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竹 第十二章 為他人赴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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禦劍遠去的青年大致尋到青爺氣息後,便順著濟水而下,在雲海中看到一處大澤,張木流便心中愈加不安。快到麒麟身邊時,隱約看到有一處起碼方圓幾百裏的大澤,張木流已經有些心神不穩,急忙全力禦劍往麒麟所在之處去。
張木流落到一處山林,遊方自行歸鞘,前方不遠處有一頭青焰麒麟臥在地上。青爺老遠看見張木流走過來,把頭往一旁別過去,像是不想理這個隻知道耍帥的白衣劍客。
張木流看著不遠處的麒麟,麵色陰沉,緩緩走上前去問道:
“你是不是早知道?”
白衣青年像是忽然想起來了什麽,皺著眉頭問道:
“你在找麟塚?”
麒麟把頭轉過來,看著張木流緩聲道:
“在雍丘時我就感覺似乎天地間發生了什麽巨變,冥冥之中有什麽牽引我來此。到這裏一看,果然,大野澤重現於世,河水再次北移了!”
張木流皺著眉頭,以他的境界還無法感受到天地之變,但這頭其實該被稱作麒的古獸也曾是四靈之一,當然能察覺。
大野澤重現於世,河水再次北移河道,也不知有多少齊人受災。
那消失的幾處古澤是否如今皆重新現世?鳳城借劍那位前輩便是在等滎澤重現?莫非幾洲大修士全部集於那已經破碎的須彌山便是為了此次巨變?當年彭澤的那位老人也與其有關?
白衣青年再次拔高身形,在雲海之上眺望一番後麵色愈加難看。
果然,先前路過那處便是菏澤,且西北方向的雷澤也已現世!滎澤多半也一樣,那孟瀦澤與巨鹿澤呢?
巨鹿澤?巨鹿井!這其中莫非也有什麽關聯?
若是那片巨鹿澤重現於世,定然要死許多人的!
張木流盯著麒麟,片刻後舒展眉頭,隻不過依舊有些生氣道:
“想要尋根溯源還怕我攔著你?如今黃龍已死,青龍是勝神洲之靈,白虎坐鎮牛賀洲,玄武背著俱蘆洲,朱雀高懸瞻部洲,你是想尋回族地後去爭中土之靈?”
麒麟猛然間站立起身,對著張木流怒道:“你隻是在那夢境三千年,我被關在其中萬年之久!當年事撲朔迷離,我當然要尋其真相!世間麒獸唯獨我而已了,麟獸下落不明,或許我們兩個便是這世間最後的麒麟了!”
張木流氣笑道:“與我說什麽大道理?當年儋州一戰後你便再沒與我提過尋麟獸,我會不知道你在想什麽?我在吳國煉心,三年時間,你便滿勝神洲尋了三年,無非不想拉我下水而已。”
青年頓了頓,接著說:“入夢時我已經與你牽扯在一起了,再想獨自承受就沒意思了!”
麒麟看著眼前青年怔怔無語,若不是他叫醒了自己,恐怕自己不知道還要在那處夢境睡個幾千年!
張木流沒好氣道:“先前三教寺的秘境其中還有另一個秘境,現在回頭去想,或許那便是巨鹿澤,時間上便也能對得上了。大修雲集須彌山,多多半也是因為此事了。”
青色麒麟再次趴下,十分頹然。張木流走過去靠在其身上,摘下酒囊飲了一口酒,輕聲說道:
“青爺!咱都是死死生生好幾回的人了,想幹點兒什麽事兒直說就行了,我張木流會攔著你?”
麒麟聞言苦笑道:“我知道你的脾氣,你家鄉之事已經足夠你頭大了,再加上我的事情,豈不是要累死你?”
青年笑道:“我猜想如今九澤唯獨一個巨鹿澤尚未現世了,家鄉那口巨鹿井,劉姓老人手裏的那柄劍也叫巨鹿井,還有三口井尚未明了。秘境中,黑如前輩提起巨鹿井為何對著天邊遙遙一禮,看似不相及,恐怕皆有著不小的聯係。”
青年猛灌了一口酒,瞥了一眼雲海,淡淡道:
“今日能活下去再說吧!”
一道身影瞬間掠至,在麒麟與張木流不遠處站定,笑著說:
“這就沒信心活下去了?”
張木流將酒囊重新係好,上前一步對著那人說道:
“你們在分批退回各洲?”
那人笑道:“有人讓我回鄉後打你一頓。”
話音剛落,那人舉起拳頭,一拳而已,青年已然撞爛一排樹木,昏死過去。
青焰麒麟怒吼著往前衝去,卻被那人以手虛按,匐匍在地上動彈不得。
隨手將一人一獸製服,那人笑著與麒麟說道:
“無論是爭中土之靈,還是想理清脈絡,都還太早了!一個直到如今才勉強有持劍之心,另一個如今還未長成,不如好好睡一覺,想一想該如何?”
又是一掌拍暈麒麟,然後猛然起身,直衝大野澤,一身灰袍迎風舞動,再見其身形時,那人已在大野澤水中央。
這人看著三十左右的麵容,右臂一抖,手中便握住一柄畫杆方天戟,灰袍轟然消散,一身白袍銀甲手持大戟高懸在茫茫大野澤上方。
那人幾聲大笑,望著四周洶湧水麵,大聲道:
“如今無人疏水,那我便堵水!”
說罷高舉方天戟,一股磅礴氣勢籠罩大野澤,其身形暴漲百丈,一戟定在水中。
原本洶湧無比,多次欺山而上的大野澤,瞬間平息。那位如神將般的持戟人,從腳底開始石化,直至完全變作巨大石像。
他最後仰頭看著無盡蒼穹,大笑喝道
“定大野!”
……
一位老人終於哄孫女睡下後,出門與一個年輕人說了幾句話,之後便獨自往院子外走去,看著溪流中一個小水潭啞然失笑。
老人縱身到雲海處,喃喃道:“巨鹿本該由我高陽氏去,即便已被什麽人以大神通牽製住了,我高陽之後也不能就如此退去。兒子搶了個大野澤,我這當老爹的便去雷澤!”
老人說罷,又使勁兒看了看那處溪邊小院兒,一聲雷鳴,老人流星一般往雷澤而去,嘴裏念道:
“莫占元來也!”
……
彭澤早在半月前就被梁國太後親自下令禁止行船。少年皇帝親自到匡廬山中,跪在一處小墳包前,雙手抱拳,以洪亮聲音對著墳包道:
“請前輩出世!”
猛然間從墳包射出一團金光,直衝彭澤。
一個虛幻無形的老者閉著眼睛獨坐孤舟,任風雨飄搖,他枯坐小舟巍然不移。
當年曾有一個少年與其遊船於此,老人用盡修為送他一夢。
老人緩緩睜開眼自言自語道:
“那個傻小子如今依舊視持劍為洪水猛獸嗎?”
他一伸手,一陣轟鳴聲由東北方向傳來,一道黑影衝破雲海,鑽到老人手中。
老者拿住黑色長槍的瞬間便轟然大笑,一式橫掃蕩平水波,抬頭往西方譏諷不已:
“這小子讓你們失望了吧?”
老人同樣是身形暴漲,變做一個百丈金身,懸坐水麵以黑色長槍為竿做垂釣狀。
徹底變作石像前,他也自言自語道:
“人怎能無錯?苦難絕不隻是讓人心神俱疲,而是有朝一日再走過那處曾經摔倒的地方時,可以選擇繞道而行或者踏入其中!”
……
西北方向,一道劍光拔地而起,躲在柳樹下乘涼的老人丟掉瓜皮,順著劍光到一處大澤上方。
這位劉老漢笑道:“他們兩人運氣不好啊!滎澤還是離我最近啊?”
將巨鹿井招至身前,淡淡道:“沒想到巨鹿井卻用不到巨鹿澤去,著實有些可惜。莫老兒父子搶了雷澤與大野澤,我便手持巨鹿井,鎮滎澤!”
說罷手持巨鹿井一劍劈下,澤水便猛然下降數十丈。
這位劉姓老人將巨鹿井橫在身前,有些惋惜道:
“看來你得陪我這個老頭子在此良久嘍!”
……
一位身著綠色長裙的女子從昆侖起劍,禦劍前去雲夢澤,以一身滔天烈焰硬生生將這處大澤之水煮去數十丈,這天雲夢澤白霧繚繞。
女子長裙飄飄,細劍自行歸鞘。
她從腰間的一個小荷包內掏出來一隻竹子做的小罐兒,捧在手中笑意不斷。
最後她說了一句:“傻子才舍得不要你,可我如今隻能做這個傻子了。”
從此人間便多了一尊高大石像!
……
震澤,菏澤,孟瀦澤皆有修士前往,耗盡修為化作石像,隻為鎮壓大澤!
一處不知名的水域,有一條千丈黑龍騰飛水麵,其背上站著一架青衫白骨。那白骨一手負後,左手並指不停斬向巨浪。
白骨搖著骷髏頭道:“我既然將你搬來此處,又怎能讓你輕易重回人間?”
腳下黑龍口吐人言:“將佩劍送出,是想那小子將來破局?”
白骨黑如笑道:“那小子最讓我中意的不是什麽心中氣象,而是他回答的一句,我心自然!”
……
張木流油重回了那個漫長夢境,隻不過再不是以局中人。
一個年輕人走到人海深處,舉頭看了看到處的亭台樓閣,又低頭看了看腳下的青石大道。麵對如此熱鬧的街市,他竟然不知所措!好像四通八達的街市,沒有一扇門是對他打開的。
年輕人心中似乎充滿了哀歎:“天下之大,何處是我存身之處?”
又有一個背著琴的少年,在蒙蒙細雨中緩緩前行,走到一處巷子口,忽然衝出來一輛馬車停在麵前。此時若退,來處路遠,若進?向何處進?
少年人十分無奈,抬頭任雨滴灑落在臉上,那絲絲清涼便如同他此刻的心情般。
畫麵一轉,張木流看到了一個心心念念的女子。
少女每天離家時都要仔細看著鏡子,每一絲不聽話的頭發都要被她仔細打理,然後才換上一身漂亮長裙往河灘走去。
後來她獨自回到北地,每日都會站在一處高閣眺望南方,好像是在說:
“你怎麽還不來?”
張木流也終於知道,那年門外的少年說了一句對不起,門內的少女一樣說了對不起。
畫麵再轉,一個少年拉著板車在陡峭的山崖緩慢前行,後方一個老者罵著讓少年慢一些,等他上來推著走。可少年依舊拚死往前走,好像他多累一些,身後的爺爺便會輕鬆一些。
少年總是一副不聽話的樣子,便要把重活自己幹了,往山上挑水,往山下背柴,少年都不聽老人勸說,自己總要挑多的。老人要是罵他,他便冷聲道:
“你別管!”
最後那個少年站在院子裏,老人拿著藤條一下又一下的抽打少年。
老人邊打邊問:“你去不去讀書!去不去讀書?”
少年每挨一藤條便會抽搐一下,可依舊倔強道:“我不去!你給我十年時間,拿我與同齡人比比看,看誰能有出息!”
老人家聞言依舊是邊罵邊打,可鼻涕眼淚早就鋪了一臉,最後丟下手裏的藤條老淚縱橫。
第一次見自己的爺爺哭的少年,握緊了拳頭,心中呐喊:
“你相信我,我一定會有出息的!”
……
張木流猛然驚醒,試著起身時發現自己全然不能動彈,那並指一擊非同小可!如今青年傷勢極重!遊方懸在青年一旁,不住發出劍鳴。原來這柄古劍自行布了劍陣在周圍,轉頭左右打量了一番,青爺不在!
在此繼續調息三天後,青年才能緩緩起身。四周到處都沒有青爺的氣息,好似憑空消失了一般。張木流被遊方托起升入雲海後便心驚不已,大野澤水勢十分平緩,唯獨多了個手持方天戟的披甲石像。
雷澤的石像分明就是拉著自己吃了碗麵的莫占元,菏澤是一位手持花籃做彎腰采蓮狀的女子,孟瀦澤的石像尤其多,至少十三位修士持法器定身於其中。
光是附近四澤便是如此,那更遠處呢?其他三洲以及那些須彌山碎片集成的小洲呢?
青年略微一想便頭皮發麻,到底何事能讓如此之多的修士不惜性命去阻攔九澤重現於世間?
此時一個十分俊美的青年由遠處駕雲而來,懷裏還抱著一個熟睡的小丫頭。那人到張木流近前落在雲海中,與氣息萎靡的張木流道:
“張公子嗎?我替族中老祖而來,他說第一是讓我替他謝謝你的河水大鯉,其二是為兒子莽撞傷你來道一聲歉。”
張木流有些無奈,差點把我打死,多半又是為我好了!隻是看著雷澤與大野澤的兩處石像,便肅然起敬。青年遙遙朝著周圍數位前輩做了一禮。
這些前輩,皆為天下人赴死!
那年輕人待張木流禮畢才跟到身前,繼續說道:“我們是高陽一脈,本該去鎮守巨鹿澤,可巨鹿澤不知什麽原因,並未現世,所以族中長輩才會分別鎮守兩處大澤,公子不必惋惜。”
張木流聽到高陽二字後瞬間了然,看來青爺還算是他們一脈祖神。想到此處,青年便問道:“可曾見過一頭青驢?”
俊美青年笑道:“我送麒麟進了麟塚,請張公子放心,它隻是回歸祖地而已。高陽出自姬氏,麒麟是姬氏祖神,便也是我們的祖神了,我怎敢害它?”
張木流嗯了一聲,走上前去輕輕捋了捋莫淼淼的頭發,轉頭問道:“她怎麽辦?”
俊美青年聞言有些不好意思,片刻後才緩緩道:“老爺子讓淼淼先跟著你。”
背著一把黑色長劍的青年並不如何驚訝,隻是輕輕笑了笑,答了一聲:
“好的!”
張木流昏迷到如今,已經三月有餘,莫淼淼也一直在睡覺,直到那個俊美青年走後,她才緩緩醒來。
女童醒來左看右看,發現自己在個不認識的地方,又沒看見爺爺,便大哭起來。直到張木流背著女童禦劍在半空中玩鬧一番,莫淼淼才算不哭鬧了,隻是吵著要找爺爺,張木流無奈之下,便禦劍往菏澤。
一個歲的小女孩,看著眼前天神一般的石像,眼淚馬上就決堤而出。
“我爺爺走了是嗎?”
青年隻得點點頭,莫淼淼再問:“不會回來了嗎?”
張木流搖了搖頭道:“淼淼,你爺爺與你爹都是了不起的人,你要相信他們不是故意丟下你的。”
莫淼淼緩緩走上前去,跪下朝著爺爺的石像磕了三個頭,轉過頭對張木流說:“我還不想見我爹,等我什麽時候想看了你再帶我去好不好?”
張木流伸手揉了揉小丫頭的腦袋,溫柔道:“放心吧,你什麽時候想見,我便什麽時候帶你來。”
女孩嗯了一聲,指著半空中的遊方說:“下來,我們走。”
或許遊方也喜歡這個小丫頭,貼著地麵讓莫淼淼騎上去,然後輕輕的晃來晃去。張木流無奈揮手打了一記術法,讓小丫頭不至於被罡風刺傷。剛剛手落,遊方便載著莫淼淼呼嘯而出,眼前風平浪靜的雷澤,一個小丫頭大笑聲中摻雜著抽泣聲,不斷在水麵回響。
孩子再怎麽玩兒性大,也受不了親人離去的難受,剛出生的嬰孩離開母親都會大哭不已,何況對莫淼淼來說,那是為了讓孫女兒吃一條魚,拖著老邁的身體去河水裏抓魚的爺爺!
張木流沒辦法不注意到,女童騎著遊方在半空旋轉時,既十分開心,也十分難過。小女孩哪兒有本事把開心和傷心摻雜在一起,變得不開心也不傷心,就算是大人也極難極難!
所以那個半空中飛來飛去的小女孩,不經意瞥到石像時,就會很難過,看不到時,又會慢慢變開心。
白衣青年向遠處的石像說了一聲:
“請莫叔叔放心!”
此後一路南遊,青年身邊少了個毛色怪異的驢子,多了個歲的女童。
離去前,張木流望著此刻異常平靜的大澤,轉身笑道:
“我有個兄弟,極善治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