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蓮池下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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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蓑衣客獨釣碧水,身邊放著魚簍,裏麵魚獲頗豐,釣者嗜酒,舟上逼仄的空間整齊的堆放著七八壇,被那虯髯客偶爾撈起一壇,隨意拍開封泥,鯨吸虹飲,酒水四濺,稍頃便餘空壇,率性丟入滾滾江水。

    興之所至,便要慨然高歌。

    須彌山前白鷺飛,

    茫碭流水鱖魚肥。

    青箬笠,綠蓑衣,

    斜風細雨不須歸。

    小舟無篙自動,沿著茫碭江溯流而上。

    了了峰菩提樹下,老僧依舊雙目緊閉,枯瘦的指尖撚起一顆棋子,細細婆娑著。

    “你心動了。”老僧緩緩開口。

    “心有所住,即為非住。應無所住而生其心。”

    “今日的懸空寺有些熱鬧。”對麵那如鬼魅似的聲音響起。“該來的都來了,不該來的也來了。”

    老僧將手中的棋子放回棋罐,拾起手畔的念珠輕輕攆動。“你還不曾放下。”

    “我畫地為牢,自囚多年,日夜聆聽你宣佛,就連智襄都已經開始悟了,我卻還是沒能通透,著實有愧於你的用心良苦。”

    那聲音有些疲憊。

    “前塵往事,紛擾情仇,於我而言皆是因果報應,苟活一時便是痛苦一刻,也好,該來的終將是來了,於我而言何嚐不是一種解脫。”

    “執念便是錯了,他們也錯了。”老僧微微歎息。“苦海無涯,回頭是岸。”

    “如你所言有所執便是錯處,那與你姑且論上一論,當年為了芸芸眾生脫離困苦,我雖為皇族,卻力爭改天換地,於大風王朝之覆滅,推波助瀾不遺餘力,雙手沾滿了我修羅族人之血,結果如何?眾叛親離,族滅身殘,世人唾棄,就深愛之人亦殞命於我的懷中。隻留我一人,餘生惶惶苟延殘喘,你來告知於我,如何放下?”

    老僧麵露不忍,卻無奈搖頭。

    “你也錯了,當年你若作壁上觀,任我自生自滅,不施援手,便沒了這些因果糾纏,也不會陪我困於此地甲子時光。”

    “楠笙,老和尚知曉終究是這蒼生對你不住的。於社稷蒼生有功之人,竟落得個鳥盡弓藏的下場,老和尚不悔當年選擇,不忍亦不能袖手旁觀。”

    提及前事,無相亦覺痛心,就連麵上溝壑也深了幾許。

    “老僧一直心生愧疚,當年得知消息,去的終究遲了。”

    “我之執念,今生無解,除非身死。”

    “老僧雖然無力當年舊事,但如今定會全力護你周全。”

    “無相大師,我如今尚有一問。”

    那聲音語氣激烈漸轉平複。

    “楠笙,請講。”老和尚放下念珠,仍是閉目望向棋盤對麵,麵色鄭重。“老僧知無不言。”

    “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蒼生不負卿?”

    “阿彌陀佛,老僧無解。”

    無相麵露悲憫,搖頭苦歎。

    “愛不重不生娑婆,念不一不生淨土。”

    那聲音沉默,不再響起。

    小池水盈盈,天光透蓮影。

    池底別有洞天,那是一間方圓十數丈的天然石窟,四周有人工擴建的痕跡。正中央虯根錯節,盤踞著巨大的樹根,讓原本還算寬敞的空間變得逼仄壓抑起來。

    有一身著男子曲腿坐在一根粗大的樹根上,墨發如瀑,身著白衣,雲衫材質輕盈柔軟,自然貼合,勾勒下的身形瘦削,有些單薄羸弱。

    此時低眉沉思,看不清眉眼,右臂殘失,一截空蕩蕩的袖子垂疊在身側,堆積如雲。左手纖細蒼白的中指和食指間吊這一個酒壇,腳下堆疊著雜亂無章的空壇。

    男人盤踞在樹根與酒壇之間,身影孤獨異常蕭索。

    有兩物自嵐山袖口飛出,於身前三尺半空處緩緩展開。

    一共兩幅畫卷,一副白描畫卷,有一麵容姣好的女子側臥於石。

    女子容顏清秀,並不見得多麽迤邐多姿,卻屬於那種越來越耐看的麵相,微閉著眼睛,麵上浮動著一抹酒醉後的酡紅,一副繪有山鳥魚蟲的團扇握在手中,輕放於胸前,衣襟上皆是紅香散亂。

    周遭皆是似錦繁花,團團錦簇著那酣睡女子,有小蝶流螢穿梭期間。不知是何種神通,畫中人衣衫翩翩,團扇偶爾起伏,繁花搖曳,小蝶振翅,竟似活動在紙上一樣。

    上有題款:輕羅小扇撲流螢,醉臥酣眠花叢中,字跡稚嫩,是楠笙幼時與錦瑟花園玩耍,偶然所做。

    楠笙眼神憂傷,酒壇自指尖滑落,啪的一聲脆響,跌落在腳下,向前伸出的左手微微顫抖,輕輕的觸摸那畫上人像,小心翼翼,如視珍寶。

    “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

    同居長幹裏,兩小無嫌猜。”

    另一副則明顯畫技稀疏,線條簡單,卻也有些質樸童趣,畫卷高處三兩筆線條起伏,便成山峰,間或穿插幾處小小的團墨,想來是樹了,低處繪有一艘小周,船行山水間,二人立於船頭,一高一矮兩個身影,男子長發飄飄,矮小身形綴著兩條羊角小辮。

    船下有遊魚三兩條,畫的還算生動,隻是遊魚尺寸比那小船還略大些,看著頗為滑稽。旁邊題款歪歪斜斜的寫著,天涯海角,與君攜遊。

    楠笙眼神溫柔,“小七。”他輕聲呢喃,“相信很快就會相見了。”

    良久無言,默默啜飲。

    “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蒼生不負卿,我既辜負於卿,又何懼負蒼生?”

    楠笙輕聲呢喃,抬頭仰望頭頂天光淩淩的穹頂,露出一張俊美無儔的容顏,和一雙黑暗裏閃著詭異紅光的瞳眸。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老和尚的聲音淩空響起。

    “無相,我想出去看看。”

    “智襄不是借你一雙慧眼了麽?”

    “我說我想出去看看。”

    “有區別麽?”

    “有區別。”

    “區別在哪裏?”

    “看的人是我!”

    “我是誰?”

    “我是我。”

    “不對,我是眾生。”

    ……

    “呃,等我出去以後,一定要揍你一頓。”

    “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