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零六章 芥子之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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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神皇取劍的消息很快就傳到了芥子寺中。老方丈得知此消息後,手裏的木魚忽然停了下來,正在轉動著的佛珠也越來越慢,漸漸停止。

    他十歲出家,已經在芥子寺裏修行了兩百多年。在經曆了百餘年前那場曠世大戰之後,他已經很少走出寺院,整日守著青燈古佛,把人世間的事情該放的都放了,不該放的也都放了。甚至連生死之事也都早已釋懷。

    然而,在聽說神皇取走了驚神劍,而且帶走了磨劍石後,他那顆靜如止水的禪心忽然起了波瀾,就像有一尊數丈之高的巨大佛像轟然倒塌,一下子砸進了心湖裏麵。

    他一個人坐在禪房中待了一會兒,站起來時身子一晃,差點兒摔倒。

    兩百對歲的年紀,放在修行者眼中並不算老。他精研佛法,悟性極高,早就跨過了“無我無人、非空非色”的門檻,壽元更是不可估量。然而,他在站起來走向門口時卻有些步履蹣跚,還沒走到門前,就迫不及待伸手扶住門框,差點兒摔倒。

    走出禪房,他站在門口愣了一會兒,此時已是初秋,已有蕭瑟之象。秋風一吹,他竟忍不住哆嗦了一下,感覺有些冷。

    他已經記不清上一次有這種感覺時是什麽時候。

    三十年?五十年?

    眼耳鼻舌身意,早就隻剩了一個“空”字。不管是心境還是身體,他在很多年之前就已經把本體和真我分成了兩個獨立的存在。

    可是,現在站在初秋的風中,竟然真真切切的感覺到了“冷”。

    他所在的禪房位於芥子寺一角,幾乎是芥子寺中最偏僻的角落。出禪房往西走二十六步,就到了芥子寺的邊緣。

    西牆邊上有扇小門,穿過小門,是一片菜地,那是他閑來沒事時經常來的地方。

    那菜地雖然不在芥子寺裏麵,但屬於芥子寺的一部分,算是芥子寺的外院。

    老方丈平時最喜歡的做得一件事,就是用水瓢給地裏的菜澆水。

    別人種菜澆水,巴不得早點兒幹完,好好的歇歇。他澆水時卻故意放慢速度,而且將水瓢抬得老高,饒有趣味的看著瓢裏的水連成一條水線,緩緩流入土中。

    如果一棵菜需要一瓢水,他通常要分成數次。舀一瓢水,挨個澆上一點兒,務求雨露均沾。然後再要一瓢,再次來過。

    每次他澆水時,那掌管菜園的年邁老僧都會守在一邊看他勞作。剛開始那幾年,那老僧笑話他“老頑童”,以為他天天參禪打坐,天天忙著處理寺中大小事情,好不容易得閑,趁著澆水的功夫好好的玩玩。

    然而,老方丈自從第一次來菜園澆水,十幾年來一直保持著這種“雨露均沾”的澆水方式。

    那掌管菜園的年邁老僧後來也不再笑話他,表情一次比一次嚴肅,再後來又從嚴肅變成了平靜,變成了歡喜,有事沒事就站在西牆底下那扇小門前朝芥子寺中觀望,滿心希望老方丈今天能來澆水。

    後來有一天,老方丈又來澆水時忽然問了他一個問題“你天天蹲在地頭上,在看什麽呢?”

    那掌管菜園的年邁老僧在菜園中待了大半輩子,雖然也經常和老方丈說話聊天,但兩個人的談話僅限於那片菜地,像這種暗含機鋒的對話,還是第一次。

    他資質平平,年輕時念經念不懂,又特別懶,吃不了修行的苦,最後討了個看管菜園的差事,一待就待了大半輩子。雖說平時隻和地裏的菜打交道,但在芥子寺邊上住了多年,又隔三差五的和寺中的僧人見麵,幾十年下來也多少積累了一些悟性。

    老方丈一開口,他立刻覺察到了老方丈話裏的機鋒。

    “天天蹲在地頭上,看什麽呢?”

    他嘴角一翹,露出一個有些靦腆的笑容,像剛剛入學的蒙童遇到先生提問一樣,情不自禁的撓了撓頭,說道“在看‘現在’。”

    老方丈微微一笑,感覺這個回答很有意思,問道“看了這麽多年,看明白了嗎?”

    那掌管菜園的年邁老僧稍稍想了想,很認真的回答道“方丈第一次來澆水時,我看的是你。後來看的次數多了,就不再看你,開始看水瓢裏的水。再到後來,就看見了‘現在’。”

    老方丈放下水瓢,在田壟上找了塊平整的地方坐下,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那掌管菜園的年邁老僧見方丈一本正經的坐在自己麵前,頓時有些緊張。長長的籲了口氣,支支吾吾說道“現在就是將來以不可描述的速度流向過去。”

    他說完以後有些期待,又有些擔心,生怕自己見識短淺,被方丈笑話。

    誰知,老方丈聽了他的回答後竟然愣了一下,接著哈哈大笑起來。

    “你能看見‘現在’,著實不易!能描述出來,更是不易!單憑這一句話,你就已經超越了許許多多的讀書人。”

    老方丈笑了幾聲以後說道。

    那掌管菜園的年邁老僧得到方丈的誇獎,又靦腆的笑了笑,臉上泛起紅暈。

    老方丈接著說道“看見,是第一步。看懂,是第二步。你既然已經看見了現在,不妨再好好想想,看看能不能看懂。”

    或許是見那種菜種了大半輩子的老僧終於開悟,心生歡喜,老方丈情不自禁的多說了一句“以後這澆水的差事,就交給你了。從下次開始,我改鋤地。”

    說完以後,將手裏的水瓢遞給那掌管菜園的老僧,一個人回了寺院。

    ……

    來到菜園門口,望著放在屋簷下的水桶、水瓢,老方丈情不自禁的想起了那個掌管菜園的老僧。

    那老僧已經離開了整整六年。

    六年來,老方丈沒有再派別人來管理菜園。他熟悉這裏的一切,也喜歡這裏的一切,自從那老僧離世後,他便成了這片菜園的管理者。

    他本來盤算著再過些日子,就讓出方丈之位,自己搬到這菜園裏來,也過過懶散日子,過過俗人的日子。

    然而,還沒等這個念頭捂熱,無量山那邊就傳來了消息神皇取走了驚神劍,連帶那塊磨劍石一起帶回了皇都城。

    數十年來,那把壓在無量山底下的“驚神劍”一直是他難以逾越的關隘。即便到了物我兩忘、無無亦無的境界,也會在心湖上留有一星波瀾。

    芥子寺成立數千年,在外人看來,是為了參禪悟道、普度眾生。但其根本任務,其實是為了看守那把“驚神劍”。

    曆任主持在退位或者圓寂時,都會把自己的一分功德捐出來,回向給那些死在驚神劍下的亡魂。

    新主持上任以後,第一件事就是去無量山見一見守山人,確保驚神劍還在無量山中。

    然而,天道輪回,世事變幻,芥子寺主持一直擔心的那件事情,終於還是發生了。

    驚神一出,神鬼變色!

    老方丈站在菜園門口,腦子裏響起那句流傳了數千年之久的讖語,仿佛看見屍山血海,累累白骨,朝自己鋪天蓋地的卷了過來。

    “師父,您怎麽了?”

    老方丈兩眼一黑,身子一晃差點兒跌倒。圓光法師不知何時來到他身後,趕緊伸手扶住了他。

    “師父,您病了嗎?”

    圓光法師目光中露出焦急之色,扶著老方丈來到地頭坐下,輕聲問了一句。

    老方丈閉上雙眼,一臉疲憊,歇了好大一會兒後,才睜開眼看見了圓光法師。

    “圓光,你怎麽來了?”他看見圓光法師後有些驚訝,有氣無力的問道。

    圓光法師去屋裏取來一瓢清水,小心翼翼的端到老方丈麵前喂了喝了幾口,說道“方才,我去禪房中找您,見您不在,就知道您一定來了這裏。於是就跟了過來。”

    “可是,沒曾想竟然看見您站立不住,差點兒跌倒。”圓光法師稍稍一頓,又道“是遇到什麽事了嗎?”

    作為老方丈的關門弟子,他自然清楚老方丈的修為。普天之下,除了那位風華絕代的月掌門,人們平日裏討論的最多的,就是芥子寺住持。

    以老方丈的修為,根本不可能生病。從壽元壽限來看,老方丈也遠遠沒到油盡燈枯的年紀。

    然而,他剛才來時卻親眼看見老方丈差點兒摔倒,這讓他大感意外。

    老方丈喝了幾口水後,精神好了一些,轉頭盯著自己的愛徒看了幾眼,目光中全是慈悲、欣慰之色。

    圓光法師見師父一眨不眨的盯著自己,微微皺了皺眉,輕聲道“師父,你幹嘛這樣盯著我看?”

    老方丈忽然問道“圓光,你來芥子寺多少年了?”

    圓光法師不知道他為何有此一問,一五一十答道“算上今年,已經六十一年了。”

    老方丈道“如果讓你在芥子寺中再待六十年,你願意嗎?”

    在這之前,圓光法師曾跟他提出想出去走一走,去看看真正的人間,去體會體會人間的諸般疾苦。

    當時,老方丈很痛快的答應了他,還送了他一根趕腳用的禪杖。現在,師父卻忽然問他願不願在芥子寺中再待六十年,這讓他頗有些不解。

    “師父讓圓光做什麽,圓光便做什麽。”他誠誠懇懇的答道。

    老方丈歎了口氣,有些無奈的說道“把你強行留在芥子寺中六十年,卻是有些難為你了。然而,神皇取走了驚神劍,又帶走了磨劍石,接下來六十年,誰都保不準會發生什麽。我把你留在芥子寺中,並不是為了要保護你,而是有事相托。”

    不等圓光開口,又接著說道“接下來六十年,我要出去一趟。我想讓你接替芥子寺住持之位,替我主持大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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