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九零章 扯開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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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果然,即便是剛剛鬥嘴生氣時,成玦唇邊也一直漾著的一絲笑意,消失了。他緩緩抬頭,將目光伸向了高遠遼闊的夜穹。

    漫天星光黯,一鉤月如水,映於他缺少血色的蒼白麵龐,便是更深的空寂、更濃的廖寞、更涼的憂思。

    他喃喃而語,像是在說與自己聽“桑嬤嬤,本是我母親的貼身宮婢,也是我的教養嬤嬤。後來,母親薨逝了,母親宮裏的其他人也都各自尋了出路,散了,就隻剩下了桑嬤嬤與我,她帶著我,遷去了前太子的東宮,過了七年。再後來,我出宮建衙,她便隨我來了這滕王府……”

    “如此說來,這桑嬤嬤便是一直陪在殿下身邊,最親近的人了。”

    “是啊,最親近的人。親近到,她知我的程度,比我自己都深……”

    成玦的話,說得相當含蓄,盤亙十數年的恩怨糾葛,點到即止、一帶而過,卻是丟了一個又一個的謎團於公輸魚的眼前——

    他母親如何突然薨逝?他為何會去前太子的東宮裏過了七年?算算年紀,他十二歲便得以提前封王並出宮開府建衙,並不合乎禮製,這又是怎麽回事?作為皇子,他的成長曆程中,為何半點也無皇帝,也就是他父親的影子?他說桑嬤嬤知他甚於他自己,究竟是何事,關於他,他並不知,桑嬤嬤卻知的呢?

    眼前這個人,說話如猜謎一般,天生的雲遮霧罩,真真是令人討厭的個性。然,多問隻會令他生疑,想要解開這些謎,也隻能再另找途徑了。

    公輸魚覺得憋悶,卻又無法言明,隻得連灌了好幾口酒,方才將一股想要出暗器將成玦的心剖開一探究竟的衝動給壓了下去。

    看著公輸魚欲言又止的便秘臉,成玦以為公輸魚定是經曆了奉養堂之事,才會問及桑嬤嬤與他的關係,此刻應是在為桑嬤嬤鳴不平,就說“你可是覺得,本王待桑嬤嬤,有失公允?”

    既然不能多問,那就順著他的話往下接,說不定就能旁敲側擊出更多的意外收獲呢。思定,公輸魚想了想,道“殿下所言之公允與小人所觀之公允,以及世人所謂之公允,皆有立場和角度。故,小人不敢以自己的標準妄議殿下。小人覺得,唯時間才是真正最公允的。若有一個人可以曆經多年世事變遷、始終對你不離不棄,即便是做了些許令你不滿之事,也定是在以她自己的方式與你謀好而已;就算你不能理解接受,也不該因此而心生怨懟。不管是皇家還是民間,生存從來不易,尤其強敵環伺、腳下之路步步艱險時,有人還願意陪著你走,便是上天的眷顧,理當珍惜才是。”

    眾人皆看對錯,而公輸魚看的,則是隱在對錯之下更深處的東西。

    成玦看向公輸魚,就見,小木匠臉上,顯現出了一份與年齡極不相符的通透與沉穩,好似一塊曾經深埋地底數萬年的烏木,經曆過了地獄之火的煆燒,帶著天然的老成之色。

    這種老成之色,成玦很熟悉,因為那是身邊人經常用來說他的。

    若非同樣是在強敵環伺的境況下掙紮求存、若非同樣是在步步艱險的困境中踽踽前行,又何以會有這般老成之色?

    因了相似的經曆,便有了熟悉的視角;因了熟悉的視角,便有了親近的感覺;因了親近的感覺,便有了想要說更多的。

    “如你所言,生存不易,有人願意陪在身邊不離不棄,固然值得珍惜,可是,若她以自認是與我謀好的方式,傷到了另外一個對我極其重要之人,又當如何?”

    嘿!還真有意外收獲。公輸魚微微一振,沒想到成玦竟然會有繼續往深處說的興致,這可是給了她更多可以窺探秘密、尋找謎底的機會。驚喜之餘,她馬上答道“那就要看她把你的重要之人傷到了何種程度。是傷了性命,還是……”

    “她阻止了我去救他,令我一生虧欠、愧疚……”

    成玦蒼白的麵上,形容淺淡,萬種翻騰與跌宕,都沒在眼底的深潭裏。

    這個美玉般光滑無瑕瓋的人,慣常以萬事皆不在意的散漫之姿顯於人前,而在別人看不到的背陰處,卻時時被那些凝於歲月裏的,如寒冰一般沉重而尖刻的傷痛,浸泡著、噬咬著、剜割著,割出了滿身的傷口,亦是默而不語。

    此刻,他隻是將這傷痛稍稍掀起了一角,漏出的森涼之氣,便已是刺痛了夜風。舒舒卷卷,嘶嘶哀鳴。海濤般的月季花,朵朵慢搖、枝枝揪扯。

    公輸魚的心,也跟著被扯了一下這假麵擅計、從不願坦露自我的陰微之蛇,居然會扯開傷口給人看。帶著這般血淋淋的傷口煢煢孤行,該是何樣的淒苦?

    “殿下心思百竅玲瓏,所曆所悟,非小人可以盡數參詳,然小人亦是能夠感覺得到,曾經的那份‘虧欠與內疚’,在殿下與桑嬤嬤的心裏留下了何樣的傷口。小人知道,有些傷口是永遠也無法愈合的,但小人還是鬥膽進勸殿下,萬勿再因舊傷,而造成新的虧欠與愧疚,以免日後傷上加傷……”

    公輸魚刻意將聲音放得輕緩,像一縷清靦的夏風,鼓著腮,慢慢吹,以香軟溫潤的氣息,給予那經年不愈的傷口最溫柔的安撫,讓成玦感到,這一刻,沒有繞指幾回的權謀,沒有流沙傾覆的陷阱,沒有冷然遙望的弑殺,隻有一個傾訴者,和一個傾聽者。

    多數人,在聽聞別人傾訴之時,總是習慣以關心之名,不停地追問何時、何地、何人、何事,非要把前因後果、細枝末節全都弄個清楚明白,不是頻頻打斷,便是牽引扭曲,使得傾訴者的述說每每變形,最終演變成為應付他們“姑婆閑心”的笑話,不僅得不到排解,反倒更生煩悶。

    他們,都不是合格的傾聽者。

    這一點,公輸魚做得極到位。

    麵對成玦口中那半遮半掩、半蒙輕紗,隻見其神、不見其形,足以令人心癢到發狂的謎語式“傾訴”,公輸魚雖也是滿腹狐疑,卻分毫也不就那些不願再被提起的具體之事進行追問。她隻是在不予成玦任何壓力與負擔的情況下,貼合著恰當的節點,給出中肯而厚道的建議,令成玦在“盡情傾訴”釋放憂悶的同時,更是得到了春風化雨般的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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