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叩鼎篇 第十五章 北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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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隱隱,霧靄沉沉。山上一人一牛,踏著月光,緩緩而行。
石青峰抬頭看了看天,天上有霧,月光朦朦朧朧,時而風隨雲動,有些許月光灑下;時而雲隨風動,又將月亮嚴嚴實的遮了起來。
再低頭看山路上的那頭青牛,似乎每踏出一步,都恰到好處的踩在了月光上麵。
陳玄清來到山頂,示意石青峰騎上青牛,道:“走吧。”
一步踏出,乘風禦虛,石青峰感覺就像做了個夢,隻一恍惚,便來到了一片星空下麵。
紅色的星空!
滿天繁星,無一例外變成了紅色。看似近在咫尺,伸手可得。但伸出手去一看,卻又遠在天邊,仿佛隔了天與地的距離。
“你可知道,天地間最遙遠的距離是什麽?”陳玄清道。
石青峰想了想,搖了搖頭。
陳玄清道:“天地間最遙遠的距離,是它明明在你眼前,在你手中,你卻看不見,夠不著。”
石青峰有些迷惑,問道:“這是什麽地方?”
陳玄清道:“你很快就會知道。”
青牛又向前踏出一步,滿天繁星少了許多。石青峰眼見一顆流星從天邊飛來,徑直從他身體裏麵穿過,消失在了身後。
青牛再向前踏出一步,滿天繁星消失不見,隻有茫茫黑暗,無邊無際,也不知道是在天上,還是在地上,不知道是在人間,還是在仙界或者地府。
青牛再踏一步,再踏一步……一直走了整整三千六百五十步!
石青峰已經開始懷疑,懷疑自己是不是身在夢裏,在夢裏醒著。
青牛停下來後,陳玄清道:“看見了嗎?”
石青峰睜大眼睛,但覺天地間的黑暗似乎淡了一些。再用力一看,前麵似乎有光,黑色的光!
光怎麽會是黑色?但他的確看到前麵有些微亮,一種黑色光亮,就像盯著太陽看的久了以後,閉上眼睛看到的情景。
這時,黑光底下漸漸露出一個輪廓,是一座牌坊,一座似乎存在,又似乎並不存在,向上看不到頂,向兩邊仿佛無限延伸的牌坊。
陳玄清念道:“閉上眼,用心去看。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以常有入常無,以常無化常有,始見眾妙之門。”
石青峰深深地吸了口氣,閉上雙眼,依照陳玄清口中所念,內觀自照,以無形入有象,以無聲入天音,片刻之後,忽覺心中一亮,睜眼一看,隻見在那座虛無縹緲的牌坊上麵,赫然浮出了兩個大字——北溟!
北溟?
“終北之北有溟海者,天池也,有魚焉,其廣數千裏,其長稱焉,其名為鯤。”石青峰想起從書上看到過的記載,心中驚愕之情,無以言表!
望著那兩個大字看了許久,終於緩過神來,道:“這裏是終北之北?北溟?”
陳玄清點了點頭,道:“正是!”
石青峰神思飄飛,一點一點兒飛向黑暗深處。但隻飛了一下,立刻將思緒收了回來。對於以前的那個傳說,對於眼前的這片黑暗,這片神秘,他不敢去碰觸。
陳玄清道:“我第一次來的時候,也像你這般驚訝。當時騎在十八背上,向前走了三千六百五十一步,我才看清‘北溟’二字!”
石青峰定了定神,屏住呼吸,道:“北溟不是一個傳說嗎?”
陳玄清笑道:“世人沒有見過的東西,都可以稱為傳說。”頓了一下,又道:“你猜猜看,這裏是什麽地方?”
石青峰有些迷惑,抬頭看了看牌坊上麵的“北溟”二字,道:“什麽地方?不是北溟嗎?”
陳玄清道:“既是北溟,也是禦鼎山,雷澤峰下!”
禦鼎山?雷澤峰下?
石青峰感覺腦子裏“嗡”的一聲,就像有道玄雷落在了頭上!
陳玄清接著說道:“雷獄裏麵有一處地方叫做虛無之地,是以禦虛境修為結合天地造化割裂出來的混沌空間。人在裏麵,所見所感皆為夢幻泡影,皆能變成現實。那是一處最仁慈也最殘忍的牢獄,利用人們內心深處的,將人們困在裏麵,困在他們自己的心中。而那片得天地造化的虛無之地,便是這北溟幽海的一小部分。與北溟相比,就像——”
陳玄清想了一下,道:“就像是鯤身上的一片鱗片!”
石青峰突然想起一個問題,問道:“既然這裏是北溟幽海,那傳說中的鯤?”
陳玄清笑道:“不錯,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就在這裏!”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裏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裏也……”
曾幾何時,這段話令他無數次心馳神往。
終北之北,是不是千裏冰封,萬裏雪飄?
天池凕海,是不是上出重宵,下臨無地?
擊水三千,是不是地動天搖,追星攆月?
……
曾幾何時,他將這些文字一遍遍誦讀,給自己聽,給草木聽,給山川聽,給天地聽。
曾幾何時,他按照書上記載,書山尋路,打探鵬的蹤跡;學海泛舟,尋找鯤的影子。
曾幾何時……
醉後不知天在水,滿船清夢壓星河!
石青峰身子一晃,差點兒從青牛背上摔下。
陳玄清扶住他道:“數千年來,隻有四個人來過這裏。你是第四個。”頓了一頓,仿佛想起些什麽,又道:“在這四個人中,有兩個人進去過裏麵。”
石青峰道:“北溟的入口,是在雷澤峰下?”
陳玄清道:“北溟的入口,從來就不是一個地方!”
石青峰道:“不是一個地方?那是什麽地方?”
陳玄清想了想,道:“是一瞬間。一瞬間能看見,但未必能找到;一瞬間能找到,又未必能看見。‘北溟’二字,是天地造化的一分氣象,若鯤之大,不知其幾千裏也;若鵬之翼,狀若垂天之雲!這一分氣象,隻有看見北溟,而且來到北溟之人才有可能見到。前麵兩個來到這裏的人,其中有一人,用了整整十年,走了整整八千步,這才得以看清‘北溟’二字,得了半分氣象!我第一次來的時候,坐在十八背上,向前走了三千六百五十一步!這次你來,又減了一步,隻用了三千六百五十步。北溟二字,並不是人人都能看見。你長大以後,自然能夠明白。”
石青峰想象著當初那人在黑暗中一步步前行的樣子,心想若是自己在這裏一待十年,在黑暗中一步步向前摸索,那該是何等的寂寞,何等的絕望!想起還有一人,又道:“前麵兩個人中,一個人走了八千步,另外一個人呢?”
陳玄清凝視著眼前那扇無形之門,緩緩說道:“半步!”
石青峰心神一怔,肅然起敬,敬若天神!
陳玄清看出他心中所想,道:“你真正要敬佩的,應該是第二個人!那個用了十年,走了八千步的人!若沒有他那八千步,就不會有你我的三千六百步。我們能夠來到這裏,窺見這一分氣象,全是因為那個人的努力!”
陳玄清說到這裏,長長的歎了口氣,聲色中生出無限惆悵,萬般遺憾。
石青峰猶豫了一下,問道:“那個走了八千步的人——”
陳玄清打斷他道:“天機不可泄露!等到了一定的時候,你自然會知道是誰。”
石青峰凝視著眼前那片浩渺無垠的茫茫黑暗,隻覺有股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古老氣息,其大無邊,其象無形,其音無聲,像潮水一般向他湧了過來,湧進了他的身體裏麵,意識裏麵。
陳玄清抬起手來,在青牛頭上輕輕的拍了兩下。
青牛昂起頭來,叫了一聲。頭上犄角突然變長,狀若吳鉤。奮起四蹄,腳下生風,猛然向前一撞,撞在了牌坊上麵!
黑光乍起,一現即散。牌坊上麵的兩個大字,微微變了變色,肉眼幾不可查。
石青峰心神一震,隻覺天地驟然起了變化。天向上走,地向下沉,自己於天地之間不斷變小,從一個人到一個點,到這茫茫黑暗中的一部分,化為虛無……飄渺中,自己又從虛無回到實體,向光一樣直衝而上,衝破這黑暗,衝出雲霄,直到自己漸漸變慢,最終再也無法向上。回頭一看,看見一顆湛藍色的球體,靜靜地懸在空中。但隻看了一眼,自己又向下墜去,越墜越快,越墜越急,直到目不能視,耳不能聞,無法呼吸……突然身體一涼,眼前變得朦朦朧朧,睜眼一看,卻是沉入了水中,又在水中不斷下沉,但見身後跟了一大群魚,隨著他一起向下,身邊遊過一隻巨鯨,與他對視一眼,也隨他一起向下。身體漸冷,眼前漸黑,仿佛除了一顆心髒,身體其他的部位已經全被凍僵……恍惚中,耳邊又突然傳來嘈雜之聲,睜眼一看,隻見芸芸眾生都像螻蟻一般大小,忙忙碌碌,熙熙攘攘。有個嬰兒剛剛出生,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有個老人即將離世,緊緊拉住身邊之人的手,眼神中既有不舍,又有滿足;有山河泛濫,無數人背井離鄉,流離失所,沿途屍骸遍地,前路茫茫無期;有大廈將傾,戰火連天,血流成河,刀光劍影,哀嚎遍地……
許久許久之後,石青峰如釋重負,緩緩醒了過來。
陳玄清歎了口氣,對青牛說道:“還是進不去啊!”
青牛悶聲喘了幾口,似乎有些不服。再次昂起頭,卻被陳玄清抬手壓了下去。
陳玄清撫著牛角說道:“剛長出來的角,你舍得,我不舍得啊!回吧。”
青牛轉過身去,臨走的時候又回頭看了一眼,伸出舌頭舔了舔嘴,牛鼻子裏噴出兩股白氣。
山色拂曉,青石路上,一個穿白衣的男子,輕袍緩帶,雍容不迫,指了指前麵山門上的三個大字,轉身說道:“問鼎,鑄鼎,治心,治身。若有餘力,當兼濟天下。禦鼎二字,是仙器,也是重器!你懂了麽?”
男子身後,跟著一頭青牛,牛背上趴著一個少年,睡得正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