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兩百章 往事(一)
字數:9482 加入書籤
qzone.io,最快更新鳳逆九天:妖孽謀妃太傾城 !
那時雲挽還不叫做雲挽,她有一個屬於淤棲人的名字,隻是那名字太過晦澀難念,若非是淤棲人,應不大能聽懂,即便是雲挽自己,在入了大洛國多年後,念起自己當年的名字來,也多少有些澀然。
而淤棲人並非是屬於哪一個國家的人,而是漂流在各地的遊民,居無定所的漂泊著,以四海為家,又或者是四海皆無家。
從南到北,從東到西,淤棲人走遍了世上的每一個角落,也見過了世上各地的風景,從荒無人煙的大漠,到繁華錯落的城鎮,經曆過漫天無垠的大雪,也看過海岸水天一色的蔚藍。
但沒有任何一個地方是屬於淤棲人的。
屬於他們的,或許隻有那一方小小的山林,可到了如今,那一片山林已有了他們的主人。
但並非淤棲人。
早在百餘年前,淤棲人隻是一個生活在偏遠荒蕪的山林中的野人。
無國家,無城鎮,無朝代,無興亡。
隻是一個生活在山林中的聚落。
而這座山,喚作淤棲山。
正如沈風絮曾在書上讀過的《桃花源記》一般:“問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漢,無論魏晉。”
淤棲人的日子也十分簡單愜意,除卻最尋常的生活外,便隻有祭神。
淤棲人並不隻是信奉某一位神,而是信奉在山上的所有生靈。
從山間高大威猛的老虎,到穿梭在林間伺機傷人的白蛇,以及盤旋在天空上捕獵的鷹,更甚者是在山林間隨處可見的蟲子,皆是淤棲人所祭之神。
但凡是生靈。
隻是,這些生靈卻並不包括驟然闖入淤棲山上的大洛國神勇軍。
那一年,大洛國的領土上多了一座山,淤棲山。
淤棲人理所當然地成為了大洛國的人。
大洛國君並沒有讓淤棲人繼續生活在淤棲山上,而是讓一眾淤棲人搬入了大洛國裏。
凡是見過淤棲人的大洛國人,便將淤棲人的美麗深深印刻在了腦海之中。
淤棲人總是膚白如雪,細膩如瓷,麵容美麗明豔,宛若謫仙降世。
像是被神明所眷顧似的。
大洛國的男人們幻想著抱得淤棲美人歸,而女人們則妄想著嫁與淤棲男人。
但他們很快就偃旗息鼓了。
無他,淤棲人的麵容上,總是要刺上點點印記,若是要求娶或嫁給淤棲人,皆要在麵容上刻下淤棲人的印記。
無論男女。
女人們不願破壞皮相,男人們則吵著他們是娶妻又不是入贅,為什麽一定要在自己的麵容上刺下這樣終生也洗不掉的印記?
再然後,大洛國的人們開始質疑淤棲人麵容上的印記。
從那時起,兩族之間似乎就有一層裂痕了。
起初是質疑麵容上的印記,後來是那美麗到甚至可以用妖異來形容的容色。
而從那一日起,變故就開始了。
接連的災難席卷了淤棲人所在之地,從山體塌陷到洪水決堤,包括於此但卻並不僅止於此。
屍橫遍野,死傷無數。
淤棲人雖有傷亡,但淤棲人的人口本來就少,可大洛國這樣的泱泱大國,自是傷亡無數,與淤棲人中喪命的人相比,自是無法比擬。
大洛國的人皆說,是因著淤棲人的到來,所以才會帶來這樣的災難。
是的,都是淤棲人的錯。
在大洛人看來,淤棲人真的是古怪到不能更古怪了。
除了容色、印記外,淤棲人還總是祭神。
祭神不是什麽新鮮的事情,大洛國也有專門的祭神節與祭神相關的儀式,畢竟,祭神是個相當神秘又隆重的事情,是要沐浴焚香,心虔誌誠的。
可淤棲人的祭神實在是太過隨意又太過失禮了。
簡直是褻瀆了神。
是啊,有誰會將在地上爬行的蟲子當作神祇來祭拜?
簡直是瘋了。
但淤棲人一直如此,也習慣如此了。
可大洛國的人無論如何也看不慣。
而淤棲人那如謫仙降世般的美麗,也有了別的解釋。
不是什麽降世的謫仙,而是禍國殃民的妖孽。
兩族之間的裂痕,已經在悄無聲息之間蔓延了開來,似乎隨時都有可能碎裂。
而真正讓兩族關係碎裂的事情,是百餘年前的一場戰火,戰火從雁南關開始彌漫,將兩族之間僅剩的一層紐帶也給燃燒殆盡了。
那一年,大洛國的雁南關被鄰國攻破。
雁南關自古以來就是兵家必爭之地,無數詩中皆描繪過雁南關的重要性。
雁南關地勢險要,易守難攻,是大洛國的最後一道屏障,燕南關以南的江淮、長寧皆是平原腹地,敵軍若破雁南關,自可長驅直入。
自古以來關於此地的詩文極多,“胡軍若破雁南關,千裏繁華飛作灰”、“孤軍燕南血未幹,沙場埋恨不肯還”,便可知燕南關對於大洛而言,究竟有多重要。
可就是這樣的雁南關,竟被敵軍給攻破了。
那一年雁南關上,似火的驕陽在頭頂灼燒著,殘破不堪的軍旗斜插在地上,陣陣黃沙撲麵而來,迷了人眼,也迷了大洛國人的心。
即便多年之後,雁南關被大洛國將領兵收複,但已經被撕破的雁南關終究是大洛國身上一道無法痊愈的傷口,是那樣鮮血淋漓,刺人雙目,連心也為之灼痛。
是無法化解的仇恨。
可鄰國依舊繁盛富強,並非一朝一夕可以撼動。
但雁南關被破之痛,日日夜夜的折磨著大洛國人,那些無法發泄的怒火,最終都傾瀉在了淤棲人身上。
若非是淤棲人,便不會有這樣的災難,一切的源頭,都是來自淤棲人,他們是一切罪孽的根源,是國破家亡的因由,是十惡不赦的罪人。
更是大洛國人心之所痛。
於是,淤棲人被放逐了。
凡淤棲人,皆不可踏入大洛國境內一步。
從那以後,大洛國再無淤棲人,當年的那一座淤棲山,也早已經更名為無名山。
再後來啊……
這世上再無有關淤棲人的消息。
淤棲人的蹤影就已經漸漸消失在了大洛國人的視線之中。
有人說他們流浪到了天涯盡頭,有人說罪該萬死的淤棲人已經終於死在了天災人禍裏,也有人說,他們本就是降世的謫仙,如今已經回歸故裏。
傳聞眾說紛紜,可到底無人再見過淤棲人了。
淤棲人也漸漸隨著傳說而消失。
但故事並沒有結束。
被放逐出大洛國的淤棲人開始了百年的流浪,他們居無定所,無家可歸,隻能無依無靠地四處漂泊著,而在大洛國境外,除了同樣聽聞淤棲人傳聞後,不允淤棲人入境的鄰國,便隻有環境惡劣的無人生存之地了。
等待著淤棲人的,似乎隻有絕望。
他們一路漂泊,一路艱難求存,起初是踏入廣袤無垠的大漠中,入目所及皆是漫天飛沙,可他們隻能在深不見底的沙層裏尋找水源,忍受的頭頂上不斷燒灼的烈日,也要忍受著晚間刺骨冰冷的寒風。
淤棲人依舊活著。
自然,死去的淤棲人數不勝數。
有些人死在了前往大漠的途中,有些人死在了灼人的烈日之下,也有人幹涸著嗓子強撐著走了許久,卻終於倒在了綠洲的邊緣上。
他們堅信著踏過大漠,便是另一片嶄新的天地。
可一路兜兜轉轉,跨過了大漠後,竟又回到了大洛國的邊境上。
遙遙地見到那一抹翠色時,淤棲人以為那時沙漠絕境裏的希望,可及走近時,他們終於意識到了……
在廣袤無垠的大漠裏,他們早就迷失了方向。
前方是絕望開端的地方,身後是廣袤無垠的大漠,而身旁是絕望至哭泣的同胞們。
領頭的淤棲人沒有猶豫,轉頭便踏向了那一片傳聞裏毒沼遍地蛇蟲無數的死域。
這世上或許沒有希望。
但他是身邊人唯一的希望。
南疆是一片潮濕又悶熱的林地,腳下的泥土總是濕潤著的,每一腳踩下去都能聽見水聲,又或許下一腳踩下去,便深深陷入了沼澤之中。
可無人能救。
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同伴們在沼澤裏慢慢地掙紮著,然後慢慢地沒入沼澤裏,若是有心想要上前救人,皆有可能被一並吞沒如沼澤之中。
但凡在某一處多停留了片刻,便會有無數的蛇蟲鼠蟻撲麵而來,似乎在這片經年累月無人踏足的南疆裏,他們的到來,是一場盛宴的開始。
無數人成了蛇蟲鼠蟻的飽腹之物,甚至是不慎腳滑摔死的人,第二日就已經成為了一具枯骨,身上的血肉已經無一存留,盡數成為了南疆生靈的饈饌。
沒有凶猛的野獸,但隻是這些,就已經足以讓淤棲成陷入萬劫不複的境地。
於是,在踏入南疆的第三天裏,淤棲人便從南疆裏退了出來。
也從那時開始,他們再也沒有祭拜生靈的習慣了。
南疆裏的每一個生靈,都曾奪去過他們同伴的性命。
隻有絕望。
淤棲人絕望了。
有小姑娘再也撐不住了,她崩潰地倒在地上大哭。
領頭的青年男子走了過去,將她扶了起來,聲音溫柔又清澈:“你還好嗎?”
即便途徑過永無盡頭的大漠,踏入過無人存活的南疆,見過了身邊的人一個接著一個的死去,他仍是堅定又溫柔的站在這裏,帶著所有的族人,期盼著能將每一個人都救下,可如今站在他身邊的,已經隻剩下了寥寥幾十人了。
“他們說的對吧,我們就是被神所厭棄的人,所以才會走到哪裏,就會在哪裏帶來災難,才會看到身邊的人一個接著一個的死了,才會落到現在這樣的境地,才會……”
餘下的話,皆已經隨風飄逝了。
青年隻是帶著她一路向前走去。
他們的路途還不止於此。
即便前路皆是絕望,但也要在走至絕望的那一刻死去,而不是在這裏就停下步伐。
淤棲人見過了無數的風景。
從荒無人煙的大漠,到繁華錯落的城鎮,經曆過漫天無垠的大雪,也看過海岸水天一色的蔚藍。
可沒有人還記得他們見過這些的代價。
再後來啊……
當淤棲人穿行過那片海域時,終於見到了那一片嶄新的天地。
海域的另一側,是另一方興盛繁華城鎮。
他們從海域的另一側乘著貨船而來,卻正遇見了海岸上艱難求存的淤棲人,於是他們將淤棲人帶上了船,將他們帶到了另一片海域之中。
在船上時,青年抬頭看著海天相接的蔚藍色,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氣。
小姑娘扯了扯青年的衣角,小心翼翼地問他:“我們以後,不用在這樣了嗎?”
他們身上的衣服都是新換上的。
以往的衣服早就在長途爬涉中破損,隻能勉強地遮住身上。
青年不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
可在小姑娘問出來之後,隻是輕輕地吐了一口氣,繼而微笑著道:“是啊……”
或許不是。
可即便不是又能如何呢?
大不了就是一死罷了。
這一路上已經見過太多的人死去了,心中早就已經麻木不堪,即便在搭上他自己的一條性命又能算的了什麽。
不過一死罷了。
小姑娘麵上露出了欣喜的笑容:“太好了……”
她一向是最相信他的。
但凡是他所說的話,小姑娘都會奉若真理,聽之信之。
終於,貨船在海岸的另一側停了下來。
那是一個新的城鎮,臨近大洛國卻有不屬於大洛國,繁榮而又興盛,且以往從未聽過關於淤棲人的傳聞,是不帶著任何偏見與歧視的看著他們。
不是很重要。
重要的是,這裏適宜生存。
足夠了。
已經足夠了。
青年帶著一眾淤棲人踏上了這裏,在腳踏實地的一瞬間,他有一種恍如隔世的錯覺。
他們已經有多久沒有踏入過城鎮當中去了?
再一次看見街上人潮湧動,看見在街頭巷尾的小販,聽著那些熟悉而又陌生的吆喝聲,讓他有一種此前不過大夢一場之感。
但那些都是切切實實發生過的,
死去的人也都已經死去了。
人死不能複生,但他們依舊會懷念。
小姑娘跟著青年一並下了船,小姑娘問他:“我們以後就在這裏嗎?”
青年隻是稍稍停頓了一下,笑道:“是你以後就在這裏,不是我們。”
小姑娘聞言,嚇了一跳,忙仰起頭看向青年,有些驚慌失措地問道:“你不和我們一起嗎?”
她已經習慣了跟他一起,習慣了聽他的話,習慣了跟在他的身後,習慣了事事皆與他說起,是無論如何也不能與他分開的。
青年並沒有作答,而是轉頭遙遙地看向了大洛國的方向。
從他的視線裏,隻能看見那一片海天一色的蔚藍,可他卻仿佛穿透了一切,看到了大洛國的一切。
他慢慢地攥緊了手指。
從雁南關燃起的戰火,讓大洛國人將無處發泄的仇恨盡數傾泄到了淤棲人身上,而那些無辜而死的淤棲人給他所帶來的傷痛,也理所當然地在大洛國人的身上添了一筆。
不可忘卻也不會忘卻。
小姑娘留在這裏了。
但青年卻要轉頭又回了大洛國去。
這一次,他以麵紗遮麵,掩蓋住了自己麵上的印記。
想來,看不見麵上的印記,便認不出他是淤棲人吧。
他的目的簡單又直白。
即便他不說,旁人也能猜測的到。
但是他的離去並沒有那麽輕易,因為小姑娘將他阻攔了下來。
他略有不解,問小姑娘:“你不恨嗎?”
小姑娘隻是搖了搖頭,道:“我恨的是身邊的族人一個接著一個的死去了,而毫無用處的我活了下來,可那樣的恨是沒有意義的,隻要你還在,以後就隻有開心的事情了。”
青年偏過頭去,他道:“以後再也不會有開心了。”
“為什麽?”
“從她死的時候開始,就不會再有開心的事情了……”
所有的事情於他而言,都是一場沒有盡頭的悲傷。
即便如今不再居無定所,不再艱難求存,但作為生者,他能感受到的隻有無盡的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