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傷離別--為壺中日月,袖裏乾坤。兄弟加更【14/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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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的燕京,炎熱中透著一股秋意將來。
源自北地的風,呼呼吹過燕京的大街小巷,卷起塵土,讓這幹燥的地方吹起漫天風沙,城中居民卻已習以為常。
說起這燕京啊,冬冷夏熱,時不時就會有風沙吹卷,還有豪雨落下,讓整個城市路麵都是一片爛泥,家家戶戶門窗上都有簾子。
就連吃口水,都得專門找些甜水窩子。
偏偏達官顯貴還多,街上跑的三六九等,沒準身上就有個皇親國戚的牌子。
物價又貴。
尤其是近幾年,北朝連番打仗,起先隻是對商業課以重稅,慢慢的,更多的稅法,就落在了平頭百姓身上。
北朝和南朝麵積相當,北朝還稍大一點,但人丁遠不如繁華南朝。
這要打仗,就得有人。
於是這些年裏,家家戶戶都有男丁被抽去當兵打仗。
要不然,僅僅依靠那遼東之地的稀少人數,怎能經得起北朝這二十多年的征戰不休?
總之,居於此地,真乃大不易。
但還是有源源不斷的人,從北國四麵八方,聚於這座總是天際陰霾的城市之中,忍受著各種不適,也要在這裏紮下根來。
為什麽?
這裏乃是國都。
燕京這座古城雄壯,過去三百年中,一直是大楚的權力中心,乃天下首善之地,當年那年景繁華的很,隻是燕京一城,就有近百萬人口。
這等雄城,在如今天下,也隻有南朝國度臨安府,能與之媲美。
而大楚國滅,北朝自遼東入關,占了燕京,也是沾了大楚的福氣,那前楚少帝移駕江南時,走的匆忙,幾乎將三百年間積攢下的所有財富,都留給了北朝雄主耶律崇。
可惜,二十多年的亂戰,讓這些不怎麽會算賬的北朝人,也把大楚的遺澤,快要敗的幹幹淨淨了。
高興盡起大軍,要盡快破掉南朝,讓天下一統。
除了自己的雄心壯誌之外,也有很現實的原因。
若是接下來五六年裏,不能定鼎天下,就靠北朝這橫征暴斂,不用南朝反攻,它自己內部體係,不出十年,怕就要崩壞了。
就拿一個很簡單的例子來說,北朝國內對商事,民事課以重稅,饒是如此,它北朝一年國朝收入,甚至不到南朝的三分之一。
再能打,又如何?
遼東好漢,馬上能得天下,馬上能治天下乎?
總之,南北兩朝,各有各的難處。
再說回這燕京城。
此地乃是北朝心竅一樣的重要地方,自然有重兵保護,這些時日,前線戰局順利,街道上也時有兵卒往來,讓這城中的氣氛,從壓抑沉重,變得有些輕鬆。
但依然有股子鎮壓天下的意味,煌煌之氣,聚於各處,尤其是在那城中皇宮周圍,更是威嚴的緊。
這座宮殿,在大楚朝之前,就已經很雄壯了。
大楚三百年間,勤加修繕,又多有新造樓宇,僅僅是這皇宮,都有座城市大小。
國主所在之地,自然要突出一個天子氣象,整個宮殿裏成千上萬人,可都是為北朝國主服務的,最少名義上如此。
“但在我眼裏,這城啊,就和個牢籠一樣,每日起來,都看到那城牆阻隔,壓得心裏煩悶,隻想出去轉轉。”
皇宮之中,養心殿裏,北朝國主耶律潔男,正在和自家姐姐說著話。
殿中再無旁人,都被國主趕了出去,反正那些侍奉他的人,和他從來都不是一條心。
盡管並未穿著朝服,但這十幾歲的孩子身上,依然掛著各種裝飾,都是天下寶物,但掛在衣服上,行走之間便受束縛。
對於這小國主而言,這些玩意哪怕價值連城,在他眼裏,也都如鎖銬一般,不得自由。
“姐姐這些時日來的少了。”
他盤坐在墊著錦緞的椅子上,一邊拿起盤中瓜果,一邊對坐在一邊,笑著看他的耶律婉說:
“怕不是姐姐日漸長大,就和弟弟生分了?”
“你這說的哪裏話?”
長公主搖了搖頭,頭上精致的金步搖搖晃著,她卷起肩膀旁的一縷黑發,對自家這旁人麵前嚴肅的緊,自己麵前卻很跳脫的弟弟說:
“我隻是...有些忙罷了,今日這不就是抽出空來,來見你了嗎?”
“還有,半個月?”
小國主手裏的瓜果被扔到桌子上,他看著自家姐姐,十幾歲的孩子,這一刻也有了正經,從小學習國主禮儀,讓他嚴肅下來,也有股凜然之氣。
他看向低著頭的姐姐,輕聲說:
“隨行之物,都準備好了嗎?”
“嗯。”
耶律婉俏麗白淨的臉上,努力的露出一抹笑容,但眼中的悲切卻是怎麽也掩飾不住的。
房中的氣氛,變得凝滯一些。
就像是有無形壓力,壓在這房子裏每一處,壓得人實在是喘不過氣。
“國師請了遼東最有名的薩滿,算出了良辰吉日,又找了大楚的宮中老人,以長公主之禮,為我籌備好了一切。
半月之後,便要啟程了。”
耶律婉放開手指上纏著的黑發,她舒了口氣,看著弟弟也是一臉憂傷,默然無語,便強打起精神,走到小國主身邊。
如兒時那樣,將弟弟抱在懷中。
她語氣輕柔的說:
“我乃是北朝公主,自兒時,便知道,我這一生,總要為國朝做些貢獻。此番嫁去蒙古,為國朝聯姻,換取蒙古諸部的援助,也算是盡了職責。
如今我朝已攻入中原,依著國師的說法,定鼎天下,也就是之後十年之中。
我弟,以後也就是這天下之主了。”
耶律潔男抱著姐姐,不搭話,臉上也沒什麽表情,似乎什麽天下之主,什麽君臨神州,對他而言,都毫無意義。
“以後啊,姐姐不在你身邊了,你不管是做事,還是起居,都要再謹慎一些。不要仗著性子,再衝撞了國師與朝中重臣。”
耶律婉輕聲叮囑到:
“他們為你打下了整個天下,不管你想做什麽,都要等到天下一統之後。”
“我不想要。”
耶律潔男將頭埋在姐姐懷中,他甕聲甕氣的說:
“什麽天下家國,當朝天子,我不想要。
父親當年起兵時,我還未降生,但小時候,也聽哥哥說過,咱們耶律家,還有幾個親王家,當初根本就想著逐鹿天下,大家隻想在遼東偏安一隅。
都是被他通巫教裹挾著,什麽準備都沒做,就那麽一股腦的衝入了中原。
父親當時,甚至都沒想著一切如此順利,也是被高興逼迫著,不得不帶著遼東好漢,於戰陣拚殺。”
耶律婉臉色微變,想要阻止弟弟說下去。
但她伸出的手,卻被弟弟握住。
小國主仰起頭,已是淚眼朦朧,他看著自家最親的姐姐,他說:
“我等什麽準備都沒做!
姐姐,連你出嫁之事,都要請大楚宮中人操持,那朝堂之上,所謂重臣,哪個不是大楚國滅留下的軟骨頭,高興說什麽,他們就做什麽。
以前還有族叔相護,如今族叔戰死在齊魯,我耶律一族便再無頂梁柱,任他高興揉圓捏扁。
軍權如今也落在他手上了。
一出手就打下了中原,占據淮南,以後這北朝裏,便隻有國師,再無國主。”
耶律潔男擦了擦眼睛,他雖年紀小,但卻什麽都懂。
他對姐姐說:
“他殺了大哥,卻留下你我,要用姐姐你,去換蒙古相助,留下我,也隻是為了安撫人心。姐姐啊,你說什麽天下定鼎,君臨神州。
怕是南朝國滅那一日,就是我下黃泉去見父親大哥的日子了。
姐姐,這樣的天下,是他高興想要的,卻不是給我的!”
耶律婉咬著嘴唇。
她想要再勸弟弟隱忍,但現在這話,卻是怎麽也說不出口了。
“高興和那些魔教妖人混在一起,把持朝政,姐姐,我看的一清二楚!”
耶律潔男站起身來,抓著腰間裝飾用的匕首,咬著牙,對耶律婉說:
“高興閉關的那些日子裏,那魔教妖人,在燕京中倒行逆施,通巫教人,為了拉攏那個什麽曲邪,竟把父親的妾室,統統送到了他那裏。
這等惡行,你我卻隻能聽之任之,不得插手。
這天下,哪有國主連父親遺孀都護不住的?
她們被那曲邪玷汙,當晚就自盡了三個,本想著高興出關,總能看在他與父親多年相交的份上,嗬斥一二,轉圜一二。
但他做了什麽?
他什麽都沒做!
就因那魔教人能幫他取中原,他便聽之任之。
若不是姐姐你要去蒙古和親,怕是我連你,都要保護不住。還好,還好那曲邪老魔,死在了洛陽,著實讓我出了口氣。
這老天爺,終究還是有公道的!”
小國主似是發脾氣一樣,在房中說了很多。
將這段時間,壓在心中的苦楚,一股腦的說了出來。
耶律婉沒有再勸阻。
她隻是心疼的看著自己的弟弟,耶律家族自統兵大將耶律宗戰死後,僅剩下的一點支援都已倒塌,現在當真就是被當做吉祥物,被通巫教人困在皇城之中。
自己還好,能在府邸裏走走轉轉,為了讓自己心甘情願去和親,高興對自己的鉗製,也放鬆了一些。
隻是苦了自家弟弟。
十幾歲的年紀,正是該自由自在的時候,卻如被軟禁一樣。
他每次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綾羅綢緞,坐擁天下最為高貴的名號,但這又能如何?
若心中有苦,則天地都是牢籠。
“罷了,今日說的多了,讓姐姐見笑了。”
柱香之後,耶律潔男擦了擦紅彤彤的雙眼,他帶上一抹笑容,走到姐姐身邊,拿起手帕,幫姐姐擦掉臉頰淚痕。
他輕聲說:
“姐姐此去蒙古,山遙路遠,下次再見,就不知是何時了。我在這皇城之中,雖受束縛,但好歹性命無憂。
姐姐你不要擔心我,一定要照顧好自己。
聽說那些蒙古人野蠻的很,姐姐...我會在皇城中,向父親禱告,求他亡魂庇護於你。”
小國主又從手指上取下一物,放在姐姐手中。
那是個玉扳指。
上麵有個大大的“仇”字。
他笑著說:
“姐姐可還記得這個?
那些時日,在天目山下,那兩個南朝賊子,差點就害了我兩人性命呢。我聽阿德說,這次洛陽大戰,高興之所以沒能攻下城池,就是因這兩個人死守洛陽。
他們如今,也已是南朝武林的大俠客了。
讓高興頭疼的很呢。”
“唉。”
耶律婉知道弟弟是在逗她開心,但她實在是開心不起來。
她將那扳指放在一邊,伸手摸著弟弟的頭,她叮囑說:
“我知你心中苦悶,但還是要好生活著,我耶律族人來自那白山黑水,苦寒之境,咱們家族的身體裏,流的是永遠不認輸的英雄血。
時局確實艱難。
但弟弟,活著比什麽都重要,隻要活著,就還有希望。
姐姐此去蒙古,若能勸的那蒙古大汗,借蒙古之力,也能在朝中作為你的支援,若一切順利,他高興為了圖謀天下,必不敢害你。”
“嗯。”
耶律潔男使勁點了點頭。
姐弟兩又說了幾句話,眼見天色將晚,小國主便將長公主送出偏殿,看她在一眾通巫教高手的護衛下,坐上轎子,往皇城之外去了。
“呋...”
待姐姐走後,耶律潔男長出了一口氣。
他站在房中,一名小太監偷偷摸摸的過來請安,耶律潔男左右看了看,對那小太監說:
“阿德,事情可安排好了?”
“回稟國主,已經準備好了,走的燕京丐幫的路子。”
那小太監身體瑟瑟發抖,顯然是恐懼至極。
他從小就是和耶律潔男一起長大的,是真正的親近人,在這皇城之中,千萬人裏,耶律潔男能相信的,也就他一個了。
小太監抓著拂塵,抬頭看著小國主。
耶律潔男把玩著手中匕首,那稚嫩的臉上,盡是一抹讓人心頭發寒的平靜。
而那雙眼中,也有如幼狼一樣凶狠的光。
“我這條命,無所謂了,就留在這燕京,與他高興鬥到底!那賊人,已奪走我大哥性命,而今還想再奪走我姐姐...
他休想!”
“砰”
匕首狠狠插入桌子邊緣,入木三分,尾端還在搖曳不休,耶律潔男用力過大,手指被震得破開來,小太監驚呼一聲,就要上前包紮傷口。
卻被小國主揮手製止。
他將破開的手指,放入嘴中吸吮,感受著那鮮血的味道。
他說:
“入主中原,定鼎天下,真像是一場夢啊。
一場我父親的夢,一場高興的夢,無數北朝人的夢,卻不是我的夢。
嗬嗬,可是,夢終究是夢,它總會醒的。真想看看,夢醒時分,高興那張老臉上的絕望。”
小國主放開手指,他感受著手指上的微疼,又舒了口氣,擺出一副國主應有的肅穆表情。
他要準備做一個吉祥物該做的工作,去見見群臣。
待他走出養心殿,看著眼前那搖搖晃晃的龍輦,這少年心中,已是心冷似鐵。
“和姐姐的人生相比,這我從未想過,也從不屬於我的天下...
呸!
一文不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