式微式微 第3章 少年當攜風雨遠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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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霧氣濃重,天上淅淅瀝瀝的又開始下起了雨。
雨總是這樣,來的悄無聲息,神朝的南方該是如此。
寧舒醒來時天還沒有亮,其實本來一晚上也沒怎麽睡好,想著天亮後一早就要離開這座生活了十幾年的地方,便翻來覆去的徹夜難眠。
陳山海說的是沒錯的,他平時是不愛說話,但心裏總是想著很多事。
既然睡不著,那便不睡了。
他開始冥想。
說起冥想,其實就是陷入一種空明的狀態。
第一次出現是在六歲那年,他睡醒後意識十分清醒,但身體卻動不了,他能感覺到周遭有各式各樣的氣流在湧動
寧舒一度以為自己要死了。
在恢複正常後哭喊著去找老書生,老書生摸了摸他的頭,告訴他不用害怕,這種行為叫冥想,可遇不可求,以後要經常做,這樣可以保持一個清醒的頭腦做學問。
寧舒從那時就每天早上都抽出時間來進行一段時間的冥想,除了眼睛之外,他逐漸學會了用另一種方式來觀察世界。
這麽多年下來,確實感覺腦袋好使了許多,很多書上的東西,看一眼就能記下來,而且也不太容易能忘掉。
這是他不同於常人的地方,可也僅僅隻是過目不忘而已。
寧舒點著燈收拾行李,走遍了整間屋子,發現也沒有什麽好帶走的。
“那些書就留給學堂的孩子們吧,洛城應該是不缺書的。這間房子也留下來吧,還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回來,以後再有離家遠行的人也好在城中有個歇腳的地方”
他心裏想。
收拾了半天,也隻帶了些路上必需的生活用品,銀兩以及幹糧,還有最重要的士子進修文牒以及老書生留下的那本冊子,歎了口氣放進了懷裏。
推開門去,天色微亮,空氣中帶著泥土的腥味,想來昨夜裏是又下了雨的,地上還有水跡。
距離商隊出發還早,他決定在這城中走一走,最後看上一眼。
路過學堂的時候意外的發現一個圓乎乎的身影坐在院中的石凳上發呆。
寧舒沒有出聲,安靜的走過去坐到姬青牛身邊。
姬青牛的姓氏在城中極為少見,若是去過其他大州或是去過洛城的話,就會發現,整個神朝,姬姓都是罕有的。沒有別的原因,隻因為神朝皇室一脈自古以姬為姓,一般平頭百姓哪敢和皇家攀親戚。
青牛得此姓氏,說來也算是一件奇遇。
在姬青牛八歲那年,也不知是怎麽的,一幫孩子鬼迷心竅的跑去城郊一片墳堆玩。連城裏上了歲數的老人們都不知道那片無主之墳是什麽時候就在那裏的。
回來之後,當天晚上青牛就昏迷不醒,臉上黑氣纏繞。被喚醒過來後,雙目血紅,見人就咬,眼神行為極為凶惡,如同野獸一般。無奈之下,青牛的父母用麻繩將青牛綁在床上,趕緊找人去尋城主陳山海。
陳山海聽後一拍桌子,想他自上任平安城城主以來,治理的城泰民安,風調雨順,哪能出現這種鬼上身的荒唐事。隨即命手下校官拿來佩劍,上馬就去了青牛家。
剛走到院裏,還沒進屋就看到院裏的狗對著房子低吼,像是對房裏的東西極為忌憚。陳山海揮著騎馬的鞭子把狗趕到一邊。抬腳進屋一看,青牛他是熟悉的,這孩子經常來城主府找自家閨女玩耍。
可麵前這人,好家夥,哪裏有半點孩子的樣子,渾身上下都是抓撓出來的血痕,留著口水嘶吼著,作咬人狀。若不是身上被麻繩捆綁著,陳山海絲毫不懷疑麵前這東西下一刻就會撲在自己身上,然後咬斷自己的喉嚨。
“這麽會這樣?”陳山海皺著眉頭問。
領兵打仗他在行,治理一方水土他也在行,可偏偏這驅神捉鬼的就很為難他了,莫不是得去城隍廟裏燒燒香,拜拜神?可那城隍廟早就不靈驗了啊,總不能一劍把這孩子腦袋砍下來吧。
一籌莫展之際,身旁校尉湊到陳山海耳邊道:“要不要讓城裏那個邋遢道士過來看一看,或許有辦法也說不定。”
“說的也是,寧舒!快去東市把道爺請過來。”
不多時,門外一個滿身油汙,身上道袍破爛到極點的道士晃晃悠悠走了進來,帶著酒氣,身上還散發著些餿味,也不知是多少天前剩下的飯菜潑在了身上,全然沒有仙風道骨。
也不知是從哪座酒館裏被寧舒揪出來的,嘴上喊著痛,哎呦哎呦抱怨著他的手勁。
當看到姬青牛的一瞬間,渾身酒意頓時散了八分,剩下的兩分硬生生的通過汗水排了出來,浸透了整個道袍。
“鬼呀!”
邋遢道士鬼叫一聲,轉身就想跑,然後灰溜溜的被陳山海用劍趕了回來。
邋遢道人硬著頭皮上前,先是看了看青牛的情況,然後從寧舒手上要了一枚最普通的,整個神朝都很常見的銅錢放壓在了青牛的額頭上,嘴裏念了幾句似詩非詩的話,青牛竟然漸漸安靜下來,眼睛裏血色漸漸消失,隻是仍有些呆滯。
緊接著,他又詢問事情的經過,當聽到有一個透明的人想要鑽進青牛身體裏的時候,臉色發白,聲音顫抖著道:“人死之後,精氣歸於天,肉身歸於地,魂魄歸於輪回六道往生。”
寧舒與眾人在一旁聽著,有些聽不懂,便有人問那個透明的影子是什麽?
邋遢道人解釋道:”這種東西為人死之怨念,自誕生之日起便不入輪回,應該稱它為惡鬼,傳說隻在黃泉路上存在,本不該出現在人世,這有違常理啊。”
說罷抬頭看了看天空。
寧舒也跟著望去,碧藍如洗,什麽也沒有。
“那該怎麽解決呢?”
陳山海看著眼前呆滯的青牛,心想世上難道真有黃泉路不成?
“按理說,鬼不與人爭,陰陽有別,隻是青牛這孩子竟是難得的運勢之體,想必這才吸引了惡鬼欲奪其體。倒是有一個法子,隻是需要將這孩子的姓氏改為國姓,刻命牌貼身以藏,以運勢之體借來神朝國運加持,可保未來無憂。”邋遢道人提出了解決方法。
陳山海倒吸一口涼氣,這天底下除了皇室血脈,哪有人敢用國姓,不說犯不犯上,單是這國運普通人怕是也要折壽,隻是聽說這孩子好像不是一般人,再一想人命關天,平安城又離得遠,大不了被發現了再改回來,救人要緊。
於是征求了青牛父母的意見,將李姓改為姬姓,由邋遢道人刻了命牌,不出幾日,青牛便已好轉過來,再問之下,隻覺得經曆了一場夢。
“在想什麽?”
“先生是要離開了嗎?”
“嗯。”
寧舒點點頭,他沒有告訴其他人,可是好像很多人都知道了一樣。
“街坊鄰裏心裏都明白,像先生這樣厲害的人,不應該隻在平安城裏度過一生。”
姬青牛仿佛知道寧舒心中所想。
厚重的馬車車輪碾過城裏的青磚,磚縫裏長出的嫩草被壓得抬不起頭,在南方萬物野性生長的季節裏顯得格格不入。
商隊走水路,沿著涇河一直向北穿過曲州到達洛城。
船夫們正在把貨物從馬車上搬運上船,整條船看上去雍容華貴,像是一座樓閣,上下三層,看上去可以容納百人。
陳山海和一個看上去像是領隊的人交談著,那個穿著華麗衣袍的中年人朝寧舒微笑著點頭示意,手上暗金色的扳指在晨光裏反射出明晃晃的光澤。
“那是商隊的領隊宋先生,這一路上路途遙遠,有什麽需求就給他說,我都已經打點好了。這點錢你拿著,洛城是帝都,需要用錢的地方可多了,該花就花,別讓他們覺得我們平安城是窮鄉僻壤。”陳山海一邊說著一邊把一個囊包塞進寧舒手裏。
寧舒用手掂量了一下,微微有點發沉,心中不免觸動,一時間竟不知道該說什麽。點了點頭後,收進了行囊裏。
今天的平安城出奇的熱鬧,城中的人們起的格外的早,站在碼頭兩旁看著即將駛出城門的一艘大船,抬著頭望來望去。
“孩子你記得常回來看看啊,那皇帝家做的魚肯定沒有你吳嬸做的好吃。”婦人雙手緊握寧舒的一隻手,也想塞幾塊碎銀進去。
“你個沒文化的婆娘,皇帝能吃咱們這河裏撈起來的魚嗎?皇帝吃的那是山珍海味,寧先生不要怪她,該吃吃該喝喝,照顧好自己。”打魚的吳老伯嘴上罵著,卻是沒有阻止吳嬸塞錢的行為。
寧舒撓著頭,一邊答應著一邊連忙擺手,他怕繼續說下去,兩位熱情的長輩得把昨天打的一筐魚讓他背,。因為他還看到了其他鄉親手裏拿著的一布袋雞蛋,甚至還有伸著脖子東張西望的一隻大公雞。
就連城裏東市的邋遢道人也來了,眼神中精光閃爍,像是在猶豫什麽。
眼看寧舒就要上船了,邋遢道人一跺腳,擠開人群,走上前去,一把將寧舒拉到一邊,從懷裏掏出一本泛黃的書,書腳都翻了卷,書頁彎彎曲曲的,一看就是被翻看了不知道多少遍形成的。
邋遢道士用力拍了拍寧舒的肩膀,沉聲說道:“老道我也算看著你這個小屁孩長大的,別的不說,就說我也蹭過你幾頓飯,誰曾想今個你就要走了,我也沒什麽銀錢還與你。老道士我這輩子沒別的追求,就是想走走那長生大道,奈何天資實在愚鈍,一本《知北經》翻爛了也沒踏進門檻。”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隔三岔五就跑我那算卦攤子想幹啥,你這點小心思早就被老道我看穿了,我算命從來沒有準過,但我這次總覺得你將來會有大出息,這本《知北經》你拿著,放我這也沒用,隻求你他日學成之時勿要忘了老道我。”
邋遢道士又與寧舒交代了幾句,無非是師門不傳之秘之類的強調,才放了寧舒上船。
學堂裏的學生今天也難得放假一天,在陳念安的帶領下穿著白色的士子服也來到了岸邊,看著船上的寧舒,齊齊地揮手。
姬青牛站在岸邊揮手大喊道:“先生走好。”
然後行了一個極其標準的弟子禮。
寧舒從來話不多,想說點什麽壯誌淩雲的話也說不出口,平日裏讀書得來的字字句句竟是派不上用場,隻能站在船頭向岸上躬身還禮。
大家夥都知道了今天是學堂寧先生要啟程出發去洛城的日子,爭著揮手告別,鬧鬧騰騰。說不難過是假的,但更多的是興奮,想著自己認識的人以後加官封爵,甚至看著他從小長大還在自己家吃過飯,講出去多神氣。
平安城的人們絲毫不懷疑寧舒以後會有多麽輝煌的成就。
他們一直堅信。
少年當攜風雨遠行
他日必滿載而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