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往生破道(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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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sp;“你留在這,會餓死的。”
&esp;北風呼嘯,雪落大地,穿著棉襖,紮著頭的小姑娘,正將一個凍得幹硬的窩窩頭,遞給躺在眼前草叢中,麵黃肌瘦,將餓死的少年。
&esp;她的眼睛裏,閃耀著憐憫與悲愴的光,她說:
&esp;“師父去村子裏看過了,村子裏已沒有活著的人了,你繼續留在這裏,你也會餓死的。我已經給師父說了,你跟我們走吧。”
&esp;沈秋木然的看著遞到眼前的窩窩頭。
&esp;這是他和青青的第一次見麵。
&esp;不。
&esp;這麽說不準確。
&esp;應該是“沈秋”和青青的第一次見麵。
&esp;“這個紅塵引,有點意思哦。”
&esp;化身將餓死的少年,沈秋撇了撇嘴,完全不理會耳邊傳來的,那屬於紅塵君的勸阻聲,伸手接過眼前那個凍得冰冷的窩窩頭。
&esp;青青被凍得通紅的小臉上,也咧開一抹開心的笑容。
&esp;畫麵停滯,眼前這方世界破碎開。
&esp;這一幕已經結束。
&esp;該下一幕了。
&esp;太行山中,路不羈帶著沈秋與青青從坍塌的墓穴中走出,迎麵的黑夜裏,迎接他們的,是全副武裝的北國黑衣衛。
&esp;他們已在此設伏,這是個被出賣後,精心做下的陷阱。
&esp;白發白須的師父,手握雙斧,為兩個徒弟擋住敵人,一邊死戰,一邊高呼讓沈秋帶著青青趕緊跑。
&esp;他會死的。
&esp;他知道。
&esp;但他並沒有猶豫,將生的機會,讓給了弟子們。
&esp;“你確定要逃走嗎?”
&esp;紅塵君的聲音,如畫外音一樣,在沈秋耳中響起,他說:
&esp;“或許你該留下來,幫助他,也許有你的幫助,他也能活下來。畢竟,現在的你,已不是過去那個軟弱的你。
&esp;你的戰鬥經驗已無比豐富,哪怕以此羸弱之軀,要尋得生路,也並不難。
&esp;你確定,要像個懦夫一樣,逃走嗎?”
&esp;沈秋沒有理會。
&esp;就像是紫薇道長在紅塵引中最初做出的選擇,他抱起哭嚎的青青,在夜中逃竄,騎著馬在追逐裏離開這方悲傷的黑夜。
&esp;那本該重傷他的襲擊,也被他靠著豐富的戰鬥經驗,輕鬆躲過。
&esp;“或許,自己真的可以嚐試著去救下路不羈?”
&esp;這個念頭,在沈秋腦海裏一閃而逝。
&esp;就如一個選擇擺在眼前。
&esp;要救嗎?
&esp;若是救了,人生就會就此改道,遺憾也能被填補。
&esp;這種猶豫,在下一瞬就被掐滅掉。
&esp;他騎著馬,抱著青青,很堅定的消失在了黑夜中,將路不羈一人,留在了身後那致死的夜中。
&esp;畫麵在這一瞬定格。
&esp;“你還真是個鐵石心腸的人呢。”
&esp;紅塵君說:
&esp;“但按部就班的重活一次,可沒辦法解開本君這紅塵引,所謂紅塵問心,不敢直麵過去,不能超脫自我,便尋不得那一縷勝機。
&esp;本君已見慣執拗,不知悔改,那是所有生靈的天性,縱使在千年之前,那些真正的大人物們,也會在這紅塵引中固步不前。
&esp;自以為堅守自我,就能破除幻境!
&esp;錯。
&esp;大錯特錯。
&esp;你必須作出選擇,沈秋。
&esp;連這紅塵問心的第一步都不敢踏出,又該怎麽走到終點?
&esp;你已經曆了這麽多,難道就是為了重蹈覆轍?
&esp;還是說,你自認為,你所經曆的人生裏,當真就沒有遺憾嗎?
&esp;嗬嗬,本君不信!
&esp;拭目以待吧。”
&esp;沈秋沉默不語,並未回應。
&esp;光影流轉,下一幕開啟,依然是太行山中,他欲向山鬼求助。
&esp;然後是蘇州城裏,為被掠走的青青,拿起七星搖光。
&esp;蘇州一戰,正邪紛爭,風起雲湧。
&esp;齊魯之地,是非寨與北國爭鋒,豪俠隕落。
&esp;遼東苦寒之地,入仙家秘境,和東靈君殊死一戰。
&esp;洛陽夜火,護的一城安危,卻再次失去長輩朋友。
&esp;金陵決戰,覆滅魔教,任豪戰死,他叛出正道,成就江湖惡名。
&esp;太行遺跡,九死一生,與仙人互博。
&esp;獨行萬裏,行左道之事,壓江湖眾生。
&esp;再回齊魯,借陰兵,破蠻夷,來此萬靈邪陣,直麵紅塵仙君。
&esp;人生到此,所有難忘的經曆故事,都以這種畫麵浮現,讓沈秋重來一次,似要揭示他心中隱藏的那些遺憾。
&esp;就像是一張已塗繪各種顏色的畫布,總有些筆記醜陋難看。
&esp;想讓一切變得完美,那些醜陋的筆跡,就得被塗塗改改,以漸入佳境。
&esp;一輪走完,沈秋又回到了最開始,在那燕郊村莊中。
&esp;他穿著破舊的棉襖棉褲,在森寒的北風中行走,往早已遺忘的家中行去。
&esp;心中已有明悟。
&esp;“這是個由回憶搭建的迷宮,不同選擇,都會在迷宮中呈現不同的前路,無數的分岔將迷宮的範圍無限拓展。
&esp;固執選擇既定的人生,就是走一條明晰的道路,在盡頭時兜兜轉轉,又會回到迷宮入口。
&esp;所謂紅塵引。
&esp;就是個文字冒險遊戲。
&esp;各個節點都有數種選擇,不同的選擇,會決定故事不同的走向,再以無數的選擇造成的結果堆砌,最終改變既定的命數。”
&esp;他如此想到,抬起頭的那一瞬,便看到眼前路邊,出現了張莫邪的身影。
&esp;那是第一次選擇。
&esp;“二十年之期已到,這旁人求不來的仙緣,終究是”
&esp;張莫邪將劍玉遞給他。
&esp;又說出那記憶中的話,但這天下話還沒說完,就被沈秋打斷,他伸出髒兮兮的手,將遞到他手心的劍玉,又塞回了張莫邪手裏。
&esp;他抬起頭,看著眼前愕然的魔教教主,說:
&esp;“這東西太貴重了,我不能要,你拿回去吧,我不要它了。”
&esp;“但但這是屬於你的”
&esp;張莫邪的反應詫異,他欲繼續遞來劍玉,沈秋卻不理他,繼續揣著手,迎著寒風往村落的家裏去,他頭也不回的說:
&esp;“我放棄了,隻想過普通人安靜平穩的生活,現在它是你的了。”
&esp;張莫邪的表情有些古怪。
&esp;臉上浮現出一抹如釋重負,又似乎帶著一抹欣喜,他看著身前走的辛苦的沈秋,抿了抿嘴,追上前去,說:
&esp;“小兄弟既然不要這個,那我便補償給你其他,說吧,你想要什麽?”
&esp;沈秋抿了抿嘴。
&esp;他看了一眼張莫邪,又想了想,要了些金銀,又請他在燕京城中,為沈家購得一處大宅,一家人驚喜交加,搬入宅院中,開始了新生活。
&esp;時間飛速變化,一晃十年之後。
&esp;因為張莫邪的饋贈,沈家人免去了饑荒之災,自然遇不到青青和路不羈,沈秋也沒有選擇練武,而是走了經商之路。
&esp;張莫邪得了劍玉相助,十年謀劃,將蓬萊遍布天下的萬靈陣拆毀,打上仙山,滅去老祖,破碎虛空,成就一代武林神話。
&esp;而北國國師高興帶大軍攻城掠地,破滅南國國朝,統一天下,使通巫教發揚光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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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sp;天下安定,再無戰事,沈家的生意做得越來越大,沈秋二十歲時,偶遇接過路家鏢局大旗的女鏢師範青青,兩人一見如故。
&esp;三年後結為夫妻,又因商路之事,接濟了家門敗落的蘇家,將瑤琴納為妾室。
&esp;北國治國森嚴,不許江湖生事,多方壓製下,武林式微,各家宗門解散,林慧音無處可去,便下山開了家酒樓。
&esp;但經營不善,即將破產時,又被沈家收購。
&esp;機緣巧合之下,大富豪沈秋又有了第二房小妾。
&esp;一家圓滿,左擁右抱,享盡齊人之福,直至多年之後,沈秋老去,沈家已是天下第一豪門,兒子當了官,女兒嫁入皇宮,成了皇後。
&esp;家裏人丁興旺,權傾天下,又因實在太有錢,常做善事,待沈秋百年之後,被世人敬稱為“沈財神”。
&esp;“好家夥。”
&esp;待這一生過完,沈秋眼前光影浮現時,便不再是孤村小兒,而是直接跳入了太行夜戰的場景中。
&esp;就好像是,第一幕的遺憾已被補全,那個節點不複存在。
&esp;沈秋還沉浸在方才那一生的餘韻中。
&esp;他忍不住吐槽道:
&esp;“如此一帆風順,大概是拿錯了‘沈傲天’的劇本吧?不過,怎麽還是青青丫頭,成了大房夫人?”
&esp;吐槽歸吐槽。
&esp;這一次選擇改變,已讓他心中猜測徹底確定。
&esp;“劇本。”
&esp;“每一次選擇,都會出現一個新的劇本,而紅塵君,就是幕後一切的導演,所謂重活一生,彌補遺憾,都是引誘罷了。
&esp;他修紅塵仙道,早已知曉人生萬事,每一種選擇都能補出邏輯合理,一帆風順,不帶任何錯漏遺憾的劇本。
&esp;但這種遺憾填補的‘圓滿’,才是萬般誘惑。
&esp;若是沉溺這虛假完美之中,便是入了紅塵魔障,任由各色圓滿,拉扯心神,如落泥潭,在這個回憶的迷宮裏,便會越發無力掙紮。
&esp;千般選擇,千般人生。
&esp;明知它是假的。
&esp;但那種真如重活一生的圓滿,和眼前冰冷的現實相比,對於如紫薇道長這般,心中有偌大的遺憾的人而言,著實有些太誘惑了。
&esp;畢竟眼前的滿目瘡痍,哪裏比得上遠方的田園牧歌,無數的選擇,無數的後果。
&esp;就像是探索人生這個遊戲的多周目結局,讓人樂在其中。
&esp;紅塵引
&esp;厲害。”
&esp;“恭喜你,做出了正確的選擇。”
&esp;紅塵君的聲音再度響起,在這太行夜戰的場景裏,他帶著越發溫和的語氣,說:
&esp;“看來你已經懂了本君這紅塵引仙術的規則,每做選擇,便是重活一生,補全心境疏漏,再無遺憾過往,百世輪回,體驗世間諸般百態。
&esp;以一人之身,活萬人一生。
&esp;就如不拿招來厄運的仙緣,便能有完全不同的人生,眼前你若救了路不羈,人生也會截然不同。
&esp;唉,本君這道咒法啊,最開始可也不是為了殺生用的,這可悲之事,把本君這等仙家修士,也弄得如惡鬼一般,何苦來哉。
&esp;但已是如此,後悔無用。
&esp;沈秋,要繼續嗎?”
&esp;“當然繼續。”
&esp;沈秋仰頭回應到:
&esp;“一帆風順固然讓人歡喜,但方才重活一世的記憶,還在沈某心頭。
&esp;以我凡人心智,再多活十世,怕就要遺忘人生,於真真假假的紅塵輪回中徹底迷失,若過百世,那我這真正一生,就如百世輪回中尋常一世,徹底忘卻自我。
&esp;這才是仙君這記紅塵引最大的殺招。
&esp;在這真真假假的幻心仙術裏,沈某最大的敵人,不是仙君你,而是沈某自己。
&esp;這自己與自己的戰爭,我想贏,太難了。
&esp;在仙君的地盤,玩仙君準備好的精彩劇本,讓人流連忘返,用作平日遊戲還成,但此時生死攸關。
&esp;沈某乃是為勝而來!
&esp;而我麵對的,卻是一個必輸的遊戲!”
&esp;“嗬嗬,聰明。”
&esp;紅塵君的聲音變得玩味且譏諷,他說:
&esp;“可惜玩不玩,不是你說了算的。
&esp;你不能曆經諸般紅塵,便解不得本君這道仙術。
&esp;本君舍棄了一切攻伐手段,以自身仙道化作如此妙法。
&esp;就連仙尊也無法強行破除本君這幻心之術,隻能以堅定道心曆經萬世,渡過苦海,登臨紅塵彼岸。
&esp;你一個區區凡人,落入此境,又能作何?”
&esp;“我確實無力強行破開紅塵仙術。”
&esp;沈秋歪了歪腦袋,他說:
&esp;“但仙君這紅塵引之法,是以我的記憶做基礎,以你本人修紅塵仙道,曆經諸般人生為藍本,做出無數劇本,無數喜怒哀樂給我品嚐。
&esp;這不公平!
&esp;每個人都隻能活一輩子。
&esp;但仙君卻活了無數個人生,已閱見紅塵無數。”
&esp;他搖了搖頭,對紅塵君說:
&esp;“沈某不才,心中亦有秘密。”
&esp;“我也有我藏起來的故事,給仙君品嚐,而且我可以確定,那是仙君從未體驗過的人生我玩仙君的紅塵遊戲,也請仙君,玩玩我的劇本,讓這紅塵之術變得更公平一些,可好?”
&esp;“你已是塚中枯骨,本君為何要玩?”
&esp;紅塵君的語氣,變得低沉冷漠。
&esp;但沈秋伸出手指,放在眉心,翻閱出腦海中隱藏在心神最深處的那些過去,輕聲說:
&esp;“紅塵引這神妙之術,乃是基於沈某記憶,換句話說,仙君此時神念,已侵入沈某識海之中,看似一切盡在仙君掌控。
&esp;但沈某卻知道,世間任何術法,都有缺陷。
&esp;就如我習的世間諸般武藝,沒有哪一種,敢稱完美無缺。
&esp;你這紅塵仙術,也自然有它的缺陷,你與沈某此時,神念相融,這紅塵引仙術,乃為雙向交互。
&esp;仙君可設下記憶迷宮,給沈某來選。
&esp;我自然也可以敞開記憶,請仙君去體驗一番。
&esp;至於玩不玩
&esp;那也不是仙君你說了算的!”
&esp;一抹流光,順延沈秋翻騰的記憶,在他指尖迸發。
&esp;帶著人間倒影的光,飛快的散布到四周,將眼前畫麵徹底覆蓋,在紅塵君驚怒交加的吼聲中,他那一縷神念,被這記憶的流光吞沒,卷入其中。
&esp;“搬山仙姑,雖然我等還從未見過麵,但”
&esp;沈秋舒展了一下身體,他輕聲說:
&esp;“謝了。”
&esp;話音落時,他向前踏足,繼續走這紅塵百態。
&esp;武道走到盡頭,也需要曆經紅塵,錘煉心境,如花青一般,紅塵問心,這個過程對於尋常武者,需要花一生的時間去體悟。
&esp;但眼下,這紅塵引中,包含人生百態,世間諸相,最妙的是,不管在此幻心之術中度過多久,外界都隻有一瞬過往。
&esp;紅塵君這得意之術,想來也包含著一絲仙術於時光之道的奧妙。
&esp;不好好利用一下,未免有些太可惜了。
&esp;除此之外,沈秋,其實也想看看,他自己的人生,到底能有多少種不同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