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方圓 第七十章 廟中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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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詭道人站在靈器護罩前,盯著其中少女眼眸之中的青色光暈,竟在刹那間產生了一股極其荒謬的渺小之感,麵前這名僅有七卷修為的少女,身形仿佛無限高大起來,隱約於其身後看到了一卷頂天立地的巨大書卷,青光熠熠,浩然天居!
    可少女眼中的青光僅僅維持了兩個呼吸便消散開來,隻見她麵容慘白,頹然跌坐在地上,雙鬢之間,豆大的汗滴不斷滑落。詭道人也因此從方才的意境中走出,下意識後退一步,倒吸一口涼氣,不得不催動秘法以壓製住道心與氣機,逐漸恢複了神色。
    “哼——本座真是小瞧你了!”,道人一聲冷笑,更多的是有些心有餘悸,他看得出來少女根本沒有力足夠的力量使用方才的神通,但僅僅那一刹那的光景,竟讓自己深陷其中,他怎能心無餘悸!
    詭道人上前一布,氣息再次陰沉無比,開口說道:“雖說不知你這女娃是何來頭,但如今看來,的確有讓主公心心念念得價值,現在姓陳的半死不活,單憑這一件頂級靈器,可擋不住我!”
    話音未落,詭道人伸出幹枯腐朽的右手,向著麵前形如大鍾般的護罩靈寶上用力一拍!
    掌鍾交界之處,一道道漆黑如墨的陰雷擴散開來,這些雷光猶如毒蛇般陰冷詭秘,充斥著極強的腐蝕力,一瞬間裹挾整個靈寶,所過之處護罩火焰被陰雷吞噬殆盡!
    緊接著,詭道人並指如劍,陰雷於其指尖匯聚而成一把漆黑短匕,隨著詭道人雙指輕揮,短匕升入高處,隨後猛然自天而降,狠狠地紮向護罩頂端!
    一聲銳利的尖嘯自靈器中傳出,那是即將步入仙品行列孕育而出的新生器靈在絕望的哀嚎!
    在器靈痛苦的悲鳴中,護罩轟然碎裂,哪怕是即將步入仙品的寶物,在足夠的力量麵前依舊螳臂當車。
    藍衣少女將女童摟在懷中,抬頭看著麵容似鬼的道人,神色之中並無半點懼意。她自然知道詭道人口中所謂的主上為何想得到自己,甚至不惜動用弱水這般僅存於記載中的天地奇物。但是她同樣很疑惑,按理說自己的身份一直都是她最大的秘密,這天底下除了不遠處生死未卜的那個男人以及書院、翰林中幾位有望成聖的儒家賢者,以及自己的師兄弟妹們,應當在無人知曉她的來曆。而這些知曉之人,是絕不可能泄露自己的身份的。早先她故意釋放氣息,引得陳錦壑來此,但那“主上”究竟從何而知!
    詭道人滿意的看著化為碎片的靈器,不再耽擱,右手向前探去,就要抓起少女,順手將她懷中的女童抹殺!
    藍衣少女口中苦澀無比,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絕望,因為極其特殊的原因,她隻能維持在表麵七卷修為,而這淺薄的修為令她根本無法調動體內那家夥分毫力量。
    十一卷雲巔境的威壓根本不是區區沼渡境能抗衡的,藍衣少女目中悲傷,她知道下一刻自己將被帶走,麵臨極為悲慘的命運,而懷中這名好不容易護下的女童,也將追隨她母親而去。
    淚水自她臉龐滑落,詭道人幹枯手掌距她不足一寸。
    忽而之間,於這一寸不足的空隙之間,憑空多出一粒綠豆大小的黑色圓點。
    詭道人心神一頓,手掌則依舊向前伸去。
    下一瞬,黑色圓點悠然擴大,成為一枚拳頭大小的黑色空洞。
    詭道人心下一驚,本能察覺出一絲不妥,隻是手臂距離過近,想要收回已然來不及。
    再一瞬,黑洞擴展至人麵大小,其內漆黑無比一片虛無,卻有一股極其恐怖的力量想要衝破而出!
    緊接著,詭道人肝膽俱裂!
    隻見右手指尖與黑洞交匯之處,一股無形之力瞬間攀附而上,所過之處屍身血肉消融,仿佛被虛空黑洞吞噬!僅一個恍惚間,詭道人整隻右手便不複存在!
    道人目眥盡裂,全身汗毛炸裂,全身動彈不得!最恐怖的是右手已然消失,他卻未曾感受半分痛楚!且那股力量依舊順著手臂而上,如附骨之疽,不稍片刻這世間怕是再無詭道人之人!
    多年積累的經驗以及雲巔境強者的修為讓他迅速從恐懼中回過神來,再也顧不得藍衣少女,先是心下一橫直接咬破舌尖,以功法強行逆行體內屍血,噴出一口悉心煉化的腐屍精血,得以掌控身體;接著揮動左臂,以靈氣化刀將右臂齊肩斬下;最後再次接連噴出兩股精血,施遠古血盾之術瞬間跨越百丈,來到昏迷不醒的血狄僧身旁將其扛起,再次施展血盾,落荒而逃!
    身後那黑洞已然擴大至一人大小,詭道人兩次血盾已然拚了命,逃出數百丈之遙遠,但心頭那好似滔天的恐懼絲毫不減,翻到愈演愈烈!
    “他娘的,難道老子今日要死在這裏麽!那洞裏究竟是什麽——”詭道人心中怒火與恐懼交織,心神之中猶如巨浪滔天!
    “老子拚了!!!”詭道人狀若瘋癲,全力施法,一身屍血精血於瞬間炸裂成濃濃血霧!他神色萎靡近近油盡燈枯,但逃竄的身形卻驟然加快數倍不止,終於天邊消失不見。
    下一刻,少女麵前的黑洞不再擴大,一名身著灰衣、作書生打扮,後背青綠色竹箱的男子自黑洞中緩緩走出。
    “跑的倒是快。”約麽而立之年的男子輕笑道,他身形中等,下巴處有一層淺淺的胡須,似乎有些疲倦,深呼一口氣,用手拍了拍身上塵土,轉過身來。
    藍衣少女抬起頭,看到了站在身前的灰衣男子。
    “師兄————!”
    隨著一聲哀嚎,淚水就像決了堤的大壩一樣自少女臉上滑落,她攤坐在地上,哭的那叫一個傷心欲絕,一把鼻涕一把淚,嚎啕大哭不過如此。
    被她稱為大師兄的男子向來不太會安慰人,有些不知所措的撓撓頭。
    相比而言,被少女護在身後的童女自始至終不哭不鬧,懵懵懂懂間見到身邊姐姐哭的如此傷心,便抬起小手給她擦眼淚,卻怎麽也擦不完。
    “額...師妹,別哭了。”男子有些無奈的看著梨花帶雨的少女,好半天憋出這麽一句話來。
    藍衣少女哭的更傷心了。
    “師妹,師兄我有些餓。”男子接著沒頭沒腦的說了一句。
    少女停頓了半秒,而後繼續哭。
    男子實在沒轍,他抬頭看了一圈,氣息感應到不遠處的廢墟裏還躺著一人一鳥。
    “師妹,有個人和一隻鳥躺在不遠處,都還活著。”
    果然功夫不負有心人,藍衣少女聽聞此話瞬間收聲,用袖子擦幹眼淚,將女童抱起塞到師兄懷中,腳下生風向那處廢墟飛奔而去。
    留下原地一大抱一小,四目相對茫茫然。
    .....
    三月十五,酉初之時,距離晚舟城百裏外有一座山中小廟,小廟占地極小,四麵圍牆之中隻有正中一座主殿以及兩側一間廂房與一間廚房。從外看去此廟似乎荒廢已久,枝藤蔓蕪落葉附著,一副多年無人問津之像。隻是一旦進入其內,便會發現廟內實則潔淨非凡,顯然有人時時打理。
    事實上,小廟確實數百年無有人問津,時常打理小廟的其實是一隻修行不久的錦毛雌鼠,數年前被一隻山狐追捕至此廟,逃至主殿正當命喪狐口之時,主殿供奉的釋門彌勒銅佛像上卻是金光一閃,不僅將那山狐掃出廟門外,還為這錦毛鼠開了靈智,腦海之中無故多了一門修行法門。自此錦毛鼠常住廟中,日日打理,時時修行,雖說天資有限,好在勤勉,堪堪熬過元間之境,登臨四卷月照境,也算修行小有所成,登堂入室。而這廟中自有彌勒佛像庇佑,再無猛禽走獸叨擾。
    不過此刻,尚未化形的小廟主人卻正躲在主殿角落瑟瑟發抖,巴掌大的錦毛鼠全身潔白似血,頭頂一抹淡黃色梳毛,模樣惹人。
    讓她如此害怕的緣由近在眼前,自己居住修行數載的小廟被數人鳩占鵲巢,為首之人是一個相貌平平的書生,背一支青綠色竹箱,懷中抱著一名好似剛滿周歲的人族女童,書生身後跟著一位另她稍有好感的藍衣少女,少女背著一名昏迷不醒的白衣男子,男子肩頭則有一隻同樣昏迷不醒的朱色鳥雀。白衣男子身形要比少女高大不少,令她步伐有些吃力,所以一進主殿她便將男子依靠在佛像左手的一顆漆柱上,隨後拍了拍手,長籲一口氣。
    為首的灰衣男子放下竹箱,將懷中熟睡的女童輕放在箱子上,隨後看了看縮在牆邊的錦毛鼠,拱手一例,輕聲說道:“我道落魄小廟內為何如此整潔,卻不知道友便是此廟主人,我等因故想要暫借貴地休憩幾個時辰,攪了道友清修,還望見諒。”
    錦毛鼠聞言輕輕探出頭,靈智已開的她年級猶如人族豆蔻少女,廟中修行心思單純,聽到男子恭敬謙和的話語,就不覺心生好感,想著眼前人族似乎與傳聞中的大不一樣,對方能稱她為道友,自然也是修行之人,可自己壓根看不透幾人修為,卻被以禮相待,當下心中就不如之前那麽害怕了。
    當下錦毛鼠爬到主殿中央,抬起兩隻短短的前爪,跟著男人有學有樣,作揖行禮。
    藍衣女子將依舊昏迷的陳錦壑安置好後轉過身來,小城那場戰鬥,暫時失去全身修為的陳大記士被詭道人一掌打飛,若非腰間那塊象征大記事身份的玉牌自動護主,抵消了九成九的傷害,陳錦壑說不得真就一命嗚呼了。不過說來奇怪,一個時辰前眾人還在南方邊陲小城,此刻卻已離晚舟城不遠,這要傳出去定然驚世駭俗,引得天下修士震蕩!要知道聖朝三十六州雖有大有小,可修士若想跨州而行,哪怕再小的州,哪怕用上極其大型的瞬陣,期間也需數個時辰,像這般茶盞即至的挪移神通,那可是傳說中聖人才有的手段。
    少女轉過身,恰巧看到錦毛鼠與大師兄作揖行禮,原本有些鬱鬱的眼神頓時一亮,一個跨步來到這邊,驚喜說道:“尚未化形的錦毛鼠?真是少見!”
    錦毛鼠聽聞少女聲音,扭動身軀也朝她作揖行禮,不知為何她對藍衣少女有一股天然的親近感。
    少女原本有些傷感的心情瞬間明朗起來,也依樣向錦毛鼠見禮,笑著問道:“道友如何稱呼?”
    “我叫小滿!”同樣少女心性的錦毛鼠心中喊道,隻是她尚未化形,不能口吐人言,於是一時不知如何將名字告訴藍衣少女。錦毛鼠曾在一處洞窟之內發現不少人族書籍,不知是哪位於山中清淨的書生所留,其中雖沒有修行法門,卻有諸多見聞書籍數百本,錦毛鼠修行之餘就愛翻看,不僅學習了諸多人族文字常識,更是為自己取名小滿。因為她最愛那首描寫小滿的詞句:“紅橋雁齒。有曲港通船,草香蘅芷。除卻閑鷗,問誰能到此。”
    看著略有著急的錦毛鼠,藍衣少女微微一笑,開口說道:“原來你叫小滿,我叫沐梳,取自沐露梳風之意,與你一樣隻有名諱並無姓氏。”
    還在想如何用於這主殿用爪子寫字的錦毛鼠一愣,瞪大一雙滴溜溜的眼睛,十分驚奇的看著少女,她不清楚為何自己心中所想會被少女猜出。
    席地而坐的書生笑著搖搖頭,知道師妹這跳脫的性子定然嚇到這四境小妖了,趕忙開口替她解釋:“我師妹自小便有一門可見她人心神的獨特神通,隻要不是可以隱藏或者修為高出她許多,心中所想她便可知。”
    藍衣少女也意識到方才有些不妥,連連點頭。
    沒想到得知此事的錦毛鼠樂得蹦高一跳,她熟讀白卷書籍,卻從未與他人交流過,山中那些不開竅的走獸隻能簡單理解她的意思,並不能聊天,此刻竟然遇到一名能讀到她心神的少女,怎能不興奮!
    就這樣,一少女一少鼠,聊得起勁,直到傳來一聲不合時宜的響動——
    “咕——”
    少女與錦毛鼠同時抬頭,看向一邊的灰衣書生,書生撓撓頭,臉上竟有些羞赧之色,再次對藍衣沐梳說出了一個時辰前沒說完的話:“師妹,為兄很餓。”
    沐梳聞言,麵上露出一副十分為難的神色,略微低頭噘著嘴,有些磕磕絆絆的說道:“師、師兄,師妹身上的吃食,都,都吃完了...”
    灰衣書生聞言隻是挑了挑眉,顯然對此絲毫不信。
    “哎呀真的師兄!”沐梳有些耍賴道:“為了引開身後那家夥,我這些時日可是長途跋涉了好久,一路風餐露宿的,根本沒有機會補充吃食嘛,自然是吃完了呀!你怎麽能連師妹的話都不信!”
    書生不為所動,依舊滿麵微笑盯著沐梳。
    此刻一旁錦毛鼠卻是直起身來,運起法力向門外竄出,速度飛快,緊接著不過兩個呼吸,便用嘴叼著一個比她大數倍的竹籃,擱在兩人身前,竹籃之中擺著數種山間野果,香氣撲鼻。錦毛鼠伸出小爪子,向書生與少女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書生則是丟給沐梳一個“你丟不丟人”的眼神。
    沒想到剛認識不久的小妖竟然將自己的吃食拿出招待自己,又看到大師兄的眼神,沐梳自然羞的臉紅,也不好再私藏,隻得將芥子之中的吃食向外拿取。
    半炷香後,鼠妖小滿看著地上密密麻麻琳琅滿目的各色吃食,直覺有些頭暈目眩,自己的小腦袋瓜有些跟不上狀況。
    人族修士出門在外,都帶這麽多好吃的嗎?
    少女邀請小滿隨意品嚐,小滿倒也沒有客氣,那些她從未見過的人族吃食,哪一個聞起來都極其美味,哪一個不比她每日吃的果子強百倍,隻不過她先來到彌勒佛像前,如僧人般合十行禮,隨後才回到原位,看著堆滿地的食物,一時間不知從何下手。
    女童也被誘人的香氣吸引起身,輕輕爬下小竹箱,蹣跚來到書生身邊,抓了一塊年糕自顧自吃了起來。
    書生吃著師妹拿出來的牛肉與酒,先是看了一眼彌勒佛像,隨即對錦毛鼠說道:“小滿道友可知自己修行的功法出自何處?”
    正懷抱一個麻團吃的起勁兒的小滿聞言抬起頭,用小爪子抹了抹尖嘴,輕輕搖頭。
    “既然不知,那便是屬於你的法緣,我也不便越俎代庖。”灰衣書生輕笑道,“隻是提醒一句,將來若有幸見到,你便能分辨得出,記得那時不管那人如何,你都叫一聲師傅。”
    小錦毛鼠懵懵懂懂,點了點頭。
    兩人一孩童加一鼠,圍坐品嚐美食,於這落魄小廟之中,竟難得其樂融融。
    隻是不多時,少女沐梳眼中再次流露出一抹黯然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