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七章 什麽是情話
字數:10433 加入書籤
聽聞眼前小和尚叫自己禿子,釋弘毫不在意,其身後兩名弟子麵露慍色,剛要出言嗬斥,卻釋弘抬手製止。
釋弘遙望山門,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佛法在心,可心又在何處?
在異國他鄉創立禪宗的他,深受吐蕃王敬重,受吐蕃萬民敬仰,可他的心中,卻從未把吐蕃當成他的家。
因為那裏本來就不是他的家。
他不僅頭禿,他的心也禿。
佛曰,四大皆空,他是禿,不是空。
是他釋弘佛法不夠高深麽?
這個答案釋弘心知肚明。
即便佛法不夠高深又能如何?他不還是禪宗之祖,吐蕃人眼中的聖僧。
見過了雪域高原的遼闊,見過了眾生朝拜的信仰,見到在吐蕃人心中恍若神明的恩師,釋弘心中產生了一個宏大的構想。
他要歸來,以王者的姿態歸來。
他要打造一個佛國,而他,將會是第一任佛國之主。
悟能見眼前之人不理睬自己,還直勾勾地看向山門,便單手叉腰,伸出另一支胳膊指向釋弘道:“看你們這身打扮,可不像我們涼州人士。”
釋弘笑了笑說道:“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則見如來!”
悟能皺了皺眉,看向釋弘道:“能不能好好說話?別以為會念些經文,就是我佛家弟子了。知不知道什麽叫佛在心中,而不是在口中?”
說完他又轉頭一指不遠處眾武僧習武之地道:“我勸你們還是老實點,瞧見沒有,那可都是我們釋空門的武僧,瞧見那位拎著武棍的僧人了麽?那是我空山師兄,我們釋空門武僧總教習。”
釋弘向那邊看了幾眼,回頭問向身後弟子:“如何?”
其中一人畢恭畢敬答道:“隻是聲大而已。”
釋弘笑了笑,還是在吐蕃好,那吐蕃王恨不得他禪宗的弟子越多越好,越厲害越好。
釋弘知道紮魯多金的心思,僧侶有戒,沒有子嗣的延續,就算禪宗勢大,依然不會威脅到他的王權。
悟能聽得很清楚,不過他沒有理會那人的話,因為他覺得那人說得對。
釋弘又轉過頭來看向悟能笑吟吟問道:“你稱呼空山為師兄,這麽說來,你是空字輩的弟子了?”
悟能瞪了眼釋弘,撇了撇嘴道:“誰說叫空山師兄我就一定是空字輩的弟子了?你聽好了,我法號悟能。”
釋弘微微皺眉。
這釋空門何時這麽亂了?悟字輩的稱呼空字輩的為師兄?看來這釋空門真的是越來越不像樣了。
想到這裏,他忍不住問道:“那你又是哪位大師的弟子?”
見眼前這位問起自己的師父,悟能來了精神,挺了挺腰板,然後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和尚雖小,卻是拜在釋塵大師門下。”
釋弘點了點頭,難怪。
這位釋塵師弟,可從不給他這位師兄麵子。
不過悟能這個法號,還是亂了輩分,真不知道釋懷這個方丈是怎麽當的,竟然由著釋塵如此胡鬧。
眼見竹掃是編不下去了,悟能便將竹子收攏在一處放好,留待明日再編,拿起工具,準備返回山門。
編了這麽久,他也有些餓了。
至於眼前這幾人,他可不管了,自己又不是看守山門的,他們愛找誰找誰,可不幹他什麽事兒。
再說了,哪有拜訪山門不先報上自己名號的?
眼見悟能晃著一身肉要走,釋弘追問道:“悟能小師父,我記得釋空門的武僧總教習是空聞大師的,不知何時換成這位空山大師了?”
悟能吃了一驚,已轉身的他又轉過身來,瞪眼看向釋弘問道:“你知道的還不少啊,竟然知曉空聞師兄的名號。空聞師兄曾經是武僧總教習不假,可如今,他已是我釋空門的戒律堂首座了。”
釋弘聞言,一把拉住悟能的胳膊問道:“那原來的戒律堂首座釋遠呢?”
被釋弘拉住,悟能覺得胳膊被他抓得生疼,便扭著身子嚷嚷道:“你幹什麽?幹什麽?有話就說,別動手動腳的。”
釋弘鬆開了手,麵色有些陰沉,低聲道:“阿彌陀佛,是貧僧失態了,還望小師父為我解惑。”
釋弘此番前來,除了與釋懷好好聊上一聊之外,還準備把師弟釋遠請到吐蕃去。
他敢隻帶兩名弟子回釋空門,除了心中篤定釋懷不會與他翻臉之外,釋遠的存在也是他的底氣之一。
釋弘覺得事情有些不對,難怪已許久沒收到師弟的傳信,而西涼城那邊始終沒有動靜。
他猜到,釋懷不會輕易聽信自己的,所以在收到高陽城那邊用兵的消息之後,他與吐蕃王交待一番,便帶人速速來到石昆城。
釋弘樂得見到西涼對巴州用兵,隻有他們向東推進,涼州西邊的吐蕃才安全,才有機會從背後給西涼一刀。
悟能忽然覺得眼前這人變得有些嚇人,就跟大殿中那個怒目金剛一般,他向後退了兩步,有些怯生生道:“釋遠大師就在山門內,你要找他,就自己去找好了!”
聽聞釋法還在釋空門內,釋弘的心稍安,不過他依然覺得,事有蹊蹺。
按道理,釋法可還未到當個閑散長老的年紀。
難道是因禪宗之事,釋懷對師弟下手了?
心念閃動,釋弘對悟能說道:“小師父,還望幫忙通傳一聲,說吐蕃故人,來此求見釋遠師父。”
悟能看了眼釋弘,一拍肚子,輕哼道:“你說見就見?連個名號都不報上來,誰會見你?”
釋弘看向悟能,沉默了片刻,轉頭對身後其中一名弟子說道:“還是你去吧,我看這位小師父是不願意幫忙通傳了。”
那名弟子低頭稱是,向著山門方向走去。
見釋弘不用自己通傳了,悟能不再理會他,也腆著肚子,甩著衣袖慢悠悠地向著山門方向走去。
心思縝密的釋弘選擇了在山門外等候師弟,若是出門相迎之人不是釋遠,那就說明釋遠那裏真的出了意外。
他所帶兩名弟子,都是吐蕃人。
禪宗上下,除了他釋弘,其餘皆是吐蕃人,大多數還是窮苦之人出身,也就是吐蕃權貴眼中的賤民,這也是紮魯多金不怕禪宗生出意外的的原因之一。
在普通的吐蕃人眼中,他們身為賤民,這是天經地義之事。
沒人敢心生質疑,就算入了禪宗,依然如此。
佛曰,眾生平等。
可禪宗的佛經之中,卻沒有這句話。
——————————————
小船漸漸靠岸,老舟子將長篙插入水中,彎腰拾起船頭粗粗的草繩,掄了兩圈之後向前一拋,便套在了小碼頭旁的木樁之上。
將小船停穩之後,老舟子對著船艙喚道:“客官,到岸了!”
船艙內的闞畫子透過小窗,眯著眼睛看向遠處。
想不到她二人竟然朝這個方向走了過來。
畫筆等用具已收拾好放入小竹箱內,聽得老舟子的聲音,他提著小竹箱弓著身子從船艙走了出來。
老舟子衝其笑了笑。
其實以闞畫子的身高,可不用將身子弓得這般厲害。
闞畫子從懷中摸出一小塊兒碎銀子遞了過去,老舟子臉上的褶子又堆在了一起。
這位麵黑的客官心可不黑,每次出手都這般大方。
闞畫子輕輕一跳,上了岸。
將小竹箱背好之後,他沒有急著走開,而是從懷中掏出小銅鏡,細細打量起來。
發型沒有亂,但他依然習慣性地抬起右手向後捋了捋頭發,然後輕輕一甩頭,再滿意地點點頭。
這動作,真他娘的帥。
元夕與呂關雎慢悠悠地向著湖畔小碼頭走去,眼見有人下了船,呂關雎笑著說道:“元大哥,這船空出來了,快,我們快過去。”
說完拉著元夕的手快走兩步。
心中想到,我又不瞎,元夕嘴上卻笑著說道:“好啊!”
說完他輕捏呂關雎柔夷,笑了笑,也緊跟著加快了步子。
要是在以前,他肯定會將心中所想脫口而出的,可與呂關雎相處得久了,他終於想明白了一個道理。
想要哄女孩子開心,多說些廢話沒什麽壞處。
他甚至覺得,說些廢話能讓兩個人更開心一些。
曾經有幾日,他十分苦惱,因為他當他講完了他的從小到大的故事,也問完了呂關雎的童年趣事之後,他不知道該與呂關雎說些什麽。
他很怕兩個人之間的沉默。
他曾一度覺得,是不是自己與呂關雎之間產生了什麽問題。
因為呂關雎說了幾句話之後,他再接話,這天就聊不下去了。
當呂關雎問他吃的什麽的時候,他就會告訴她,還那樣唄,天天在大營裏,也不能吃出花來,吃飽就得了。
呂關雎就嗬嗬笑了一下,說了句,你倒是不挑食。
然後,就是一陣沉默。
呂關雎也曾問過他今日都做什麽了,他就說道,在大營裏還能做什麽呢,你從小在大營裏長大,還用問我?
呂關雎就嗬嗬笑了一下,沒有說話。
呂關雎說昨夜她數星星來著,他便告訴她,數那玩意兒做什麽?好像你能數得清一樣。
呂關雎沒有嗬嗬。
後來呂關雎就不愛跟他說話了,可把元夕給急壞了。
他想起了自己的好兄弟,成是非。
別看成是非人小,可成是非有姐姐啊,也有姐夫。
張仲謙追求成紜菲的時候,成是非沒少在一旁搗亂。
聽完元夕的苦惱之後,成是非哈哈大笑,笑得肚子疼的他指著元夕道:“元大哥,你是命好,能遇到關關姐,不然就算你長得好看,就憑你這般聊天,也沒幾個姑娘願意聽你說話的。”
元夕不解道:“我說得有什麽不對麽?”
成是非揉了揉肚子,終於忍住了笑,點頭道:“對,你說得一點都沒錯!”
元夕皺了皺眉道:“那你還笑我?你說,是不是她不講道理?天天問這些明知故問的問題!”
成是非一摟元夕的脖子,低聲道:“你享福去吧,你知道麽?當我姐夫在武館的時候,都是他像關關姐這般,湊在我姐跟前沒話找話的。”
元夕眼睛一轉,看向成是非,略帶遲疑道:“沒話找話?”
成是非瞪了元夕一眼道:“你以為呢?你倆天天黏在一起,就是有再多的話不也說光了?剩下的,可不就沒話找話麽?元大哥,不是我說你,就算是關關姐鍾情於你,可你也不能總讓關關姐主動吧。”元夕若有所思,好像隻有在陪呂關雎練拳的時候她的笑聲最多。
因為那時候的他,說的話最多。
雖然說的都是些對呂關雎拳法的建議,可他能感覺得到,聽他說話的呂關雎,眼中一直帶笑。
繡麵芙蓉一笑開,眼波才動被人猜。
元夕覺得,比酒還醉人。
隻是與呂關雎相處的日子,可不隻有練拳。
成是非一副恨鐵不成鋼的表情看向元夕接著說道:“你以為關關姐不知道你天天吃些什麽?做哪些事麽?元大哥,你說你挺聰明個人怎麽這點事兒都想不明白呢?你說些什麽不重要,她不過是想聽你說說話罷了。說到數星星,你可笑死我了,還問人家數不數得清。”
經成是非這般說道之後,元夕終於明白呂關雎的心思了,聽成是非提起數星星一事,他不解道:“怎麽?你有辦法數得清?”
成是非看著一本正經的元夕,無奈地搖了搖頭,歎道:“我本以為關關姐與眾不同,沒想到她也和別的姑娘一樣,看上了你這副皮囊。”
元夕白了成是非一眼道:“怎麽?你的意思是你比我學問高唄?”
自幼隨山居士讀書的元夕,從未覺得自己讀書會比別人差了,就是書院的夫子,亦是如此。
成是非撇撇嘴道:“呦呦呦,看把你能的,也不是誰正向我請教呢?聖人還說呢,三人行,必有我師,元大哥,將來你把關關姐娶到家的時候,你可得記著我的好!”
見元夕默不作聲,成是非探過頭去,小聲問道:“元大哥,你知道關關姐為什麽數星星麽?”
被成是非說得有些沒好氣的元夕嘟囔了一句,“我哪裏知道,誰閑著沒事兒會大半夜的不睡覺去數星星?”
成是非古怪地看了元夕一眼,感歎道:“元大哥,你要是敢當麵對關關姐這麽說,弟弟我敢去狗市買狗去!”
元夕眼睛一抬,“當真?”
成是非“切”了一聲,白了元夕一眼道:“你這心可真大啊,你真要這麽對關關姐說了,我敢保證,關關姐好幾日都不會理你的。”
元夕皺著眉想了半天也沒想明白,問道:“那你說她為何數星星?難道她喜歡觀天象?”
成是非幹脆蹲在地上,雙手托腮看著元夕。
元夕被他看得發毛,瞪了他一眼道:“快說!”
成是非笑著說道:“元大哥,看見了麽?就這麽一會兒的功夫,咱們倆就說了這麽多話,你有沒有發現這其中的關鍵呢?”
元夕眼珠子動了動說道:“還不是你磨磨唧唧的,我問什麽,你繞來繞去的,也不快說答案。”
成是非衝他眨了眨眼睛道:“元大哥,因為這就是閑聊啊,聊天不是做學問,哪裏需要一問一答呢?”
元夕思索片刻,似恍然大悟,歎道:“想不到這說話還有這麽大的學問,小非啊,謝謝你了。”
成是非瞪了元夕一眼道:“傷感情了不是?跟我還用說謝?”
元夕尷尬一笑,隨後看向成是非欲言又止。
成是非見狀問道:“元大哥,這可不像你啊!”
元夕不好意思問道:“你還沒說她為何數星星呢?”
與呂關雎並肩之後,元夕柔聲說道:“關關,昨晚我數了很久的星星!”
呂關雎聞言,止住了步子,轉頭看向元夕道:“怎麽?你數得清了?”
元夕心中一歎,小非說得果然沒有錯,這女人啊,果然都小心眼。
關於數星星的答案,成是非告訴了他之後,他就想找個機會對呂關雎說上一次。
成是非就告訴他,女孩子都愛記仇的,每次他姐夫與他姐拌嘴的時候,他姐都能將姐夫入武館開始一直數落到現在。
所以這數星星一事兒,切勿操之過切。
這事兒便一直裝在了元夕的心裏,差點成了一塊兒心病。
不過他這沒話找話的本事,卻是愈發純熟了。
原來與喜歡的人在一起,你說,她聽,她說,你聽,這就是情話。
元夕眨了眨眼睛對呂關雎說道:“數不清啊,因為我想你一次,就數一顆,那怎麽能數得清呢?”
呂關雎瞪了元夕一眼,嗔道:“油嘴滑舌,油腔滑調的,大半夜的,活該你睡不著覺!”
元夕咧嘴笑了笑道:“可我睡得著啊!”
呂關雎撅著嘴瞪了元夕一眼。
元夕忙說道:“因為夢中有你啊!”
呂關雎的臉有些發熱,她用胳膊肘輕懟了一下元夕的腰間。
元夕吃痛,佯怒道:“你再懟我,我可要對你不客氣了!”
呂關雎聞言,轉身看向元夕,杏目圓瞪道:“對我不客氣?來,告訴本姑娘怎麽個不客氣法?”
元夕嘴角一揚,“我把你關在我心裏,讓你跑不出去!”
呂關雎噗嗤一下,掩口淺笑。
好在她今日是男裝打扮,不然這般亂顫,元夕又該運功了。
嬉笑間,二人已走近小碼頭,闞畫子又單手舉鏡,右手輕捋幾下頭發,然後一甩頭。
隻可惜呂關雎好似沒看見。
暗歎呂關雎沒有眼福,闞畫子收了銅鏡,對走近的呂關雎拱了拱手道:“這位兄台,我們又見麵了!”
呂關雎一愣,疑惑道:“你是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