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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帝的國喪解除時, 馬上也要過年了。
民間喜氣洋洋,如淋了三個月的冬雨終於見到了暖陽, 百姓們紛紛出門置辦年貨。
宮裏, 宣和帝為了緬懷先帝,今年就不辦宮宴了,大年初一大臣、命婦們進宮拜個年就是。
進宮給女兒請安, 柳氏盼這一日盼了不知多少年, 女婿還是王爺時她不敢想,女婿做了太子, 她敢想了, 可是這一盼也盼了太久太久。
這日一早, 柳氏天不亮就起了, 換上難得能穿一回的禦賜的四品誥命朝服, 再讓丫鬟給她仔仔細細描眉梳妝, 提起精神,打扮了半個時辰,柳氏才算滿意, 去前麵與兒子兒媳匯合, 再帶上家裏的三個孩子, 一起進宮去了。
趙宴平還是騎馬, 阿嬌婆媳倆與三個孩子坐馬車。
每逢過年便長一歲, 孟昭十四了,芝蘭玉樹的少年郎安靜內斂, 氣度卻平和溫潤, 仿佛他隻是喜靜, 並非拒人千裏。
初錦也變成了十一歲的小姑娘,在家裏或許有些小脾氣, 出門在外她很懂事,並未擅自去挑簾子往外瞧。
隻有虛四歲的趙昉,對從未去過的皇宮充滿了好奇,總想探出腦袋瞧瞧到了沒有,一刻也不想在椅子上穩穩地坐著。
阿嬌威脅兒子:“再亂動,我告訴你爹了。”
趙昉正要離開椅子的小屁.股就又坐穩了,瞄眼窗簾,聽著外麵的馬蹄聲,父親冷峻嚴厲的麵孔已經出現在了他的腦海。這個家裏,趙昉最怕的就是父親。
小男娃終於老實了下來。
趙宴平騎馬走在一旁,裏麵的聲音他自然聽到了,對比一直懂事的老大,趙宴平既頭疼小的,也心疼大的。他看得出來,老大的懂事是因為孩子知道他不是養父養母親生的,就像阿嬌在舅舅家的時候,在他身邊做妾的那兩年,因為怕被拋棄,所以從不敢犯錯。
趙宴平突然敲了敲窗。
初錦坐在這邊,聞聲挑開了窗簾。
趙宴平掃眼趙昉,嚴厲的目光直接落在了孟昭臉上:“長兄如父,弟弟淘氣你為何不管,一直讓你娘操心?”
這是孟昭記事起,父親第一次訓斥他。
少年郎臉色通紅。
阿嬌心疼壞了,正要在丈夫麵前維護兒子,趙宴平沒給她開口的機會,又訓了趙昉一頓:“再不守規矩,以後你都不用出門,在家閉門思過罷。”
說完,趙宴平放下簾子,擺正坐姿看向前方。
趕車的陳敬偷偷回頭瞥了眼,就見官爺嘴角帶著一絲笑意。
陳敬立即縮回了脖子。
車內,趙昉耷拉著腦袋,因為哥哥陪他一起挨訓了,兄弟倆同命相連,趙昉就巴巴地看向哥哥,想看看哥哥是不是像他一樣害怕父親。
孟昭也是有點怕的,可當他看到弟弟清澈的眼睛,又在那雙眼睛裏看到那般明顯的害怕,孟昭心中忽然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暖流。
弟弟淘氣,父親經常教訓弟弟,他在一旁看著,既覺得父親過於嚴厲了,又很是羨慕,如果哪天父親也那麽教訓他,才說明父親真正將他當親兒子看了,而不是隻有誇讚與肯定。沒想到,今天父親就訓了他一頓,還說長兄如父,讓他管教弟弟。
短暫的害怕後,孟昭笑了,摸.摸弟弟的腦袋,他低聲道:“以後要聽娘的話,不許再惹娘生氣。”
趙昉眨巴眨巴眼睛,再看看瞪著他的母親,乖乖點點頭。
皇城到了。
一家人下了馬車,在宮人的引領下直接前往貴妃的長春宮。
柳氏覺得“長春”這殿名很好,四季如春,就像花園裏的花一樣,一直都開得燦燦爛爛的。
到了長春宮,趙家眾人才發現宣和帝也在,帝王與貴妃一左一右地坐在主位椅子上,端王一家三口、四爺與公主分別陪在父母的身旁,和樂融融的。
柳氏也終於看清楚了自己的女兒。
上次離得這麽近的時候,女兒才二十五歲,依然嬌豔如十幾歲的小姑娘,十二年流水般淙淙淌過,如今女兒也是當婆婆當祖母的人了。
柳氏忍著淚,跪下去向帝王、貴妃請安。
趙香雲以前在宮宴上見到母親,都笑得像毫無思念一樣,就算此時隻有一家人,但因為宣和帝在,正常情況下趙香雲也能忍。然而離得近了,將母親頭上的白發、臉上的皺紋、胭脂也難掩飾的憔悴看得那麽清楚,趙香雲睫毛一垂,兩行清冷便落了下來。
宣和帝陪她見家人是想表達自己對她、對趙家的重視,此時見她哭也哭得克製,分明還是在拘著自己,他歎口氣,找個借口先行離去了。
他一走,趙香雲便撲過去將母親扶了起來,趴在柳氏的肩上泣不成聲。
宮人們早都退了下去,阿嬌與薛寧一起將母女倆扶到內殿,然後退了出來,讓母女倆單獨敘舊。團圓對普通人家來說並不難,便是出嫁的女兒,逢年過節也能回娘家聚聚,隻有嫁進皇宮的女人,一輩子或許都不可能再回娘家住。
趙宴平、阿嬌等人坐在外麵,都能聽到裏麵斷斷續續傳出來的哭聲。
阿嬌、薛寧、初錦、永嘉公主都紅著眼圈,時不時擦擦淚。
趙宴平、端王、四爺蕭熾、孟昭也不知道能說什麽,隻有趙昉與端王家裏的小郡主麵麵相覷。
小郡主去年四月裏出生,現在還不會走,坐在端王爹爹懷裏懵懵懂懂地觀察眾人。
趙昉很快就對小郡主失去了興趣,問父親:“爹,我娘她們為何哭了?”
趙宴平沒理兒子。
孟昭朝弟弟搖搖頭,示意他不用問。
端王吩咐弟弟蕭熾、妹妹永嘉公主:“表弟表妹難得進宮,你們帶她們去花園逛逛。”
幾個小輩們便出去了,就連王府裏的小郡主也被乳母抱著陪在一旁。
孩子們走了,端王看向自己的舅舅。外祖母的病他早知道了,但舅舅不許他告訴母親,不想讓母親擔心,可外祖母這兩年憔悴的那麽快,今日進宮,怕是瞞不過母親的眼睛。
趙宴平垂著眸子,不發一言。隱瞞的最好辦法就是不讓母親進宮,可母親與妹妹盼這一日都盼了那麽久,就算母親不來,妹妹也會猜到母親出了事。
不知過了多久,趙香雲將母親留在內殿,她單獨出來了,直接問兄長:“大哥,娘得了什麽病?”
趙宴平抿唇。
趙香雲看著他道:“你不說,我這就傳太醫。”
趙宴平無可奈何,隻好如實道:“兩年前娘病了一場,請京城.的名醫診治,說是肝髒出了問題,這兩年母親的藥沒斷過,每隔兩個月也會請名醫診脈。當年名醫說,如果母親休養地好,還能再活五六年,否則……”
趙香雲淚如雨下:“否則什麽?”
趙宴平看向窗外,紅著眼睛道:“否則一兩年都是問題。”
趙香雲身形一晃,一兩年,兩年已經過去了,那母親還剩多久?
兄長不敢看她,趙香雲便去看嫂子。
阿嬌想到年前那位名醫的話,低著頭哭,並未注意到她的眼神。趙香雲正要走過去,蕭煉神色沉重地走過來,扶住母親道:“娘,外祖母心中有結,解不開,可能熬不過今年了。”
不論是京城.的名醫,還是宮裏的太醫,他都請去替外祖母診治過,但太醫們也沒辦法治好外祖母越來越嚴重的病,隻能想辦法緩解外祖母的痛苦,讓人活得舒服一些。
趙香雲不信,不信自己盼了這麽久的團圓,隻盼到母親病重的噩耗。
她推開兒子,吩咐宮人去傳太醫,然後重新去了內殿。
外殿一片沉默。
太醫來了,正是太醫院最擅長治肝病的那位,也是被端王請出宮替柳氏診治過的那位,一見柳氏,太醫已經猜到了這邊的情況,在貴妃娘娘的要求與希冀下,太醫宛如初次診斷般細細詢問了一遍柳氏的情況,最後跪在地上,沉聲說出了他的預測。
柳氏最多還能活一年,若中間染上別的病,連一年都難。
“沒事沒事,娘都五十八了,算長壽了,能看到你們兄妹三個成親生子,能抱到孫子孫女外孫,娘這輩子知足了。”
抱住痛哭不止的女兒,柳氏一邊哭一邊笑道。
趙香雲笑不出來。
除了子女,父母便是她在世上最親的親人,父親早亡,母親與她失散快二十年,相認後又分隔兩地,現在她終於成了妃子,有資格召見母親進宮說話,為何老天爺要讓母親生這種病,不肯給她多幾年的時間孝敬母親?
聽聞貴妃這邊傳了太醫,宣和帝匆匆趕了過來。
阿嬌、薛寧試圖分開母女倆,柳氏也想推開女兒,趙香雲抱著她不肯鬆手,連皇帝丈夫也不能讓她想起那些規矩禮法。
她不要母親走,不想這一麵便是最後一麵。
宣和帝才經曆過喪父之痛,他與父皇好歹一直朝夕相處,自己的貴妃卻沒有那個機會。
當日宣和帝便下詔,稱貴妃之母病重垂危,貴妃少時未能在母親麵前盡孝,現特許貴妃回趙家奉養母親十九個月,以全孝道。
曆朝曆代,都沒有哪個後妃能有如此恩賜,可就算有了,恐怕也沒有哪個後妃會把回家孝敬父母、與皇帝丈夫分開一年半、失寵一年半當成賞賜。
從貴妃娘娘的私心講,她想陪母親走完最後一段路,皇帝給了她,這是莫大的恩賜。
但那些不滿貴妃的人,反倒樂見其成她出宮,然後盼望宣和帝會在這十九個月裏寵幸新的美人。
所以,沒有不滿貴妃、趙家的臣子指使同派的言官去反對宣和帝此詔,零星一兩個認為此舉不合皇家禮法的,被宣和帝用孝道一壓,言官們也了話說,畢竟他們雖然找不到前例,可他們也找不到第二個自幼與父母失散、一分就是十九年的苦命後妃。
就這樣,趙香雲以貴妃之名,布衣素麵地回了趙家。
她並未在趙家住滿十九個月,因為當年六月,柳氏便因多病齊發,在兒女孫輩們的陪伴下含笑而逝。
貴妃大慟,宣和帝親至趙家吊唁,陪貴妃跪靈一夜。(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