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一場大夢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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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
學堂內,書聲琅琅,十餘名總角小童手捧《道德經》,搖頭晃腦,正齊聲誦讀。
不多時,一卷讀完,眾小童閉口端坐,看向夫子;後者著一襲玄色長袍,半倚在太師椅上,雙目微閉,須發花白,不知是假寐還是在養神。
片刻之後,夫子回過神來,不過仍未睜眼,隻是輕擺大袖,淡淡說道:“今日課業到此,爾等可自行離去。”
眾小童應聲而起,恭聲回道:“是,先生。”說完便收拾書本,三三兩兩結伴而去。
又過片刻,夫子緩緩起身,卻見一小童仍留在座位上,眉頭緊皺,似有難題未明。
“元清,你因何逗留至此,怎麽還不回去?”稍整衣袖,其沉聲問道。
言詞入耳,小童如夢驚醒,急忙起身一禮,答道:“回朱先生,書中有言,‘道常在’,然學生愚鈍,從未見過‘道’為何物,是以一直在想,這道,究竟是什麽?”
夫子聞言,嘴角微揚,幾難察覺,微一沉吟後,淡淡回道:“我且問你,這世間萬物,若要存活,便離不得水,然可曾聽聞有人以水為貴?”
元清聞言思考了片刻,而後答道:“世人皆以碧玉為珍,以金銀為貴,不曾聽過珍水愛水者。”
朱先生點點頭,繼續問道:“《道經》有言,‘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於道’,如此珍惜之物,為何世所不見?”
元清不答;朱先生接著說道:“便是因為這水早已滲入世間點滴,故我等雖能時時感知,卻無以為貴。道亦如是。所謂‘不識廬山真麵目,隻緣身在此山中’便是如此。”
“先生是說,這道,便存於我等一言一行,一舉一動中,如水潤萬物,故世人所不察。”元清追問道。
夫子聞言,撚須而頷首;元清見狀追問道:“那馬兒吃草,匠人打鐵,也可稱道乎?”
夫子莞爾,並不直言回道,卻說起件不相幹軼事:“餘曾與宗師高人論技擊之道,乃知力為技本,技為之用,技力相合,便可以小博大,以寡敵眾,以五兩之勁搏千斤之重。
然技力終有盡時。傳聞有仙,能以七尺之身斷萬丈山嶽,此已非技力所能致,卻為二者之本,道法之用。道無止境,故得道而升仙者,移山填海,不過反掌之間。
隻是滾滾紅塵,得道者不過寥寥,餘者皆為碌碌凡人,芸芸眾生。肉體凡胎者,不明其道,卻精擅其技,豈言道之不存?”
言罷,這位朱先生也不管元清是否明了,搖搖晃晃,便自顧自離了學堂。
元清自是不解其中意,見先生離去,也未再多留,不過腦中卻盡是夫子言語,一路上磕磕碰碰,狀如失魂。
不知怎麽,一番話漸忘漸散,成一片空白,而後又有零星字眼自這空白中生出,匯成一句,印刻在其心底,意義莫名。
“術為道之用,道為法之本,術法無窮而道常惟一,取一則萬法皆生......”
次日。
元清照常去學堂,想著再好生問一問夫子,不料卻被告知,夫子已然遠行,隻留書一封,言說“心有所感,尋道去了”。
至於這一眾門徒該當如何,其並未多言,隻道“多讀經義,所謂書讀百遍,其義自見。”
消息一出,眾小童自是喜出望外,呼鬧著一哄而散;而元清卻有淡淡落寞與釋然縈繞心間,不知何起,亦不解其意。
五年後。
晨光熹微,元清一襲單薄青衫獨立小院中,閉目深吸,貪享著這片刻夏日清涼。
日光漸重,少年眉頭微皺,抬眼瞧了瞧天時,隨後一擺長袖,向著院外走去,卻是時候到了,需向父母及爺爺請早問安。
哪知未行幾步,竟見到自家爺爺負手立於中庭,其對麵站著一玄服老者,雖麵容消瘦,形似枯槁,然身姿筆挺,宛如勁鬆。
隨著爺爺微微頷首,玄服老者略一抱拳,轉身離去,讓出身後少女,素衣白裙,清秀娟麗。
“嗡!”
卻道一眼之下,元清隻覺腦中一陣轟鳴,眼中世界變化,萬物皆成一片虛幻,唯有少女身影,沐浴在熠熠神輝中,模糊了麵容,一襲白裙隨風飄舞,宛如仙子謫塵。
“清兒,愣在那裏做什麽,還不趕緊進屋奉茶請安。”
話音入耳,少年如若未聞,直到老人運轉內勁,以傳音入密之法
送出一聲斷喝方才驚醒。
“啊!”
元清身形微晃,而後急施一禮回道:“是,爺爺。”
一頓早茶元清都是一副心不在焉之態,期間老爺子似有叮囑,不過也沒能入得少年耳中,倒是這少女姓名,被其牢牢記住,在心底念個不停。
“朱靈兒......”
又五年。
時值七月七,元家上下張燈結彩,大擺宴席,正是其府中長子元清與義女朱靈兒大婚典禮!
牽紅繩,跨鞍馬,三拜而禮成,元清連飲數碗美酒,以敬親朋,而後便在一眾哄鬧聲中,入得洞房去。
有道是春宵一刻值千金,少年滿麵春風,殊不知朱靈兒早已自行掀了頭蓋,獨坐紅床,麵有戚戚,淚眼婆娑。
見得此景,元清心頭陡然一緊,急忙快步上前,溫聲問詢。
起初朱靈兒並不願多言,隻是說著“沒事”,但在元清再三追問下還是一聲哀歎,語帶著哭腔道出原由。
原來其本也是名門之女,豪紳之後,僅是豆蔻之年便因天生麗質,遍傳美名。
有權貴聞之,心生覬覦,欲以錢權相交,納為姬妾。
然其父剛直,自有一身傲骨,滿腔浩然氣,加之愛女心切,是以任憑各方說客,威逼利誘,仍然拒不從命。
於是權貴惱羞,勃然震怒,乃編罪責,扣汙名,致使其宅邸被封,田財被繳,一家上下十餘口流落街頭,無處可歸。
其父自是不甘,遂攜親眷,奔京都,上禦書。
哪知這朝堂上下沆瀣一氣,俱是一丘之貉!
禦書未達天聽便遭駁回,隨後更有官兵緝捕,將之驅逐出城,永不得再入。
如此尚不算完,在其回返途中,另有綠林十餘人伏於林間,持刀蒙麵,是要斬草除根,永絕後患!
一眾老弱哪擋得了惡漢血刃,不過轉眼功夫便紛紛命喪刀口,幸好危急關頭,有高人出手,救下孤女,遠送他鄉,化名朱靈兒......
“父母大仇未報,家族蒙冤未清,我卻在此披紅裝,享富貴,這是何等不孝,我又怎能安心!”朱靈兒顫聲說道,言罷更是情難自持,掩麵而泣。
元清默然聽著,片刻後,來到朱靈兒身旁,將之擁入懷中。
“明日一早我就去求爺爺,要他授我武藝。爺爺武功通玄,不出三五年定能出師。屆時不論是貪官狗吏還是殺人惡徒,我定統統將之手刃,以慰你全家在天之靈!”少年輕語道,卻字字鏗鏘。
隻是話音剛落,便聽“吱呀”一聲,老人一襲青衫走進房來。
“爺爺!”元清一驚,急忙放開朱靈兒,正打算說些什麽,卻被老人抬手打斷。
老人深深看了他一眼,而後緩緩說道:“烈陽高懸卻不見天光者,傘蓋之下也。然傘蓋之大,足以遮天蔽日,必定根係龐大,枝幹粗壯。匹夫勇者,欲以一己之力,撼動參天大樹,不過癡人說夢。唯有深入其內,化為星火,方能盤根附枝,將之焚燒殆盡。”
老人說完便拂袖離去;元清若有所思,看了看朱靈兒,心中有了決斷。
次日清晨,早茶過後,少年當眾宣布,誓要考取功名,入朝為官。
此後數年,元清奮發用功,成功入仕。
因其行事剛正,不涉黨爭,不畏權貴,且為官期間精明圖治,民間多有美名,故深受皇帝青睞,一路平步青雲,位極人臣。
也因其剛正,妄圖以一人之力,清寰宇,正乾坤,故滿朝皆敵。
所謂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元清謹小慎微大半生,終究還是慘遭奸人陷害,丟了官爵,失了權勢,而後更是步了朱靈兒先父後塵,遭人追殺,亡命天涯。
終於在逃亡一年後,夫妻二人來到一處臨崖小村,怎料還未安頓幾日,追兵又至。
二人被困崖邊,見逃無可逃,避無可避,朱靈兒一聲輕歎,轉過頭對元清深情說道:“執手半甲子,已是上天眷顧,靈兒心滿意足!此生是靈兒拖累了夫君,若能重來,靈兒寧願不要遇見!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
說完便一個縱躍,墜入萬丈崖底。
言詞入耳,元清一陣恍惚,眼前似乎浮現起了那夜青山頂,溫香滿懷,少女朱唇輕點,便隨風而去,決然不見。
半晌,其回過神來,不過已然不見身旁伊人,隻有對麵凶徒正步步逼近。
元清見此灑然一笑,略一沉吟後大袖一揮,隻見山崖凶徒竟紛紛幻滅如泡影!
而後天地崩解,複歸混沌,元清仰麵而倒,沉入這一片虛無中。
“靈兒,最後再陪我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