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世有幾人雲煙看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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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乖巧地喊著他:“文前輩。”

    他見我時驚訝了一下,不過看表情他應該是還記得我的:“你是阿茹?”

    我欣慰地笑了:“前輩還記得我,那真是太好了。”

    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番,警惕的小眼神透漏著對我的滿滿不信任,仿若真還是我有天大的事要去求他:“你有什麽事嗎?”

    我輕聲說了句:“那你還不知道的吧?”

    “知道什麽?”

    “桔畫苑的玉浣衣玉姑娘托我來給你捎句話。”我定定地凝視著他,提及玉姑娘那三個字時,他正整理畫具的手頓了一下,繼而鄭重地將目光整個聚焦在了我的身上。

    “她讓你來說什麽?”

    “畫殿殿主玉沁芳玉先生歿了。”

    “玉——沁——芳,歿了?”他的聲音微顫著。

    “是。”我點點頭。

    隻見他沉沉歎了一口氣,單手撫額轉過了身去,隻給我留下了一個微顫的後背。我也不知道該怎麽去安慰他,隻定定地站了好一會兒。

    “浣衣——去靈都看她了?”

    “嗯,現在應該已經離開雨都了。”我見他不作聲,就又試探地問了句,“文前輩和玉先生之間是有——什麽——淵源的嗎?”

    “往事不堪回首了!”他沉沉地歎了口氣,又微微昂起頭來,對著天歎道,“不知道她在宮中是怎麽樣的?”

    “玉先生是畫殿殿主,是靈都君上最為賞識也最為青睞的殿主,但她與世無爭,性情淡泊,所以在宮中是很受人敬重的,即使是太子殿下和公主殿下對她也要比對旁人敬上三分的。阿茹覺得玉先生雖然早逝,但這作為畫師的一生已然是夠圓滿了的。”

    “與世無爭,性情淡泊。”文先生對我的這個評價頗置微詞,“你怎知道的?”

    “阿茹不瞞文前輩,其實我自小便在宮中長大,也在畫殿修習過好一段時間的,算是半個玉先生的徒弟,我還就是在畫殿認識周木白的。”想了想我最後補充了句。

    “那她——在——宮中——開心嗎?”

    “這個我不太清楚,大家平日裏都很少接觸玉先生的。不過我個人感覺,玉先生該是談不上什麽開心,但也說不來是特別傷感的,畢竟衣食無憂,聲名遠揚,受人敬重,這大概就已經是大多數人畢生的追求了的。”

    “是啊,人生在世,又有幾人所追求的不是這些的呢!”

    “文前輩,你和玉先生?”

    “二十五年以前,我和玉先生就是在鶴澗湖的這棵槐樹下相識的。當年正值這一湖的蓮花盛開,她和幾個畫苑中的同門一起來湖邊采生,恰巧碰到我們這一群少年意氣的街頭畫師。幾番交談下,大家坐在一起開始比畫,其實那時候我和她的畫技都並沒有多出眾,反倒是這一場比試下來,她開始對我的畫情有獨鍾。

    我猶記他當時對我說的那句‘這麽多的蓮花,唯有你的這幅最為幹淨,最像蓮花’。

    我從未聽說過有人用幹淨這一詞來形容一幅畫,當時也是不知其中褒貶意味,不過是一笑而過。

    但就是從那以後,她沒事的時候便常常愛來找我,時而我們切磋畫技,時而我們也會聊些其他的事情,她跟我說她的煩惱和理想,說她想成為這天下第一畫師,感受世人的矚目,她說那很神氣,並且那樣的話她也就可以在畫界占有一種舉足輕重的地位,有能力讓其所喜成為流行。”

    說到這裏時,文青畫師停了下來,目光全然停駐在了這棵槐樹上,我輕輕地問道:“然後呢?”

    “然後我們就相愛了,我愛上了她,她也愛上了我,當年雨都東西兩城不和,那時候她甚至願意為了我離開桔畫苑,放棄她的錦繡前程。我們在一起有名無分地生活了三年,突然就有一天,她告訴我說是她不甘心,她忍受不了貧窮和平淡,她覺得她應該過上更好的生活。

    我也不怨她,生活本就是如此不盡人意,我是真切厭倦了爭搶薄名,道不同不相為謀,我們重歸於原本屬於我們的軌道,我還是那個岌岌無名的街頭畫師,而她也重新回到了那個屬於她的桔畫苑,再沒在我麵前出現過。

    她入宮成為畫殿殿主的消息也未曾提前通知過我,我隻知道那一年雨都又出了一位畫殿殿主,姓玉。她離開的那天雨都熱鬧非凡,也正是槐花盛開之際。”

    槐花落盡的日子裏,浣衣回了雨都,她把玉先生的骨灰盒交托到了文青先生的手中,說是玉先生想要文青先生親自把她埋在這棵他們初次相識的槐花樹下。

    “她最後還說了什麽?”

    “她說,這世間兜兜轉轉,最終還是覺得你的畫最為幹淨。”浣衣輕聲道,微微昂起頭,“她還說,當年你引進家中賞畫的那個男人就是靈都君上,那個本有意向你搭枝的人你不要,她卻是不想浪費的,她知道她勸服不住你,於是就想要親自去證明,證明你是錯的。

    但終究是,她貌似並沒有證明得了什麽,反倒是她自己至終都未停止過想你。

    她還說,如果再給她一次機會,她還是會這樣選擇,因為,因為我——你們的女兒,她說她可以陪你忍受貧窮,但是她不能忍受她的女兒也像你一樣。”

    “衣衣!”

    浣衣麵色清冷:“我隻是個傳話的,別弄得那麽煽情。她還說,其實她早就在等這麽一天了,唯有死亡才是徹底的解脫,死了便就可以真正回來了,可以隨心所欲,做一個想怎樣就怎樣的夢了,夢裏想怎樣都行。”

    浣衣是文青畫師和玉先生的女兒,她是如此平靜地說出這個消息的,就好像這件事中的每一個人都同她毫無幹係,她臉上連一絲多餘的表情都沒有,包括恨和憐憫。

    一個到死都還愛著的人,那種愛不是朝朝暮暮的濃情蜜語,也不是白首到老的忠貞誓言,就是至死才能回到你身邊,才能真真正正毫無顧忌地去愛。人間的事太多,世人的太多,一旦陷入到這樣一個結中便就不可得解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