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心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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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一片狼藉的道館中,黑裙女子依然保持著那雕塑一般的動作。

    她語氣毫無變化,看著眼前眼中翻騰著痛苦和悔恨的黃無慘,她繼續說到:

    “當年我還是一個執拗的,涉世未深的女子,我感謝你千裏遠馳,更謝你舍身相助,暴雨傾盆中,你似是神誌不清,對我說出心中所念。”

    “你讓我隨你回玉皇宮,放下我那被毀棄的宗門,讓我放下心中執念。”

    “我拒絕了。”

    “哪怕你苦苦哀求,我還是拒絕了。”

    林菀冬低下頭,她閉著眼睛,那永生難忘的一夜,如畫卷般,在她心頭浮現開來。

    她說:

    “那時的我太蠢,總以為自己承下劍門因果,師父長輩都已死去,那重建宗門,就成我心中執念,我以為,那是我一生的使命。

    還有恨意。

    對張莫邪的恨意,我無法忘卻師父倒在血泊中,那死不瞑目的臉,我要重建宗門,我要親手找回那個,被惡人毀棄的家。

    自你我兒時分別,我就一直在那裏長大,那是我的家。

    誰會放棄自己的家呢?”

    “別說了。”

    黃無慘似也被這聲音,帶入他一直想要忘卻,卻怎麽也忘不了,如夢魘橫生的回憶之中。

    他從小就有靈根道韻,入玉皇宮中,一眼就被上代掌門相中。

    他這樣的天賦根骨,又有道心相持,不管練武,還是修道,都該是一帆風順,但天賦越是如此好,心境一旦出現錯漏?後果就越發嚴重。

    在這此時?在林菀冬的“語言攻勢”中,黃無慘的心境越發亂了。

    林菀冬的語氣裏?也帶上了一絲譏諷?代表著二十一年前的那個故事,將迎來晦暗的高潮。

    “我拒絕了你的祈求。”

    “我知道?你是喜歡我的,從我兩小時候就是如此?我心裏?最少當時,也對你有情愫,畢竟,你我一起長大?在我心中?你永遠是那個可靠的無慘哥哥。

    但你對我做了什麽?”

    林菀冬的情緒也在這一刻變得不再平靜,她的聲音沙啞一分。

    仿佛又將自己代入那一夜的情緒中,那獨特的蘿莉音,越發尖銳:

    “你對我做了什麽!黃無慘,告訴我!”

    “趁我為你換藥的時候?你對我做了什麽!你不想放我離開,你知道?那時的我已斷去情絲,你知道?一旦我走了,這一生?你我之間都將再無結果。

    你不想讓我走。

    一念之差?對吧?

    一念之差?你想讓我心裏永遠有個屬於你的位置,讓我這一生都無法忘記你,你要給我打上你的烙印,你要用那種強迫的方式,奪走我...

    我在哭啊。

    你可曾聽到了。

    當時我在哭啊!我在求你住手啊!

    你聽到了嗎?

    你聽到了!

    但你...

    你沒有選擇停下,反而更加...”

    “別說了!!!”

    黃無慘的情緒在這一瞬徹底失控。

    身為正人君子一生中,最大的汙點,最可怕的回憶,在這一瞬如心中惡鬼,帶起狂笑,混在那二十一年前,洞庭夜雨中,瘋狂流淌的情欲與哭泣聲中,朝著他迎麵打來。

    就好像無窮無盡的黑夜,無窮無盡的潮水,讓他窒息於悔恨之間,將他徹底吞噬。

    沒有了黃無敵,替他承擔這一切,就靠他一人的心神,實在是承受不了這種自己對自己施加的重壓,他轉過身來,雙眼中血絲盡起。

    臉頰扭曲,脖頸上青筋暴動,黑色混雜著白絲的長發散碎開來,讓身上那股幽靜自然的氣息,被撕扯的粉碎。

    他喘著粗氣。

    看著眼前的林菀冬,他從未有如此失態過。

    呃,二十一年前那一晚,除外。

    “對,就是這樣。”

    林菀冬抬起頭,絲毫不懼眼前將失控的天榜高手。

    她俏麗的臉上,盡是譏諷,甚至還伸出手,將領口衣物拉開一絲,露出白皙的肩膀,她說:

    “那一夜,你就是這樣。

    要不要再重溫舊夢啊?黃大俠,小女子不會反抗的,那一日反抗就失敗了,如今你已成天榜,我更反抗不得。

    今日在此,任你施為。

    來啊!”

    此時若有他人在此旁觀,必然要驚掉下巴。

    身為武林魁首前輩的紫薇道人,癲狂如瘋魔,而身為劍門掌門,一代女俠,以端莊肅穆著稱的林菀冬,這會如風塵女子一樣,行誘惑之事。

    這完全是人設崩塌一般的災難。

    但對於苦恨糾纏二十餘年的兩人而言,今日這場對話,是一場釋放。

    不僅僅是要釋放黃無慘心中一直壓抑的愧疚與痛苦。

    也是對林菀冬壓抑二十餘年的痛恨的釋放。

    在那一夜之後,兩人從未如此真切的觸及這等禁忌,但今天,一切的偽裝都被撕開,兩人心頭那無法愈合的傷疤,正是被林菀冬主動挑破。

    鮮血直流。

    “那一夜,我失去了很多。”

    林菀冬語氣死寂,她的雙眼中似都失去了光彩。

    她對眼前努力的自我控製的黃無慘說:

    “你像是個懦夫一樣跑了,把我一人丟在那裏。

    我失去的,不隻是童貞,黃無慘,我還永遠的失去了我心中那個,永遠會保護我的無慘哥哥。

    你殺了他。

    你在傷害我的同時,也殺了他。

    在我隱居療傷的那一段時間,我還幼稚的給他做了個墓碑,一處衣冠塚,後來我發覺,他其實不需要這些。

    他已死在我心中,那些我們從小一起長大,留下的所有情誼,都在那一夜裏,死在了我心中。”

    林菀冬雙眼紅彤彤的。

    她抽了抽鼻子,仰起頭,不讓眼淚掉下來。

    擦了擦眼角,帶著一抹哭腔,她說:

    “後來,我聽說,你成為玉皇宮掌門,還突破天榜,成就一代高手,我心裏真的是怨恨天地,為何你這等惡人,還能如此幸運。

    我拚了命的練武,想要追上你,想要在某一天,就如今日一樣,好好質問你。

    但你對我做的那些...

    黃無慘,你以為就你有心魔嗎?”

    林菀冬咬著嘴唇,她似是感覺到四處湧來的寒冷,她顫顫巍巍的說:

    “你以為就你一個人過的艱難嗎?你可曾想過我被你欺辱之後,我一個女子,又該如何麵對那些風言風語的指責?

    在我有了慧音之後,你知道那一年我獨自一人躲在山中,擔驚受怕,過的有慘嗎?

    你知道在我被弟子和七絕門聯手暗算,躺在床上動彈不得,被那七截妖人百般調戲時,有多絕望嗎?

    你這廢物男人!敢做不敢當!

    你有何臉麵自稱正道高手?又有何臉麵執掌那太阿神劍!”

    “噗”

    林慧音的話,如鋒利的刀子,一刀一刀戳在黃無慘本就動蕩的心神上,激的他真氣倒轉,衝撞五髒六腑,張口噴出一縷血光。

    整個人氣息委頓,踉蹌著後退幾步,伸手扶住身後木架,正好抓在了太阿劍的古樸劍柄上。

    紫光逸散開,代表著神劍回應。

    “對!”

    林菀冬長出了一口氣。

    她張開雙臂,站在黃無慘身前,她說:

    “沈秋已經那麽明白的告訴你了,我就是你的心魔,想要除去心魔,簡單的很,來,一劍殺了我。

    我死後,便再無人知曉你的罪孽,你不會有身敗名裂,你依然可以做你的正道大俠,被天下人敬仰。

    你可以埋葬了我,順便把你所有的愧疚,所有的癲狂,所有的痛苦,那些回憶,一起埋掉。

    也請你給我個痛快,讓我不要再被過去折磨。

    殺了我吧。”

    黃無慘眼前天旋地轉,整個世界似都變得不再真實。

    過往的記憶如翻騰的潮水,瘋狂的衝刷他的心神,各種聲音,各種聽不真切的聲音,在他神魂中響徹天地。

    他想讓他們住嘴!

    但沒有。

    那些聲音沒有安靜,反而越發聒噪。

    殺了她!

    殺了過去!

    殺了愧疚!

    隻要一劍斬落,前塵後事,都再無關聯,這是枷鎖,隻要解去,便能不被世間牽絆,便能得脫大自由!

    心魔已現。

    黃無慘上前一步。

    紫色劍氣如風暴漫卷,在這一瞬吹過整個道館,無數典籍撕裂開來,化作漫天飛舞的紙屑,在他腳下,失控的劍氣撕開青石,帶起道道劍痕。

    所踏足之處,石塊湮滅,若粉塵飛舞。

    太阿劍在嘶鳴。

    紫光延展輪回,吞吐不休,這把威道之劍,似也覺察黃無慘情況不對,它在神威內斂,似是要斷去和黃無慘的聯係。

    入魔。

    還是超脫。

    隻在一念之間。

    見黃無慘持劍踏足而來,林菀冬蒼白的臉上,突然浮現出一抹笑容。

    “但,我早已不恨你了。”

    她的語氣,在黃無慘沉淪於過去的心結,即將失控的這一瞬,徒然變得溫柔下來。

    似是從未如此溫柔。

    “在慧音出生的那一刻,我所有的恨意,都已消弭,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幸福,我失去了無慘哥哥,卻得到了一個隻屬於我的寶貝。

    我看著她一點一點的長大,我用心保護她。

    她的笑容和成長,化去了我心中所有的戾氣。

    那是我的女兒。

    有了她,我心中就有了光。

    那道光,驅散了由你帶給我的一切黑暗。”

    下一瞬,紫光亮起。

    鮮血濺出,正落在林菀冬臉頰上,帶著些許溫熱。

    她卻沒有感覺到痛苦。

    睜開眼睛,就看到太阿劍自黃無慘手中滑落,他右手攥著劍刃,盡是鮮血,那無數江湖人渴求的神劍,被丟在地麵。

    狂暴的真氣,也在這一瞬被盡數撫平。

    眼前的黃無慘,氣喘籲籲,眼神卻又重新變得明亮起來。

    在本以為會被過去的可憎之物吞噬的時候。

    他得到了原諒。

    在本以為會殺死心中善念,斬斷過去的時刻。

    他找回了自我。

    一切隻因眼前女子的那一番話,就像是一把鑰匙,打開了封鎖二十餘年的心鎖。

    一切都,豁然開朗。

    林慧音伸出手,輕輕撫摸在眼前黃無慘的臉頰上,幫他擦去血漬。

    她說:

    “我就知道,你寧願傷害自己,也不會再傷害我第二次。”

    “放下吧,黃無慘。

    那一夜,那些過去,那些愧疚,那些痛苦,放下吧,我已經不恨你了,你也不要再憎恨自己,更不要再折磨自己了。

    這不會讓我感覺到快意,更不能彌補我心中的遺憾。

    那一夜,確實是個錯誤。

    但那個錯誤,讓我得到了這一生最好的禮物,我雖失去了你,但我得到了慧音,若沒有那個錯誤,我到現在,可能還是孤身一人,如浮萍一樣隨波逐流。

    但慧音是我和這方世界的羈絆。

    她給了我一個紮根的理由,讓我不再如飄絮般不知落向何方。”

    林菀冬收回手指,她說:

    “我今日與你說這些,就是想讓你知道。

    你不必再背負著過去,像是背著整座泰山,在黑暗中苦苦前行,其實在金陵時,我就想對你說的,是黃無敵突然出現,打斷了這些。”

    她長出了一口氣,不再理會眼前黃無慘,轉身踩著一片狼藉,往道館之外走出。

    “黃無敵的出現,幫你背負了那一切,他現在已經走了,就讓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都隨風散去吧。

    我不知道,我這一席心裏話,能不能讓你散去心魔,但除此之外,我已做不到更多。”

    “唰”

    道館的門,被林菀冬伸手拉開。

    溫暖的陽光,從門外照入,正照在林菀冬身上,她閉著眼睛,感受著這股直入心底的溫暖,她長出了一口氣。

    將二十年中所有積攢的情緒,統統釋放了出去。

    心有執念,不得自由。

    如今,枷鎖已去。

    黃無慘好不好,她不知道。

    最少她的心魔,已在說出那句原諒之後,徹底煙消雲散。

    是啊。

    籠罩一切,孕育絕望的黑暗看似強大。

    但隻要一縷光,就能讓它煙消雲散。

    不必再以憎恨,去畫地為牢了。

    她的時間,已經過去了這麽久,是時候放下那些沉重的東西,向前看,向前走了。

    “此番前去殺敵,一定要活著回來。”

    林菀冬撥了撥腦後長發,她頭也不回的走入陽光之中,揮了揮手,帶著幾分慵懶,很是瀟灑的說:

    “慧音還在瀟湘等你,那些道歉的話,不必再對我說,留著給你女兒聽吧。”

    說完,她就要提縱離開。

    但剛起身,就被一隻手從背後拉住。

    她回頭看去。

    黃無慘那張俊秀儒雅的臉上,盡是一抹深沉,卻再無遲疑。

    他說:

    “你的心魔是散了,但我的還差一些。”

    “你...”

    黃無慘的話,讓林菀冬心中一動。

    他身上再無那般超然物外,卻多了一分破碎後的真實。

    記憶中兒時總是陪她到處玩耍的無慘哥哥的身影,和眼前這個白發益生,年紀四十的儒雅道長,快速的重合在了一起。

    尤其是那個不該出現在他身上的,擠眼睛的動作,真的和那時候一模一樣。

    “我知道,小冬你嘴裏說的恨我,恨不得殺了我,但其實,你我之間需要的,是一句歉意。

    但就是這微不足道的要求,我卻拖了二十多年,也沒能給你。我真的是個無用的男人,讓你母女兩受苦這麽多年。”

    在陽光照耀中,黃無慘拉住林菀冬的手,語氣認真說:

    “我本打算說很多道歉的話,本打算說很多心裏話,但我知道,你可能不想聽,也不願聽,所以...

    拜托,讓我用行動來表達吧。

    你因我失去的那二十年。

    今日,由我補償給你。”

    “我不需要!你放開我!”

    林菀冬臉頰通紅,這蘿莉音得女俠掙紮著要離開。

    但一名天榜高手的握持,讓她如何能掙脫,隻能在如少女般的尖叫中,被她無慘哥哥,拉回道館裏。

    下一瞬,房門緊閉。

    蕭靈素鬼鬼祟祟的,在院子外探頭探腦,他方才看到掌門和林前輩拉拉扯扯的,這會心中正是好奇,想要過去看看。

    但剛踏足院落,隻是一步,便聽到耳中劍鳴一聲。

    一道紫光向上破開道館屋簷,又在呼嘯之中,如流星般刺入地麵,正插在蕭靈素身前一尺。

    陽光照下,照亮那古樸劍柄。

    太阿二字,熠熠生輝。

    這警告的意味...

    嗯,可以說,非常明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