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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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嗬,不用她說,早在我小的時候我就知道那不是我的家,我隻是一頭牲口。兩歲就開始照顧弟弟五歲家裏事全是我做七歲便下地。老婦說,這就是我的命,女人就是為男人活的,男人是天。”

    婦人緩緩回頭,看過身後的人群,眼神平靜。

    她的嘴角緩緩上揚,眾人竟無法說話。

    “我一直是這樣認為的。”

    “嫁進李家,不過是換一片天,換個地方做牛做馬。”

    “他們罵我是買來的,二兩銀子買來的‘金貴人’。屋裏灶頭縫補下地我都做,做習慣了而已,除了做活我還能做什麽?”

    “哦,還是有不一樣的。”何氏臉上恍惚了下:“成親那天,李二郎與我好聲好氣的說話,還對我笑,誇我比他們村裏最美的姑娘還要好看,那晚——”

    她頓了頓:“第二天天沒亮,老太婆拍門砸窗,我張開眼就一個感覺,做了一個我不該做的夢。日子還是那個日子啊。”

    “新婚一個月,我一個人把他家的糞池給出了。”

    打那以後,李家養的大狸貓都能在她頭上踩一腳。

    眾人心思複雜,這婦人,比麵團還要軟啊,那樣的事都做...誰還想碰她?婆家也太過了。

    “村裏大娘大嬸們說,生了兒子就好了。”

    “我生了倆,養得多壯實啊。”何氏臉上現出驕傲的情緒,隻是一瞬間。

    “李二他說大話喝黃湯,喝醉了就打我,不止他一個人,全家人都打我,連我的親兒子都打我。”

    “我想不明白,二兩銀子買了我,給我吃住,可我沒還嗎?”

    何氏抬起一雙手,粗大粗糙似老嫗。

    “家裏事我全做,下地也比得上一個壯勞力,我還去城裏找活計,冬天漿洗夏天扛袋,這些年我往家裏交的銅板,哪年不超過二兩?”

    “他們打我,除了接了幾次骨一定需請大夫給錢,別的傷病我也沒花一文錢啊,怎麽我還是個賠錢貨呢?”

    “我怎麽就是賠錢貨?在娘家時我也不停歇,還賣了自己給弟弟攢錢,怎麽就是賠錢貨呢?”

    何氏喃喃,枯燥的臉上是真實的不解。

    苗縣令不發一言,眾人也不出聲,靜靜等著她發呆。

    何氏呆了一會兒,回過神來,看看左右,再度開口:“我腦子笨,想不明白。”

    “李二又打我,全家人都上來拿腳踢我,說我是掃把星帶壞他李家風水,連我的兩個兒子都對我吐口水,用看狗屎的眼神看我。”何氏情緒起伏,咬牙切齒。

    “呸,賤種,我是狗屎,他們從狗屎裏鑽出來又是什麽好屎!”

    “我不能動了,被他們丟出後院,躺在野地裏,螞蟻往我身爬,野狗衝著我叫,我看著天,那麽高那麽遠,想,死了吧,死了喂野狗。”

    “可我沒死,賤命好活。”

    “我沒死,我就琢磨著,天是不是真的會塌,塌下來是不是能把我砸死。”

    “咯咯咯,天塌了嗎天塌了嗎?天沒塌!他李二不是天!他李家不是天!”

    何氏尖叫著歪斜著爬起來,轉身向後,對著門口外人群向天伸出胳膊,鐵鏈嘩啦。

    不知是附和還是駁斥。

    離著近的人嚇得向後退。

    苗縣令眼神示意,兩個衙役上前大力將何氏抓回來按下。

    何氏連喘。

    終於將她的“重大發現”宣泄而出,幾乎用盡全身力氣,眼裏流出淚。

    苗縣令一拍驚堂:“何氏,你從何處得來的毒物,從實招來。”

    何氏呼呼喘幾口,又平靜下來:“山裏的草,我不認識。有次我餓極了,他們不給我吃食,我隻能去山裏抓草吃,餓極了,亂抓,吃錯幾根沒見過的,昏睡了兩天。我就知道了,那草吃了會睡覺。”

    眾人唏噓,這簡直...若是李家不虐待,何氏也不會去吃有毒的草,也就不會拿那種毒草迷倒人再殺人。

    嘶,這麽說那十三口子竟是活生生的被砍死的?

    嘶,那得多疼,還不如一包砒霜死得痛快些。

    並不想對民眾普及什麽草有毒什麽草能害人,事實上苗縣令徹查過毒的來源,正因為什麽都查不著讓他有別的猜想,比如另有人協助之類,他也沒想到,這何氏竟是誤打誤撞,早知如此,他是萬萬不會在大堂上提及此事。

    並,從現在起,嚴防死守一切人等靠近何氏免得毒草被發現而害更多人。

    他立即問別的:“大膽何氏,便是你的夫君公婆苛責於你,李大郎李三郎兩家冷眼旁觀助紂為虐最多隻是從犯,為何他們也不放過?”

    當即人群裏不少人心裏冷嗤,父母大人今日是傻了吧,哪個被欺負成這樣臨死前當然要拉上所有欺負過自己的人。但心思不由都轉移過來,仔細聽著。

    何氏道:“一個鍋裏吃飯,難不成我還給他們另起灶頭不成?”

    立時人群罵她惡毒。

    咯咯咯,何氏聽著笑起來,她向後一回頭,露出怪異而嚇人的表情,當即在前麵的人心裏起雞皮疙瘩。

    “我這是幫她們呀。”

    何氏怪異一陣笑:“老虔婆說,她的兒媳婦就是她兒子的一條狗,狗做不好事,打死都嫌使力氣。兒媳婦就是死也得被她兒子壓下頭。”

    嗡——外頭議論起。

    “既然李家女人就是狗,那老三媳婦怎麽能擰自家男人的耳朵呢。老大媳婦又怎麽能給老大使脾氣呢。老大還對著嶽家點頭哈腰狗一樣,不就是老大媳婦帶著十兩銀過來嘛,老三嶽家比李家有錢嘛。”

    “呸,都是李家的媳婦,一個做狗,那兩個就不能當人。”

    “還把自己生的閨女當寶,天天的吃雞蛋,那都是我養的。”

    忽然何氏伏地,哽咽:“原先我倆兒子也幫著我做事說話,就因為老虔婆給那兩房的賠錢貨吃雞蛋不給我兒子吃,慢慢的,慢慢的——她們都該死!女娃就是賠錢貨!不配吃雞蛋!”

    何氏撐起頭,直直看著苗縣令:“都死了,都死了!化成惡鬼再來欺負我啊!來啊——”

    一句喊破嗓子的“來啊”,何氏猙獰大笑,在地上打了個滾,向著外頭的天。

    “天啊——你若是有眼告訴我是人是狗,你若是有眼下道雷隻給我看看究竟誰是惡人!究竟誰是,誰是啊——嗚嗚嗚——”

    罪犯認罪,前因後果交待清楚,再問無益,被押入獄。

    何氏踉蹌退下,忽然停腳,轉了轉身,正對雲不飄的方向,嘴唇動了動,最終,也沒說出什麽,低頭被拉著走。

    雲不飄望著她的背影,眉頭緊鎖。

    何氏想說什麽她大概知道,她女子的身份並不瞞人,是要問她為什麽能坐在公堂上吧。

    隻是問了怎樣她答了又怎樣,而且,她也不知道怎麽答。

    幸好她沒問。

    退堂。

    “苗大人,這個案子怎麽判?”

    苗縣令:“死罪是一定的,這執行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