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河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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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夜亂戰。

    朝陽出時,整個長江兩岸,都是一片寂靜,絲毫不見這段時間南北對峙的緊張局麵。

    就好像一夜之間,好多事情都發生了變化。

    確實如此。

    越過中原淮南,試圖渡江而過的北軍大敗。

    後半夜的撤退,已經讓北軍後撤幾十裏,而淮南王趙彪布置在霸都,滁州,含山的“口袋陣”,也這一刻展開來。

    整個淮南的南朝軍全軍盡出,配合著百戰軍追索,要將這些潰散的北軍一口氣徹底打垮。

    兩國的戰線,按照目前的態勢,又有被推回中原的征兆,長江之危,已經接了,整個南國腹地,又可以迎來一段風平浪靜的時光。

    而在江湖層麵,這一戰同樣是超級大勝。

    昨夜一場死鬥,以任豪為首的正派武林人士,將魔教的脊梁骨,徹底打斷。

    萬毒,死。

    高興,死。

    接任曲邪成為五行門門主的赤雲長老,死。

    聖火教掌教陽桃,親手屠殺了數百魔教精銳,以實際行動宣告,聖火教脫離魔教。

    最後是最重磅的。

    魔教教主張莫邪,輸!

    他輸給了武林盟主任豪,不再是天下第一。

    當著江湖中人的麵,親口解散了魔教,從此之後,這江湖上,將再無魔教這個組織。

    魔教七宗宗主,一夜死了三個,其中包括兩個天榜。

    正派中也有損傷。

    武林盟主任豪大戰魔教教主張莫邪,力竭而亡。

    圓悟禪師被高興一記萬裏冰封打中,靠著虯龍佛杖撐了過來。

    但也是身受寒毒重傷。

    紫薇道人黃無慘刺殺陽桃,卻因對方使用千年聖火這不要臉的盤外無賴招數,惜敗而下,前時在蘇州受的傷還未痊愈,這次便是傷上加傷。

    中立的墨門钜子五九,被陽桃拆了大半個身體,機關禁術也挽回不了失敗的結局。

    而自舞陽真人,林菀冬掌門以下,參與這一戰的江湖高手,死傷慘重,就連藥王鬼醫馮亞夫,和萬毒老頭拚死一場。

    此時已身中奇毒,四肢盡廢,連話都說不出了。

    這樣一看,這場勝利,雖然打垮了魔教,但正道這邊,同樣付出了慘烈代價。

    這讓勝利的味道,都被衝散了一些。

    尤其是自江湖營寨響起的哀樂,再加上漫天飛舞的白色紙錢,讓這場勝利的味道,也變得黯淡了一些。

    “盟主的靈柩,要送回五龍山莊,停靈七日後,送回南通祖宅安葬。”

    營寨之中,披麻戴孝的五龍山莊管事秦虛名,正在對沈秋一行告別。

    他在昨夜亂戰中,被五行刺客刺傷了左眼,這會帶著個黑色眼罩,在他對麵,沈秋手臂上綁著白色孝帶。

    他作為任豪的子侄,本該護送靈柩一起回五龍山莊的。

    但這會,沈秋也有些事要處理一下。

    “我有些事要處理一下。”

    沈秋扶著秦虛名的手臂,他說:

    “你等先行,最晚明天,我會去山莊祭拜任叔。”

    “不隻是祭拜。”

    秦虛名慘白的臉上,努力的露出一絲笑容,他對沈秋說:

    “盟主在昨日傍晚,召見我,留下了遺囑,沈大俠,你將是五龍山莊的下一任主人。那山莊是盟主的私產,他說,這是贈予你和瑤琴姑娘成婚的賀禮。

    我來告別,也是來詢問一下,沈大俠,山莊中的人員,是遣散,還是留下?”

    “秦兄,你”

    沈秋心情複雜而沉重,當日任豪說,他要補上一份賀禮,沈秋以為他隻是說笑。

    但沒成想,任豪竟真的以遺囑的名義,準備了賀禮。

    他看著眼前秦虛名,一時有些無措,不知道該不該收下,而後者也是看出了沈秋的疑慮,便對沈秋鞠了個躬。

    他說:

    “盟主叮囑我,說若還想走江湖,便留在山莊做個管家,秦某便毛遂自薦一番,我雖武藝不高,在江湖也無甚名頭。

    但若沈大俠不嫌棄,秦兄願為大俠效犬馬之力。”

    “不嫌棄,一點都不嫌棄。”

    沈秋將秦虛名扶起,他說:

    “我這會心中思緒很多,也難以打理事務,山莊之事,就交給秦兄全權處理,若是有人要走,也不必阻攔,給些銀錢踐行。

    若是想留下,都盡數留下,一切事情,等到任叔下葬後再說。”

    “好。”

    秦虛名對沈秋笑了笑,他說:

    “那秦某就先告辭了。”

    說完,他轉身離開,不多時,一隊車馬,便從營寨中起行,載著任豪的棺木,往七十裏外,金陵城外的鍾山而去。

    還有江湖高手隨行。

    舞陽真人,黃無慘,圓悟和尚,還有一批還能行走的江湖人,都要隨行前去,主持盟主的喪葬儀程。

    任豪身為江湖正派魁首,這身後事,也是馬虎不得。

    待他們走後,整個營寨,似乎都死寂下來。

    南朝軍馬前去追堵北軍潰軍,這會還沒回來,那邊軍營大帳裏,也是非常冷清。就好似一場熱鬧宴席,到了該散去的時候了。

    “小鐵那邊,你得去看看,他情況不太對。”

    張嵐悄無聲息的,出現在沈秋身後,他說了一句,沈秋默然的點了點頭。

    雷詩音的事情,他已經知道了。

    他也無法評價雷詩音的行為。

    但昨夜正道能勝的那麽徹底,能活下這麽多人,都是因為雷詩音在戰局最慘烈的時候,把陽桃和聖火教,從戰局裏拖了出來。

    若沒有雷詩音,昨晚那情況,任豪的最後一戰,就不是和張莫邪打,而是和沐浴聖火不死,同樣超脫天榜的陽桃打了。

    而以任豪當時的鬼神狀態,打敗陽桃也許不成問題。

    但要擊殺,根本不可能。

    “叫上李義堅他們,把木頭叔也喊來,再去請林菀冬掌門和李守國大將軍過來,在小鐵房中集合。”

    沈秋對身後張嵐說:

    “我有事要說。”

    張嵐的表情變化了一下,他沒有多問,轉身抱著打繃帶的小白貓仔,去傳話了。

    而沈秋則回到營寨裏,走入小鐵休息的房中,待他走入房裏,卻突然停下了腳步。

    在他眼前,小鐵全身都打滿了繃帶,正坐在椅子上,背對著門口,手裏拄著巨闕,他就如一座石頭一樣,死寂無聲。

    沈秋看著小鐵的頭發。

    那短短的發茬,一如往昔,但

    一夜白頭。

    小鐵的頭發,全白了,就如一層雪落在頭上,讓這個十六歲的少年,仿佛一夜之間,變了一個人。

    沈秋眼中盡是痛惜。

    他完全能理解自家兄弟此時心中的悲苦,也能理解,為什麽小鐵會一夜之間,變化這麽大。

    除了心中悲痛外。

    還因為他身體裏,心竅中燃燒的那一縷千年聖火,在一夜之間,將小鐵近瀕死的狀態,治愈到近乎全盛的同時,也消耗了他太多精力。

    這一頭白發,不隻是因為心中絕望。

    “好了些嗎?”

    沈秋走到小鐵身前,他看著閉著眼睛,坐在椅子上,正在調息的小鐵,他說:

    “還能打嗎?”

    “能!”

    小鐵的語氣沙啞,如布匹摩擦,他說:

    “大哥要殺誰?”

    語氣死寂,就好似心已死了一樣。

    “我誰也不殺,還不到時候呢。”

    沈秋伸出手,放在小鐵肩膀上,隔著繃帶,他都能感覺到小鐵血肉中蘊含的溫度,就如發高燒的人一樣,摸著都燙手。

    雷詩音留下的聖火,在改造小鐵的軀體,就像是一把心中點燃的心火,要塑造出一個絕世武者。

    “你就沒什麽想對我說的嗎?”

    沈秋輕聲說到:

    “你這樣一句話不說,我很擔心你。”

    “大哥不必擔心,我隻是學會了一些道理。”

    小鐵睜開眼睛,看著沈秋。

    聖火入體,讓他雙眼瞳孔都似變成了跳動的火苗,雙眼銳利的攝人,就好像是兩把寶劍急刺而來。

    他努力的想要勾勒一個笑容,但他做不到。

    昨夜以後,他已忘記該如何去笑了,便隻能帶著平靜的臉色,對沈秋說:

    “大哥對我說過,人要成長,就得先殺了心中的孩子。隻有心中的男孩死了,一個真正的男人才能站起來。”

    小鐵站起身來,比沈秋高了一個頭,他看著沈秋的雙眼,他輕聲說:

    “大哥,小鐵死了

    就在昨晚,我親手殺了他。

    從今往後,這世上再沒那個懦弱無能,隻會依靠他人,麵對災厄,除了祈禱之外,再無能為力的小鐵了。”

    沈秋眼中毫無喜悅。

    他眼神深處,隻有一抹感同身受的煎熬,成長,多麽簡單的詞啊,但背後代表的,又是多麽沉重的事物。

    “那我以後該叫你什麽?”

    沈秋輕聲問到:

    “仇去疾?”

    “搬山君留了話給大哥,她說,握住巨闕劍,就是搬山君,我師父也叫搬山君,我也該叫那個名字。”

    小鐵摸了摸手中巨闕,他語氣沙啞的說:

    “大哥以後,叫我,仇搬山吧。”

    “你是認真的?”

    沈秋一字一頓的說:

    “你知道,你要走一條什麽路嗎?”

    “我知道。”

    小鐵,不,仇搬山深吸了一口氣,他說:

    “我已踏足,無法後退,詩音,還在等著我,聖火山,還在,蓬萊山,也還在。我要搬掉那兩座山,我要永永遠遠的,毀掉它們!

    大哥不也一樣嗎?

    昨夜一戰,大哥心中迷茫盡去,我找到了目標,大哥找到了武道,至此之後,咱們兄弟,便同行這路。

    我再也不會成為大哥的累贅了。”

    “好!”

    沈秋長出了一口氣,他在小鐵肩膀上拍了拍,他說:

    “我兄弟有誌氣,那你就與大哥一起,走完這趟路。就如我剛才問你,搬山,你還能廝殺嗎?”

    小鐵應聲回答說:

    “大哥隻需告訴我,敵人是誰?”

    沈秋笑了笑,似耳語般說:

    “整個江湖,整個天下,所有人。

    不過在那之前,先得解決詩音留下的麻煩事。”

    在沈秋的聲音中,小腿轉過身,便看到一大群人走入這房舍之中,就停在院子裏。

    為首的是林菀冬掌門。

    她是浪僧死前的托孤者之一。

    事關河洛幫傳承,她必須到場做個見證。

    還有天策軍李守國大將軍,他是目前營寨裏,身份地位最高的人,也要請來做個見證。

    林慧音和李報國,以弟子禮,跟在兩人身後。

    然後是李義堅三人,他們是河洛幫的長老和高層,還有郎木頭,掌握著河洛幫最精銳的,以是非寨殘兵為骨幹組建的一群幫眾。

    那些幫眾就在這些高層身後,他們也幾乎是人人帶傷,雷詩音帶來了一千多號人,昨夜一戰,隻剩下不到八百人了。

    但第二任大龍頭出山打的第一仗,就全滅了魔教,大大揚了河洛幫威名,這些幫中骨幹臉上,也是與有榮焉。

    沈秋和小鐵走出房門,張嵐上前幾步,跟在沈秋右手邊。

    沈秋的狀態,也不是全盛,殺了萬毒,盡管有夜盡琉璃在手,但體內依然有殺生毒殘留,讓他臉色有些發青,衣服之下,也是打著綁帶。

    他站在台階上,看著眼前眾人,也不糾結,就那麽直截了當的說:

    “河洛幫大龍頭,雷詩音,以身飼虎,壞了魔教根基,哪怕她已身為聖火教聖女,也是正派豪俠英雄!

    昨日之事,要傳遍天下,讓天下人都知道,我河洛幫大龍頭的道義!

    但,蛇無頭不行,幫中也不可一日無首領。

    今日,我請林掌門和李將軍前來做個見證,為的就是定下河洛幫第三任大龍頭。”

    沈秋的話,讓院中近百人竊竊私語,但平心而論,他說的在理。

    “仇搬山,你為雷爺親自製定的女婿,詩音此去之後,你便是最合適成為河洛幫幫主的人,我問你,你願不願做第三任大龍頭?”

    沈秋問了一句。

    小鐵搖了搖頭,他大聲說:

    “我要接回詩音,無心參與河洛幫大事。”

    “郎木頭。”

    沈秋又問到:

    “你乃幫中長老,洛陽,金陵大戰出力甚多,又得幫中兄弟尊敬,更是雷爺麾下大將,你可願成為第三任大龍頭?”

    “我心中有舊主。”

    郎木頭這瘦瘦高高的長老,直言不諱的說:

    “雖為河洛幫人,但心中卻無太多忠誠,不能成為大龍頭,沈大俠請另尋良才。”

    場中氣氛,一時間有些尷尬起來。

    李守國大將軍把玩著手裏鐵球,聽著義子李報國,為他介紹河洛幫之前的事情,而帶著麵紗的林菀冬則搖了搖頭。

    她開口,用那標誌性的蘿莉音說:

    “沈秋大俠,你也不必如此麻煩了,你在洛陽,金陵所做之事,江湖同道都看在眼中,你此番又殺了萬毒,名揚天下,又是雷爺,詩音信任之人。

    你雖不是河洛幫中人,但由你接任大龍頭,大家都無話可說。”

    “是!”

    李義堅三個人也嚷嚷起來,李義堅大聲喊到:

    “沈大哥,你不必推辭,由你當大龍頭,大夥都是服氣的!”

    “誰敢亂嚼舌頭,就一刀砍了他!”

    易勝也大聲迎合,倒是說出心中所想。

    院中精銳也都是一臉認同,他們很熟悉河洛大俠沈秋的事跡了,都知道沈秋娶了雷爺的侄女,也算是河洛幫自家人。

    大夥都覺得,這事沒毛病。

    “我不可。”

    沈秋擺了擺手,說:

    “我已打算自己建立宗門,又怎可再任河洛幫大龍頭?沒這個道理。”

    沈秋也推辭了,他看向人群中的一個人。

    下一瞬,所有人,都順著沈秋的目光看去,落在了抱著刀的李義堅身上,李義堅一臉愕然,他從沈秋的注視中體會到了某種不妙的事情。

    他竟有種轉身逃走的想法,但卻被小勝和小虎一左一右,拉住了手臂。

    “河洛長老李義堅。”

    沈秋彈了彈手指,沉聲說:

    “上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