人古老習俗。
保良局可以組織民團,更夫等等打擊拐賣婦女的行為,捐錢給英國人,但是也向英國人表明了父母之命下的買賣與奴隸製的區別。
因為當時那批保良局大亨,家中哪一個沒有數十個婢女丫鬟,而這些婢女丫鬟,按照英國法律,全都是封建製度下的奴隸,應該被無條件解救。
當年保良局,被保良局收買搞定的數任港督與英國海外殖民部為了妹仔製度的合法性,鬥法數十回,殺紅了眼時,有個特意從倫敦趕來香港調查的英國記者都不明不白死在臭水溝。
雙方因為這個問題從保良局成立初期,一直鬥到了如今,已經六十多年,仍然沒有真正的分出勝負,雖然英國海外殖民部多次發出文件要求香港徹查妹仔問題,可是香港曆任總督卻始終采取拖延策略,敷衍倫敦方麵。
安吉-佩莉絲的導師朱麗安娜-艾貝來自倫敦,對這種妹仔事件有著天然的亢奮感,因為無論輸贏,隻要這場官司被挑起,她都能在倫敦方麵贏得足夠的關注度,甚至能搏一個女權主義者的稱號。
在發現林逾靜是妹仔之後,朱麗安娜-艾貝表示應該馬上發起這場官司,而宋天耀則拒絕同意,他不能用自己與身邊所有人的命,去換一個英國老太婆的發跡。
在紀文明看來,宋天耀沒錯,朱麗安娜-艾貝也沒錯,錯的隻能是林孝和,這個家夥的心思眼光實在毒辣,早在當初,就徹底絕了林家女兒爭奪家產的心思!
宋先生,穩重起見,法庭方麵的事是不是就暫時放一放。”紀文明斟酌了一下,對宋天耀開口問道。
宋天耀把眉心處的手指放下,慢慢睜開雙眼:“放?保良局當頭,我不敢打妹仔兩字的主意,可是林家還有其他的事沒有料理幹淨,親姐姐替親弟弟打人命官司,保良局應該管不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