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財帛動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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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涼如水,瞎廝鐸心一個人坐在月夜下,傍著一堆篝火,喝著悶酒。酒是伏羌寨新開的三司鋪子裏賣的烈酒,一入口便就如一塊火團,一直滾到肚子裏。那裏也有賣好酒,瞎廝鐸心買過,覺得味道太過綿軟,不如這最便宜的烈酒喝著爽快。

    伏羌寨以西,已經完成了並帳為村,反應再遲鈍的人也看得出來,這動作很快就要沿著渭河向西推進,說不定下年上丁族這裏也要並帳了。

    蕃落對此反應不一。有的看著並帳為村之後的首領得了大筆賞賜,天天在秦州城裏無所事事,吃香喝辣,滿心羨慕,盼著自己族裏也早點並帳。有的則認為並帳之後,蕃人就不是蕃人了,跟一般漢人無異,激烈反對。倒是底層的蕃落民眾滿心盼望著早一點並到自己這裏來,東邊秦州附近這一年的日子他們看得清楚,向朝廷交的稅賦比蕃落頭人收的少了許多,日子一下子就好了起來。誰不想過好日子?

    老首領是反對本族並帳的,不過他很理智,知道大勢來了,擋也不擋不住。隻好一邊恫嚇本族蕃民,說朝廷稅賦收得少隻是暫時給點甜頭,以後加稅誰又能擋得住?一邊加緊準備迎甲寒回族,有他在族裏,並帳為村的時候能夠多爭取一些好處。

    這個時候,沒有人問瞎廝鐸心怎麽想,他已經被人遺忘了。甚至他本人的小家庭,也已經搬離了上丁族聚居的那處山穀,來到了十幾裏外的一處小穀地裏,渡過難熬的冬天。

    瞎廝鐸心猛地灌了一大口酒,把酒瓶重重按地在地上,站起身來,仰頭看著天上的月亮,突然發出一聲厲嘯。阿爹年輕的時候也是附近有名的猛士,沒想到老來哪此窩囊,如此沒用。恫嚇本族蕃民有用嗎?朝廷並帳減稅賦哪怕是暫時的,也有甜頭吃到嘴裏,再是加稅也不可能比本部落的首領收的多。更不要說首領們本就占了最好的牧場,養了最多的牛羊,一旦並帳為村這些就不歸自己獨有了。

    秦州城裏那些得了賞賜之後,日子過得滋潤無比的前首領,對瞎廝鐸心是另一個世界的人,人總是對未知的世界充滿了恐懼。那些都是虛的,現在的生活才是真實的。

    正在瞎廝鐸心一個人在外麵喝悶酒的時候,他的七歲的長子摸索著走了過來,道:“阿爹,帳裏來了一個漢人,說是找你有要事商量。”

    瞎廝鐸心重又坐到地上,一把抓住地上的酒瓶,沒好氣地道:“什麽漢人敢到我的帳裏來!讓他快走,惹得我性起,一刀砍了他的腦袋!”

    小孩不走,就在瞎廝鐸心身邊轉來轉去,不斷嘟囔著讓他回去。

    瞎廝鐸心不耐煩,飛起一腳把兒子踢到一邊,怒喝一聲:“滾!不要在這裏礙眼!”

    那孩子一向都是憊懶性子,今天也不知道是吃錯了什麽藥,吃了這一腳還是不走,隻在瞎廝鐸心轉悠,不時唉喲兩聲,捂著屁股。

    瞎廝鐸心心頭火起,本來還要動手再打,見了兒子的樣子,終究是下不了手。一聲大喝,從地上一躍而起,順手抽出了腰刀,口中道:“來的什麽鳥人,一刀剁了他的腦袋!”

    一邊喊著,一邊風一般地衝回自己的帳裏。

    一見帳,就見到以前在附近販私鹽的喬官人坐在客位上,身邊是他幾個伴當。

    見衝進來的瞎廝鐸心麵色不善,喬官人笑著長身而起,拿起身前的一匹彩絹道:“小軍主怎麽現在才回來?害我們好等!些少禮物,不成敬意!”

    看著遞上來的彩絹,瞎廝鐸心滿腔的怒氣很快消散,手中的刀不知不沉就又插了回去。

    接過禮物,瞎廝鐸心口中道:“官人難得來我這裏一次,怎麽還帶這麽重的禮?太過見外了!——快坐,我們喝茶!”

    口中說著,手中把喬官人遞過來的茶絹和禮盒一一接過,遞給一邊忙碌的妻子。

    喬官人坐下,心中暗道,還好帶了禮物來,不然看剛才的樣子,這夯貨不定會對自己怎麽樣。蕃羌愛財貨,這話果然不錯,在蕃地行走,隻要有茶絹,就一切好說。

    分賓主落座,瞎廝鐸心的長子從帳外鬼鬼崇崇地走了進來。喬官人看見,招手讓他到自己身邊,摸出幾樣細巧點心給他吃。這孩子剛才癡纏瞎廝鐸心,原來是貪這吃的。

    得了禮物,瞎廝鐸心剛才的不快早就飛到了九宵雲外,連口讓妻子準備酒肉。

    作為放牧牛羊的牧民,瞎廝鐸心家裏肉是現成的。不用宰殺,平時各種意外死去的牛羊,吃不完時都做成各種肉幹肉脯儲存起來。婦人得了瞎廝鐸心的吩咐,忙從帳外取了幾條肉幹進來,一邊撕著,一邊指揮著兒子煮茶。

    瞎廝鐸心看見,附手拿起麵前的一塊奶酪扔過去,口中罵道:“這婆娘好沒眼色,喬官人是我至親的人,又帶了這麽多禮物來,怎麽隻拿肉幹來吃!快去宰隻活羊,我們下酒!”

    婆娘被奶酪砸了一下,不敢頂嘴,帶著兒子出去,找羊來殺。

    看著婆娘出去,瞎廝鐸心對喬官人道:“官人莫怪,這婆娘沒見過世麵,怠慢了!”

    “哪裏,哪裏,我們到你帳裏望你,多承蒙她接待。”說著,喬官人讓身邊的隨從取了幾瓶酒來,“我們路過伏羌寨,看那裏新開一間鋪子,賣的有好酒,順便買了幾瓶。與小軍主多日不見,今夜我們敘敘別情,一醉方休!”

    一邊說,一邊接了喬官人遞過來的酒,拍開一聞,便就知道是鋪子裏賣的上等好酒。

    說來也怪,買不起這酒隻能喝最便宜的烈酒的時候,瞎廝鐸心覺得必然是因為這酒太綿軟,不合自己脾性才不喝它。現在一聞,卻又覺得這是極品好物,剛才喝的也能叫酒?

    俗語說家財萬貫,帶毛的不算,即使是首領的兒子,瞎廝鐸心手裏的錢也不寬裕。他家裏牛羊多,皮毛多,甚至金銀也有不少,平時族裏也盡有青壯供他使喚,但真正能換來錢的東西卻不多。牛羊、馬匹,賣一口便就少一口,金銀更加不禁花,但是酒卻是每日都要喝的,茶也是每天都要喝的,時常去買,錢就像流水一樣不斷從手裏出去。

    處於商品經濟體係之外的人,想得到一文錢都是千難萬難,家裏看著財物充盈,一要換成錢就完蛋了。你越想賣的貨物,越不值錢,能換錢的東西少之又少,花錢的地方卻無窮無盡。真要論貨幣購買力,瞎廝鐸心未必比得上秦州城裏一個做小生意的。

    進入商品經濟的時代,農村相對於城市會變得異常脆弱,不要說小農,就是地主麵對從事工商業的也會處於絕對劣勢。一不小心,土地就會被商人吞走,更不要說瞎廝鐸心這種還處於半部落奴隸狀態的小首領。

    幾個人喝著煮好的茶,等不了多久,外麵把肉煮熟,送了進來。

    擺好幾碟細鹽,瞎廝鐸心請喬官人吃肉,自己先灌了一大口酒到肚裏。

    喬官人帶著幾個伴當,一邊喝酒吃肉,一邊與瞎廝鐸心隨便聊幾句閑話。

    酒至半酣,喬官人見那婆娘帶著孩子在一邊懨懨睡去,向同伴使了個眼色。一個伴當站起身來,托口肚子有些不好,出了帳外,看住那裏。

    瞎廝鐸心喝酒晚得口滑,根本沒有留意,隻顧不住口地向嘴裏塞。

    喬官人咳嗽一聲,對瞎廝鐸心道:“小軍主,最近過得可還得意?”

    瞎廝鐸心使勁把口裏的肉咽下去,嘟囔道:“得意什麽!秦州在搞什麽並帳為村,讓我們這些放牧牛羊的蕃民沒了活路,看看就到我們這裏了。可恨我阿爹被嚇怕了,不敢說一個不字,隻想著把我那秦州城裏做質子的弟弟招回來,給族裏掙些好處。我哪裏還有活路!”

    喬官人湊上前來低聲道:“那小軍主就這樣眼睜睜看著?不想辦法?”

    “有什麽辦法可想?族裏的事情都是我阿爹作主——這且不說,現在我們族裏周圍駐的有大軍,若是稍有異動,就會被他們夷了族帳!大軍當前,怎能不低頭?唉——”

    “大軍?”喬官人神秘地笑,“若是朝廷的大軍沒有了呢?”

    “說笑!那可是成千上萬的大軍,哪個對他們有辦法!”

    “這周圍的蕃落當然對付不了大軍,但是,如果是北邊來人呢?”

    喬官人湊到瞎廝鐸心身邊,壓低了聲音,抬手指了指北方。

    “北方?北方什麽人?”瞎廝鐸心隨口嘟囔一句,見喬官人緊盯著自己,猛地警醒過來。“官人是說,北邊的黨項人?他們遠在會州,怎麽會到秦州來?”

    喬官人微微笑道:“我這此次,就是要送給小軍主一番天大的富貴!”

    說著,從懷裏掏出細賞者埋給的寶帶來,放到瞎廝鐸心身前。

    瞎廝鐸心看著麵前這寶帶,純金打造,上麵還鑲了為知多少各色寶石,在燈光下流光溢彩,煞是好看。這樣一條寶帶,最少能賣幾十貫錢吧,能買多少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