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怪人知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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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喝了一會酒,孫二郎問道:“主人家,這店是你自己的嗎?若是不行,另尋他路。”

    店主人連連搖頭:“這店雖然在城外,卻正當路口,如何會是自己的?這裏是官家的店,我在附近村裏薄有家產,是以差了在這裏做主管。唉,不瞞客官,依著現在這樣的冷清樣子,隻好從家裏拿錢來給官府。這差還有一年,卻不知該如何過。”

    孫二郎忙敬店主一杯酒,讓他不必憂心,到時自有辦法。

    這處店到底是怎麽建起來的已經沒人說得清,因為正當路口,以前生意不錯。三十年前便就被鞏縣收歸官有,從附近富戶差人來做主管,替官府經營。稅額是按三年前的數字定下的,店主每年都要交這麽多給鞏縣,多了自己落下,少了自己掏錢補上。

    幾個月前,京西路開始了工商業改革,官營的小店全都發賣給民間,同時放鬆了酒的專賣製度。由此導致的後果,就是縣城裏的店被幾家財力雄厚的富戶買了下來,並重金請來釀酒師傅,周邊所有鄉下的小店都一天不如一天了。店主被征差役,到這裏來掌管這小店,前一年勉強不賺不賠,今年就賠定了。

    按照縣裏的意思,這處小店也是要賣掉的。隻是賣價是按前幾年收的利潤算的,明顯不劃算,張了幾個月的榜,也沒人來買。依照縣裏意思,如果到年底還賣不出去,就強行讓店主買了。他的家產就在那裏,不怕交不出錢來。

    說著這些煩心事,店主長籲短歎,孫二郎隻好不住安慰。從五代時起,政權為了支撐養軍費用,一直對民間使用這種辦法盤剝,大家已經習以為常。自己遇到了,隻當是命中注定,要破這一注錢財,倒沒有更多的想法。官府專門盯著上等戶薅羊毛,占社會最大多數的下層百姓最多同情一下,並不會感同身受,鬧也鬧不起來。遇到這等事,不交給無常的命運,又有什麽辦法呢?鬧也鬧不起來。

    就在這個時候,突然從外麵走進幾個人來。為首的一個甚是年輕,舉把雨傘,身上穿了雨衣雨裙。這些都很精致,隻是穿在這人身上有些別扭,皺皺巴巴,還沾著泥漿。

    身後跟著幾個伴當,都披著蓑衣,戴著鬥笠,看起來甚是精幹。

    店主漫不經心地看了一眼,回過頭來想起什麽,急忙起身,上前行禮:“原來是節級到了小店。何不早吩咐一聲,也好早做準備!”

    譚節級有些尷尬,道:“你為老兒好不曉事,知縣官人在這裏,還不快些見禮!”

    店主嚇了一跳,忙對年輕人道:“小老兒有眼無珠,原不知上官駕臨,萬望恕罪!”

    王安石隻顧著收雨傘,隨口道:“主人家店裏如果有酒有肉,上些來用。外麵好大的雨,著眾人吃了喝了去去寒氣。等到吃過了,一發算你錢。”

    店主急急忙忙答應,低聲吩咐小廝到後麵取酒,並殺一隻雞,煮過上來。

    王安石聽見了,對店主道:“你店裏有什麽熟牛肉羊肉,取一盤來便了,不須殺雞。”

    店主道:“不瞞上官,店裏隻有幾十斤熟牛肉,是前日隔壁村裏有牛病死買來待客的。”

    “那便切幾斤牛肉來好了,我們吃了,要到前麵碼頭去看。”王安石一邊說,在邊就在身邊的桌子坐了下來,隨手把傘靠在一邊。

    店主道:“上官何等樣人?如何吃得了這等醃臢肉!小店還養得有幾隻雞,稍等片刻宰了與上官下酒!隻是店裏沒有好酒,上官擔待!”

    王安石點點頭,嘟囔了一句,低聲問跟在身邊的人帶的錢夠不夠。

    店主沒有想過知縣吃過了酒肉還給錢,一時不知道怎麽做好,傻傻站在那裏。他不知道王安石性子獨特,對於吃穿用度全不在意,牛肉雞肉,吃在他的嘴裏,大多是分不出來哪個好哪個壞的。老死的牛肉很難吃,一般的人聞也能聞出來,但王安石不同,他吃到嘴裏大多也是嚐不出好壞。之所以不再堅持,隻是為免麻煩,由著店家安排罷了。

    一邊的孫二郎看店家尷尬,拿了沒有喝完的那一瓶酒出來,上前道:“小的這裏還有半瓶從洛陽帶來的烈酒,極是有力氣,這等天氣正好驅寒。孝敬官人。”

    王安石任由孫二郎把酒放在桌子上,讓身後跟著的人付錢。水酒烈酒,味好味壞,王安石一樣全不在乎。他不反對,隻是不想跟治下百姓分辨,給錢就是。

    並不是說王安石沒有味覺,不分美醜,而是他很少在這上麵分心。真正閑下來,他也能夠品著美酒,欣賞美景,也知道好壞美醜。不過現在他滿心想的,是眼前這場雨什麽時候結束,前麵的洛河碼頭會不會出事,周圍的農田會不會遭災。一心不二用,吃的喝的就完全從他思想中走開了。

    見這官人木木訥訥,是個怪人,店主和孫二郎隻好默默走開,回到自己桌子上。

    過了好一會,小廝從端了一盤煮爛的雞來,連同一角酒放在桌子上。幾個公吏替王安石斟了酒,自己在旁邊占住一張桌子,喝著店裏的酒,吃著熟牛肉。

    王安石一直在想著心事,隨手拿起一雙筷子,去夾盤子裏煮熟的雞肉。小廝為了表示尊敬,把雞頭對著王安石,卻沒想到這個官人根本沒有注意。伸筷子戳到雞頭上,半點肉沒有夾下來。收回筷子,送到嘴裏,王安石便端起酒來喝了一口。

    小廝在一邊傻呆呆地看著,隻見知縣官人喝一口酒,拿筷子戳一下雞頭,然後在嘴裏抿一下。喝了五六杯酒,那雞還是完整一個,肉並不曾少了一塊。

    一邊的譚節級示意小廝,讓他不要出聲。也不知道他的意思是不要打擾知縣官人,還是把雞留下,等一會他們幾個大快朵頤。

    這副怪模樣,讓店主和孫二郎也是麵麵相覤,不知該如何是好。上去提醒一聲吧,又怕打擾了知縣官人想事情,不提醒吧,這雞最後動也未動,是收錢不收錢?

    過了一會,王安石覺得吃得差不多了,把筷子和酒杯放下,道:“主人家,算錢。”

    說完,起身拿了雨傘就走,讓身後的公吏給錢。賬回去自然會有家人跟公吏算,王安石身上是不帶錢的。縣衙沒有公使錢,這些吃吃喝喝,大多數的縣裏,都攤在了隨行公吏的頭上。王安石體恤下人,一向都是自己掏錢,隻是公吏們有沒有報虛賬,順便占知縣官人的便宜,那就隻有天知道了。

    店主人看著盤子裏一隻完整的雞,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麽好。這位官人吃飯,莫非並不管肚子感覺如何,隻要筷子伸得差不得多了,便就覺得飽了?

    譚節級走上前來,小聲道:“主人家,我們身上並沒有帶錢,稍後過來算給你。”

    一邊說著,譚節級一邊示意身邊的人,去把那隻雞擋住,準備偷偷收起來。

    正在這個時候,走到門口的王安石突然轉過身來,道:“主人家,突然間想起,這一家店應該是縣裏的吧?一直說發賣,還沒有賣出去,是也不是?”

    譚節級嚇得一哆嗦,一把拉住那個擋住雞的人,連連使眼色。

    店主人隻好走上前拱手說道:“回上官,這店委實是縣裏的。小老兒是旁邊村裏的上等戶,差了在這裏做主管。幾個月前縣裏說要把這店發賣,揭榜之後卻無人來買。”

    王安石點了點頭,又走了回來,到桌邊站住,問店主人:“因何無人買?你在這裏做主管有些日子,看起來做得不錯,如何不自己買下來?”

    店主人想了想,還是不敢說實話,道:“小老兒家底單薄,委實買不起——”

    “買不起沒有什麽!隻要你有心,縣裏可以作價給你,不用交現錢,每月給些利息就好!朝廷有規例,隻要付了買價三成,剩下的錢可以分作幾年給付。”

    王安石大步走過來,一掃剛才的漫不經心,非常認真地看著店主。

    看著知縣官人無比認真的神情,身邊就是那隻他戳了無數次腦袋,最後一塊肉都沒少的雞,這場麵實在有些詭異。旁邊的譚節級和幾個公吏提心吊膽,不知道知縣發現自己自己一點沒吃的雞,還要自己付錢是個什麽想法。如果再問出來自己沒給錢,實際打著賴賬的主意,後麵還要從知縣家人那裏討錢,就更加不知道是什麽後果了。

    店主一時語塞,從來沒有人跟他說過還有這個規例。知道了也就明白,為什麽城中的酒樓邸店迅速就賣了出去。那些店以前的生意不好,作價較低,再加上這一個首付三成分期付款的規矩,肯定是被搶購一空。不過這種好事不是誰都可以撈到的,必然是要衙門裏有人才可以。這位知縣官人看起來不貪錢,手下的公吏可就不好說了。

    這些人連一隻熟雞都不放過,豈能夠放過那些發財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