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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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來吧!”

    嵐山忽然頓下腳步,望著橫亙在道路一側的那方碩大的山石,眼神有些複雜,悵然一歎,揮手布下一道丈許方圓的結界。

    隨後,從巨石後方轉出一位麵容醜陋的老者,五官平庸無奇,麵上滿是皺紋溝壑,還有一道貫穿傷疤,自眉梢而起,斜斜的蜿蜒漫過整張臉,蜈蚣一樣猙獰駭人。

    正是跟隨長公主身側的老仆浮屠,屠蘇唇角彎起一泓溫和笑意,卻越發顯得猙獰陰森,幾步來到嵐山身前,躬身一禮。

    “哥!”浮屠聲音喑啞,如砂紙摩擦一般粗糲。

    ”小川,好久不見。”

    嵐山一抹眼角晶瑩,快步上前,與浮屠把臂相望,無語凝噎。

    “先前在了了峰上態勢不明,請恕弟弟不能冒然與哥哥相認。”

    化名浮屠的蘭川同樣眼含淚花,言語間愧疚不堪,一撩衣擺,便要俯身跪倒。

    “事急從權,我怎會怪你?”

    嵐山虛抬右手,蘭川立刻感到膝下有一股柔和卻頗為堅韌之力,索性也就不再執著,起身垂立一側,主動與嵐山聊起家事。

    “一年前,父親身體久病臥床,自感大限將至,便組織召開族議,禪讓族長之位與嵐峰,父親身骨日漸頹靡,已是強弩之末,不時陷入昏迷,口中心心念念著的是大哥,你曉得父親一向強勢倔強,平日嘴上不說,心中定然也是悔恨不已。”

    言及於此,化名浮屠的蘭川哀傷的看了一眼嵐山,欲言又止。

    嵐山婆娑著腰間玉佩,冷漠一笑:“你說這些與我這除族之人何幹?”

    “大哥與父親的恩怨,我大致知曉,都是三叔,五叔當年妖言惑眾,居心叵測,父親才會偏聽偏信,父子成仇。事後父親也追悔莫及,將兩個諂媚小人的家族勢力連根拔起,並親手手刃兩個罪魁禍首。”

    “這都是他告知你的罷!”嵐山擺擺手,哂笑出聲,將浮沉真相娓娓道來。

    “當年族人構陷,說我娘與客卿許渾情愫暗生,密謀私奔。為證清白,許叔叔當眾刨腹自白,我娘懸梁自戕,他什麽也沒做,隻是袖手旁觀,未曾出言辯解半句。

    三叔之子蘭雀以我娘舊事尋釁,被我失手重傷,族老合議半日,欲將我拘押流放,我的姆媽張氏在他門前跪求,身位族長的他大義滅親一言決斷,將我除族趕出門牆。

    我雖是弱冠之齡,但自有堅持驕傲,我將所有蘭府饋贈悉數留下,包括蘭這個顯赫的姓氏。隻帶了我娘的幾件遺物留作念想。

    離府時我未曾停步回望,走的幹脆利落,毫不留戀,因為蘭府的一切都讓我覺得齷齪肮髒。”

    嵐山心中塊壘鬱結,多年來的結痂的傷疤被一點點撕扯開來,雖然鮮血淋漓,但不吐不快。

    “事後多年,我時常回顧往事,娘親被誣陷時,他在族中人微言輕,選擇明哲保身,我被誣陷時,他位高權重,選擇大義滅親,他貪戀的是手中的權利,而不是我這無足輕重的庶子!”

    “哥,前塵舊怨斷不得血脈相連,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哪怕你不曾全然原諒他,能不能回家看上一眼,也算了了父親臨終遺願。”

    嵐川言念於此,砰然跪地,麵朝嵐山淚目懇求。

    “半月前我曾收到小峰家書,信尾一句乃是那人親筆,院中枇杷樹,吾兒出生時所植,現已亭亭如蓋矣。”

    嵐山雖然心念掙紮亦是淚眼婆娑,俯身扶起蘭川,頹然一歎。

    “有沒有酒?”

    嵐山探手接過酒壺,鯨吸虹飲良久,雙眼漸漸微紅,方才一抹頜下酒漬,甩下一句我會去看他,便悵然離去。

    餘暉滿地,嵐山瑀瑀獨行,身影被越拉越長,身形卻越來越佝僂可憐。

    蘭川樹下遙望嵐山背影,隻覺得心間淤堵的厲害,轉身從巨石後方將青雲子拖了出來,揮手撤去禁製,照著青雲子的臉頰,啪啪就是兩記耳光,聲音幹脆響亮,青雲子本就青腫不堪的臉上又添新傷,頰麵兩側手印十分明顯,肉眼可見的再度瘀腫起來,腫如豬頭。

    現下心情果然舒爽許多,蘭川雙手覆麵狠狠地揉搓一番,心情漸漸平複,手放下時,已恢複平日陰冷寡言的模樣。

    浮屠捏開青雲子緊閉的牙關,將一枚褐色藥丸塞入他口中,右手兩根手指並攏,在青雲子喉間輕輕一捋,耳聽咯咯輕響,藥已入腹。

    盞茶時候,青雲子幽幽轉醒,隻覺得整張臉既漲又麻,還隱隱作痛。口中牙床也有些鬆動,青雲子伸手在口中一陣探索,伴著輕嘶一聲,從嘴裏掏出半截帶血槽牙,登時麵色一沉,怨恨出聲:

    “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嵐山,我們來日方長!”

    背身而立的浮屠眼神一幽,暗恨剛才手軟,讓這蠢材少挨了幾記耳光。

    青雲子周身疼痛欲裂,強撐著起身,朝浮屠深鞠一躬,言語感激。

    “多謝浮屠先生出手相救!大恩大德,青雲子當以湧泉相報!”

    “舉手之勞何足掛齒!”浮屠森然一笑,自背上將睚眥仙劍遞還給青雲子,眼中帶著真誠的擔憂,“先生如今傷重,還能否禦劍飛行?”

    “可行!”青雲子咬緊牙關,揮手將睚眥馭到身前,本欲飛身躍上,奈何力有未逮,隻得將飛將高度降了將。

    “青雲子有一事還需和浮屠先生確認!”青雲子勉強攀上飛劍,身形搖搖欲墜,很是勉強。

    “知無不言!”

    浮屠似是無心氣他一般,同樣召喚出本命飛劍,縱身一躍,儀態灑脫風流。

    青雲子看在眼裏,強忍住心中嫉妒,放緩語氣相詢:“長公主那邊是否已從嵐山手中得到楠笙遺骨?”

    “是!”

    “可否確認是其本人?”

    “長公主親自確認,做不了假!青雲長老若還有疑慮,可以親自查驗一番。”

    青雲子擺擺手,可能牽扯到了傷處,臉色變幻猙獰,勉強擠出一抹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朝屠蘇鄭重一禮。

    “今日,青雲子技不如人慘遭重創,就不以如此慘狀叨擾長公主了,隻待日後傷複,我與景清真人親自拜會長公主和浮屠先生!”

    “青雲長老請自便!”浮屠容貌被毀,同樣笑的猙獰可怖。

    一道劍光聲勢盡斂,如稚童學步一般,歪歪斜斜的飛上高空,蜿蜒緩行。

    浮屠收回視線,唇角勾起一絲輕蔑,腳尖一點身下長劍,頓時劍嘯轟鳴,流華奪目,瞬息遠去。

    隻是浮屠和青雲子不知,距此處所在幾裏外,有一黑袍人孤身站在樹巔,極目遠眺,眼見二人扶搖飛起,方才身影化實為虛,淡如薄霧,一陣山風輕撫,瞬間霧消人逝。

    ……

    梨落被黃裳之前的一頓痛毆打出了陰影,此時乖巧的和森羅分站兩側,森羅添油加醋的跟黃裳胡侃,他口中先前那場單方麵屠殺,變得驚天地泣鬼神精彩紛呈,黃裳也會很捧場的點點頭,看向森羅時目光和藹可親了許多。

    梨落先前被森羅掩在地穴,自忖未曾出力,眼下心裏正惴惴不安,忽見黃裳輕輕挽起衣袖,縱然心生機警,也隻是認命一般眼睛一閉,瘦小的身子不由自主的跟著哆嗦。

    遲遲未見拳頭落下,梨落方才小翼的張眼偷覷黃裳,見她麵色如常,終於才算心安幾分。

    崖坪已被森羅全盤衝洗一番,就連石板縫間都十分小翼不曾錯過,不見半點血跡。

    黃裳挽手結印,元炁鼓動,平地生風,將峰頂盤桓的最後一點淡淡血腥氣橫掃一空。

    “你們做的很好!”

    黃裳拍了拍兩個小腦袋瓜,以示肯定。

    森羅笑的很是沒心沒肺,梨落也跟著笑容燦爛,可到底還是多了幾分小翼和諂媚。

    黃裳想了想,將梨落腦袋扭轉過來,俯身直視她的眼睛,特意叮囑一番。

    “楠忘先前交代過,一日不離懸空寺地界,他便不好現身,以防被有心人尋得蛛絲馬跡,導致身份暴露,所以由梨落來操控這具身體,雖說你們結過魂契,榮辱與共,可我不知你心性,保不齊你會做些出格的事情來,咱們醜話說在前頭,但凡你不聽勸阻,一意孤行,就不要怪我用拳頭講理。”

    “阿姊,你放心,梨落聽話!”梨落小雞啄米一般點頭連連,嘴上笑容乖巧燦爛。

    “虛偽!”森羅不以為意的撇撇嘴,剛好被黃裳看見,森羅額上遭了一記板栗,疼的呲牙咧嘴。

    梨落看在眼裏,笑意盈盈,多了幾分真誠。

    “姑姑,眼下林夕還在佛腳鎮,我怕那景清老混蛋覷出端倪,就不與你們同行下山了。”

    森羅揉著有些發紅的額角,朝著黃裳正色提議道:“我先行一步,在洛陽城等你們可好?”

    森羅身份特殊,眼下還是謹慎些為好,黃裳未做太多思量,點頭答允。

    “如此,叔便有勞姑姑照拂了。”

    森羅先是麵朝黃裳躬身一禮,轉身朝梨落近前幾步,突然伸手偷襲,梨落反應不及,額角也是通紅一片,不滿的偏偏嘴,泫然欲泣。

    森羅一擊得逞,腳下不停幾步竄到崖邊,朝著身後尾隨追來的梨落扯了個鬼臉,身子一仰,從崖邊跌落。

    梨落探目望去,森羅身姿矯健如猿,精準的落腳於崖壁凸起之處,幾個起落,身形漸漸遠去了。

    一縷黃芒自山下瞬息而至,黃裳展開纖纖玉手,一隻符紙折疊而成的千紙鶴緩緩懸停,紙鶴振翅口吐人言,山下事了,諸事平寧。

    紙鶴翅膀上繪有一隻小狗圖樣,正是當時於嵐山商議時約定暗號,黃裳仔細數了數小狗的胡須,徹底放下心來。

    招手喚回梨落,從懷中扯出一條絲巾,將梨落那雙色澤迥異的眼眸遮起,並在他腦後挽了個漂亮的蝴蝶結。

    黃裳雙手捧起那張雌雄莫辯的小臉,仔細端詳片刻,忽然展顏一笑,牽起梨落的小手,腳步輕快的朝山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