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回 煖寒會(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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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雲碧!
    這一日已是冬至,歲寒山莊彤雲密布,天空飄起了雪花。白衣雪一早吃過了餃餌,在房中琢磨著莫翎刹一直音問全無,不知今日是否真的會如約而至。正自心神不寧之際,芮婆婆來到房中,說是胡忘歸讓他速去正堂,大夥兒有要事相商。
    白衣雪來到堂屋,胡忘歸和盧驚隱、沐滄溟以及鍾摩璧夫婦,盡皆到了。各人臉上表情甚是凝重,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過了不久,聞方霓、方心達、薛鈞榮等年輕一輩的弟子,也都陸續趕到。眾弟子本是喜笑盈腮,眼見各位尊長神情肅穆,也都收斂了笑容,各自肅立在師父的身後。
    胡忘歸怔怔地瞧著中堂風落問的畫像出了一會神,轉過臉來,目光從眾年輕弟子的臉上自左至右逐一掃過,朗聲說道“今日大夥兒都到齊了,有一樁要緊的事情,須要一起議一議。”頓了一頓,向著盧驚隱說道“元晦兄,就請你和大夥兒說說吧。”
    盧驚隱道“是。今日請大家來,是議一議歲寒山莊南遷之事……”話音甫落,客堂內頓時驚詫聲一片。白衣雪更覺訝奇“歲寒山莊要南遷?怎麽從來沒有聽師父提起過?”
    待得眾弟子的議論聲稍減,盧驚隱輕輕咳嗽一聲,說道“大夥兒可能覺得奇怪,我們四大山莊各居一方,不得擅離,那是早就定下來的規矩,由來已久。如今歲寒為何忽然要南遷呢?難道老規矩不作數了麽?歲寒苦苦經營數十年的基業,也不要了麽?”他所問的,正是眾弟子心中疑惑之處,一時客堂內鴉雀無聲,人人豎起了耳朵,凝神細聽,生怕遺漏了半句。
    盧驚隱卻是不慌不忙,向著沐滄溟說道“季鯨兄,請你將路上的見聞,說上一說吧。”
    沐滄溟道“好。我此番北上,過漢水、經商州,就算是到了金人的地界。當初啟程之時,我便和心達他們說,自紹興十一年以來,大宋與金休戰已有二十年,期間雖時有衝突,但雙方均頗為克製,未曾發生較大的戰事,老百姓算是過了二十年的太平日子。然而金主完顏亮去年在汴京大建宮室,廣征民夫、工匠,共計二十餘萬人,又在國內征兵括馬,聽說凡二十歲以上、五十歲以下的男子,皆被收籍軍中,得兵百萬。”
    盧驚隱臉色一變,驚道“百萬之眾?”
    沐滄溟神氣鬱結,道“金軍號稱百萬,雖有誇大之嫌,但水軍、陸軍加在一起,六七十萬總是有的。此外,韓國公斜卯阿裏、工部尚書蘇保衡、都水監徐文等人在通州日夜打造戰船,參知政事李通則在中都,鍛造利刃弓弩。與此同時,各地大量的糧草,也都被源源不斷地調運到了南方。”
    白衣雪想起自己北上之時,沿途看見江河中運糧船往來穿梭,不禁連連點頭,餘光瞧見秦方霈等人也都點頭不已,想是大夥兒路上所見所聞,大略相同。
    沐滄溟一張青色的臉皮顯得愈發凝重,說道“完顏亮如此不恤民力、督催苛急,自是準備敗盟南下,要打大仗了。”
    四大山莊的眾多年輕弟子聽了,神情也都漸漸變得凝重起來。沐滄溟又道“正因如此,臨行之前我和心達他們說道,此回北上,一路上須萬般小心,不得闖禍。哪知那日剛到商州地界,迎麵便遇到了一大隊金兵。那領頭的猛安勃極烈見到心達、心豪他們,臉露喜色,嘰裏咕嚕的說了一大通蠻語,便要……”
    忽地一個清脆的童音說道“沐伯伯,你又不認識他,怎麽知道他的名字?”問話的正是鍾芫芊。
    沐滄溟微微一怔,隨即醒悟過來,笑道“我哪裏能夠認得他?猛安勃極烈不是他的名字,是他的官職。”眾人都跟著笑了起來,大廳內肅穆的氣氛為之稍有緩解。
    鍾芫芊似懂非懂,問道“那他是很大的官了?”
    沐滄溟拈須道“恩,也可以這麽說。金人行軍打仗,千夫長便叫作猛安勃極烈,百夫長叫作謀克勃極烈,十謀克為一猛安。謀克勃極烈是從四品,既掌管軍務,又勸課農桑,手下的人嘛,沒有一千,也有八百,這官兒,嘿嘿,做得也不小啦。”
    鍾芫芊“哼”的一聲,道“大官就很了不起麽?就可以隨意欺負老百姓麽?”
    沐滄溟微微一笑,說道“那猛安勃極烈說了一大通蠻語,便指揮手下前來拉拽心達、心豪他們,神情甚是凶惡。我們雖聽不懂他的話,也料想那猛安勃極烈見了心達、心豪他們年輕力壯,便要強行征召入伍。我不願就此生出事端,趕緊上前與那猛安勃極烈說了很多好話,又偷偷塞給他些銀兩。不料對方毫不理睬不說,反而對心怡起了歹心。無奈之下,我跟心達他們使了個眼色,大夥兒呼哨一聲,搶了金兵的兵刃,殺將起來。既然動起了手,自當不能叫他們走脫了一個,大夥兒奮力將金狗殺了個幹幹淨淨。不過心廣為此也受了點傷。”
    他話音剛落,堂屋內已是一片喝彩叫好聲。四大山莊眾年輕弟子先前見到路心廣右臂纏了厚厚的繃帶,還道他修習武藝,或是師兄弟之間切磋時,不慎受的傷,隻是不便開口相詢,到了此際方知緣由,心中對他手刃金兵、奮力殺敵,又是欽佩又是羨慕。丁心怡的臉上帶著一絲驚懼之色,想是其時金兵凶神惡煞一般,如今思之,猶感後怕。男弟子中,管心闊、方心達等人麵帶笑容,團團抱拳,施禮以謝。惟有路心廣一張黝黑的臉漲得通紅,神情尷尬,顯是對自己學藝不精,在與金兵的激鬥中掛了彩,頗感羞慚和懊惱。
    沐滄溟鬱結的臉上,微微露出一絲得色,目光在眾弟子身上一一掃過,說道“當年契丹人畏敵如虎,傳言‘女真不滿萬,滿萬不可戰’,然而嶽飛嶽太尉不是以數千精銳之師,便打敗了完顏宗弼的十萬大軍嗎?金狗吹什麽大氣?完顏亮暴虐成性,在國內大肆征兵、廣造戰船,卻也失去了民心,雖得百萬兵馬,我看不過是烏合之眾,成不了什麽氣候……”他侃侃而談,忽地輕輕“咦”的一聲,問道“心達,怎麽不見心豪?他去哪兒了?”眾人這才發覺沙湖山莊的戴心豪並未現身。
    方心達瞄了一眼盧驚隱,囁嚅道“啟稟師父,心豪他……他……”
    沐滄溟兩道目光如冷電一般射向他,道“心豪怎麽了?”
    方心達道“心豪他一大早就和……蒼葭的卓師弟,出門去看雪景了。”
    盧驚隱轉頭瞧向身後,果然不見了七弟子卓方霖。大弟子聞方霓臉皮通紅,踏上一步,慚惕道“七弟確是一早出門了。弟子管束不嚴,還請師父責罰。”
    盧驚隱“嘿”的一聲,瞪了他一眼,轉過頭來,向著沐滄溟說道“季鯨兄,我這老七從小玩性就重,想是他拽著心豪去的。等他回來,我必嚴加申飭。”
    白衣雪肚中暗暗發笑“南犬吠雪,卓七弟自幼在江南長大,到了雪山,隻怕從未見過這麽大的雪,也怪不得他,隻是拖累了戴心豪。”
    卓方霖和戴心豪在年輕一輩弟子中,年歲較小,沐滄溟擺了擺手,示意不必小題大做,說道“不過我們經此一戰,大道是不敢走了,隻得揀僻靜的小道而行。白天若是見到大隊的金兵,大夥兒就投宿店中,深居簡出,等到晚上天色黑了下來,再連夜趕路,因此路上耽擱了些時日。”
    大廳內眾人七嘴八舌,低聲議論起來。大家心中隱隱覺得,歲寒山寨此次南遷的動議,或與完顏亮南侵不無關聯。
    盧驚隱輕輕咳嗽一聲,說道“此回不僅沙湖,浮碧和蒼葭兩家北上,也都遇到了相似的情形,隻是未與金狗起正麵衝突罷了。子憺兄,請你也說說這邊的情形吧。”
    胡忘歸道“是。近年來,金廷有個厲害的摩天大王,屢屢派人來到山莊,或是哃嚇,或是利誘,要我效力於金廷,教授神鷹坊的武士技藝……”
    白衣雪先前聽胡忘歸說過此事,倒還沒覺得什麽,餘下的年輕一輩弟子,皆是頭一回聽說,不少人“啊”的一聲,大感驚愕。盧驚隱、沐滄溟和鍾摩璧夫婦神色如常,想是早已知情。
    胡忘歸續道“我心想,我多教一名神鷹坊武士,便是讓他去多殺幾名宋人和抗金的義士,這與我親手去殺了他們,也沒甚麽兩樣,自是堅決不允,盡量敷衍搪塞。到了今年,摩天大王逼得更加緊了,信劄中的言語也越來越嚴厲。唉,歲寒坐落在金人的地盤,仰人鼻息,苟且偷生,摩天大王當真翻起臉來,率領大軍一旦殺至,山莊便會遭受滅頂之災。”
    鍾摩璧道“‘歲不寒,無以知鬆柏;事不難,無以知君子。’金人虎視眈眈在側,子憺這些年蟄居於此,苦苦支撐,對外還背負著罵名,真不知日子是如何熬過來的。”
    白衣雪心中一酸“他……他這些年來一直背負巨大的壓力,卻始終一個人默默獨自承受,從不肯與我說上一言半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