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入國府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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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片刻之後,竇夫人房中。

    無憂到時,小姑唐國公府小娘子秀寧,正在為母親親自妝麵。見到新嫂到來,當下急忙起身,以姑嫂禮與這新嫂見了麵。

    竇夫人自從誕下秀寧之後,便一直體虛不勝。近年來,府內諸事已漸自交與長媳鄭氏打理。惜這長媳雖自幼便習得治理一門一府的手段。然終是普通貴家之用,卻適不得這唐國公府偌大的產業,尤是近期,因唐國公府盍府出征之故,府內諸事煩雜,鄭氏越發顯得力不從心。

    故而,說不得將愛女秀寧及笄之禮一推再推,隻待秀寧幾位兄長,能夠尋得良妻,助鄭氏一臂之力罷。

    母親如此安排,秀寧雖無怨言,但心中終究不安。畢竟自己自幼便已定下那钜鹿郡公之子柴紹,若此番推脫,隻怕生變。

    竇氏倒也知,並非女兒恨嫁之心。知女莫若母,這秀寧自幼便是與世民一樣,似極了她,自有一番豪俠之氣在。故而,於這兒女情事上,卻甚是輕視。而她之所以為婚事憂懼,無非是擔憂,唐國公府在朝中地位,本就盛於钜鹿郡公。且钜鹿郡公柴慎身為當今太子右內率,實非普通貴氏,輕忽不得。

    因此,當秀寧一知,那無憂竟為了二哥,提前行了及笄禮嫁入唐國公府之後,端的是對無憂大生好感,隻覺此女非同一般。今日一見,如此妙人兒,更是愛重至極。姑嫂二人隻說了幾句,便俱生惺惺相惜之感,執手相對。

    竇氏笑道:“瞧你們兩個,竟不似姑嫂,直直的似親生姊妹了。秀寧,你也太不知禮。新嫂相見,豈有空手的道理?”

    秀寧爽朗一笑,道:“母親不知,秀寧對二嫂可是喜愛至極,早就已經備下了呢!隻是一直不得空見。罷罷罷,今日托了母親的福,可是盡了秀寧一番親愛之心了!紅袖,去取了那東西來!”

    侍女紅袖領命而去。竇氏笑罵女兒鬼靈精怪幾句之後,便著姑嫂二人坐下。旋即便道:“聽聞你今晨將自己陪嫁的一個丫頭,與了我那直腸兒元霸做婢,且還先知會觀音,方才行名冊,可有此事?”

    無憂斂眉:“正是。皆因夫君離府前,曾著意囑咐無憂,但凡諸事,一應均以方便禮讓諸位伯叔姑嫂為上。加之無憂暗思三叔直性兒,四叔爽朗,均是灑脫之人,辦理家務這些小事,隻怕他是不在心上的。加之新近府內,又進了好一批新侍,三叔四叔房中無人,隻怕是使喚不當,服侍不周。心下便想著,身邊倒還有兩個侍女,是自無憂舅公家裏陪來的,雖亦屬唐國公府新侍,卻倒也不算蠢笨,故而便命花言先領了去給三叔四叔瞧。若三叔四叔瞧得上便留下。誰知四叔處已有良婢,無憂便命花言前去請示嫂嫂,得了準事,便將清音那丫頭,劃與三叔房裏了。”

    竇氏定定瞧她一會兒,突然一笑:“我還聽說,你對三胡房中那個叫嫣紫的大婢,頗是喜歡。竟將日前世民兒新製與你的鳳翎簪花,賞了她?”

    無憂心中微微一跳,抬起頭來,看著婆母明亮如舊的眼神,道:“母親,無憂此事,可是做錯了?”

    竇氏不答反問:“你為何要賞她?”

    “隻因……”無憂微掃眼秀寧,見她眼含激勵,便大膽道:“隻因此女,心性頗高,隻怕日後在咱們府中,更有增長。無憂身為夫君之妻,自當為夫君長遠慮。”

    竇氏笑容不停:“所以,你便結交與她?可是,我卻聽世民兒前日裏說,那鳳翎簪花送與你時,你便不喜,道此物過於華麗,若妝發,反而遮了容光。你既有心結交與她,又為何贈一並不心愛之物?”

    無憂聞言微驚,但細一品,發覺竇氏並無責怪之意,相反,似有讚賞之心。想著麵前這終究是鳳郎最慈之母,鳳郎最愛之妹,便大膽道:“正因不愛之物,方贈不喜之人。再者,此女如此喜愛華麗,贈與她,倒是投其所好。至少將來若有一日,她身受愛寵,這一簪之德,許便可換得夫君與四叔二人兄弟無事。”

    竇夫人聞言大喜,伸手將無憂摟入懷中道:“好,好,果然與你母親一般的機慧通透,至性至情的好孩子。好……”

    無憂本知自己母親與竇夫人屬閨中密友,又知自己當年險些兒落入昏君狼口,正是竇夫人一力求李淵保護,更對竇夫人之名仰慕已久。今得竇夫人如此親愛,當真是便死也無悔,不由泣道:“母親謬讚,無憂不敢當。”

    秀寧在一邊,想起這嫂嫂的身世,也不覺紅了眼眶。

    恰在此時,紅袖取了禮物前來,秀寧不欲母親傷心過度,便笑著接了禮物親奉至無憂麵前道:“好嫂子,可別哭了,且看秀寧與你何物?”

    無憂竇氏收了淚,去看那秀寧當成寶貝一般捧在手心之物時,不由齊齊失笑——原來,竟是一把鑲珠嵌寶,小巧玲瓏卻又極為鋒利的匕首。

    “你這丫頭!怎麽送了把刀子與你新嫂?就不怕你嫂子哪天與你二哥起了油煙,一氣之下拿這刀子與你二哥爭鬥麽?你呀你呀,明知你二哥便是死了,也不肯傷你二嫂一根頭發。到時必然任她宰割再不還手。卻還奉上如此利器……

    可不是要坐實了你嫂嫂悍婦之名?阿彌陀佛,我怎得生出這麽一個傻丫頭來!”

    竇夫人出言取笑無憂與世民情深,無憂更是羞得臉紅如玉。

    秀寧卻不以為然道:“母親這話便差了,剛剛嫂嫂才說,不愛之物,贈與不喜之人。秀寧正因極愛重嫂嫂,才將這心愛之物送與嫂嫂呢!”

    無憂本就喜愛這小姑天真直率的性子,一聽此言,更是歡喜不已,忙道:“小姑說得很是。說起來,父親、夫君還有幾位叔伯既然都身為武將,那身為武將之妻,自然也當有佩刃。且此去隨軍,正是可堪所用,可比那些胭脂水粉合用得多。無憂謝謝小姑。”

    秀寧母女見無憂如此溫婉之人兒,卻如此豪情,更加喜愛。

    婆媳小姑三人說了一陣兒話之後,便有人上門來報,道唐國公大軍出發時辰已近,需得提早準備。於是秀寧便與無憂辭了竇夫人,向鄭氏處來。

    剛剛走出房門不遠,秀寧便命侍女們莫要近前。無憂見她神情凝重,知必有要事相商,便令了花言遠遠地望著,莫教人聽了去。

    “嫂嫂,恕秀寧直言。今日你不該贈那賤婢如此貴重的物事。”秀寧一開口,便是一句叫無憂心驚膽戰的話。

    “賤婢……”無憂停下,仔細地盯著秀寧好一會兒,才道:“我便奇怪,鳳郎雖然知機,卻究竟是個大男人,怎地能對府中侍婢諸事如此了解。原來,是小姑。”

    秀寧爽快一笑:“無憂,除母親與我,你是二哥最愛最重之女子,以後我們便以姐妹相稱罷!你既已知機,那時間緊迫,我便直說了。這嫣紫,既然狼子野心,你無論如何,不該與她有過多的牽扯。這樣,豈非教二哥為你擔憂。”

    無憂越發喜愛這個直爽親切的小姑,便道:“承秀寧妹妹如此愛重,那無憂便也直言不諱了。妹妹,你所言雖說不無道理。然而姐姐也有自己的一番打算。你想,那嫣紫既然身為女子,便再難逃過一個情字。眼下我看著四叔對她極是愛重,她未必,就不曾存了別樣心思在這唐國公府裏。何況以昏君之素來多疑心性,即使再信任此女,也必然在咱們國公府中,備下一枚甚至多枚暗棋,以便與此女相接應。

    俗語道:明槍易躲,暗箭難防。若咱們能夠借助此女,查明府內那些暗樁,至少,以後鳳郎與父親叔伯不必日日擔憂身邊之人,究竟是否可靠了。”

    秀寧雖然愛重無憂,但終究與無憂相識不久,故而之前一直以為,這長孫無憂觀音婢,隻不過是個賢淑良德的大家閨秀罷了。便是世民將近日無憂助力所成之事告知於她時,她也隻覺是二哥過於看重無憂,才多加粉飾。然今日一敘,秀寧才發覺,麵前這明麗無方,賢淑溫柔的小女子,竟然隱隱有鳳威之格。

    心下更是感愛,便道:“我還道二哥說笑呢,今日才知,姐姐果然不同凡女。那,依姐姐看來,此女是對四哥,動了真情?”

    無憂微考,緩緩搖頭道:“未必。此女雖然看似虛華,然卻是個有主意的。再者,她與昏君私下相授,那昏君雖然無道,但儀容堂堂,又兼之才華**……相較之下,她必然心向昏君。故而,委身於四叔,隻怕是一時之計。若無憂沒有看錯,隻怕她盯著的,卻是唐國公府中,更上位之人。”

    無憂說得含蓄,秀寧卻是想到了自家大哥:“你說大哥建成?可大哥也知此女身分啊!再者大嫂悍妒,大哥又極敬愛大嫂,她卻未必能夠為大哥……啊,莫不是她想借此親近二哥?那更不可能啊!這府中誰人不知?自有了你無憂姐姐,我二哥便渾不再瞧別個女子一眼。何況,此女也頗精明,未必不知以自己之姿容性格,身份出處,能夠敵過你啊!”

    無憂歎氣道:“我的好小姑啊!這唐國公府中,最尊之人是誰?”

    秀寧瞪大眼:“你是說……父……”

    無憂急忙捂了她嘴,拉到一邊,左右看看無人注意後,才道:“知道便罷了,為何說出來?”

    秀寧皺眉,難以置信:“可……可是她……可是我母親……”

    “秀寧,你我今日一見,如三世故友,有些話,不必我說,想必你也應該明白,以公公的個性,如若一日母親不在,他會如何。”

    秀寧沉默,身為女兒,她自是知道,自家父親千好萬好,卻也是寡人有疾。眼下母親身體一日不如一日,若將來哪天,母親纏綿病榻,父親寂寞,那萬姨娘又是個柔順怯弱的性子,又兼之年歲已長,父親與之隻有敬重,卻無半點愛憐。隻怕……

    無憂之慮,不無道理。

    秀寧想了半日,咬牙道:“姐姐,你說的有理。這尹氏斷不可留在府中。不成。我需得與二哥大哥商議一番。說什麽也要借了這次遠征之機除掉此女。”

    無憂道:“除,自當是要除。隻是一點秀寧,你需得將一事說明與你二哥聽。

    若除此女,必得先探清了這國公府內,與她為伍的內應,方可動手。且動手時,需得倍加小心,萬不可露出半點行藏。這才能保得盍府俱安。”

    秀寧聞言,瞪大眼,隻瞅著這突然間變得殺伐果決的溫婉姐姐。

    無憂見狀,苦笑道:“秀寧可是疑懼,為何姐姐如此之人,卻行如此狠決之事?”

    秀寧思索片刻,道:“是秀寧思慮不足,卻忘了那昏君與姐姐,實有不死不休之恨。”

    無憂慘笑,道:“果然是秀寧知機。不錯,原本,我也隻想做個愚昧無知的貴家小娘子,無憂無慮,渡此一生。可是那昏君,竟隻因一張皮相,便屢次苦苦相逼,不但害得我連累母兄,被逐出長孫府,受盡流離之苦,還幾次三番欲將我與母親二人淫辱後快……更甚者,幾次事不成,他便對我兄長、伯父、舅公……甚至是我心愛的鳳郎,多番也曾在他淫威之下,幾難活命……”

    說著,她一壁向前走幾步,背對秀寧,眼中已然是一片恨火滔天:

    “無憂身為長孫氏一脈,唐國公之媳,如何忍得此等不堪!

    便是我能忍,那昏君,又幾時肯放過我?

    秀寧,我歸寧之日,那畜牲便設下計來,要借我之名,害我父係,誅我夫族,謀我舅氏!

    這一切,卻隻為了疑心,隻為了我這一張麵皮!

    我怎能再忍!怎堪再忍!”

    猛地,她回身,強忍眼中淚意,玉容一片堅決:

    “秀寧,若換了別的女子,隻怕便以不願連累父母,牽涉夫兄之由,或自我了斷,或自毀容貌。

    可我不!我長孫無憂偏不!

    憑什麽?憑什麽我長孫無憂,要為了一個無道昏君,行此等令父母傷絕,夫兄悲斷之不孝不義之事?

    又憑什麽,我不信我長孫無憂的夫君,智計才謀不如那昏君,不能護我周全?”

    說至此,無憂深吸一口氣,硬生生咽回淚意,對一臉又敬又畏又佩又驚地看著自己的秀寧道:“秀寧,我知,這些話兒,若是讓他人聽去,定要說我大逆不道,不顧周全。可在我看來,那些所謂烈女的行為,實在是無智無謀之俗女,為博清名而刻意為之的虛華之舉。我長孫無憂,就偏偏要離脫了這等俗女,偏偏要證明給那些俗人凡夫看,我長孫無憂所擇之夫,乃是這世上最強最偉之大丈夫。

    正因有他,我長孫無憂便活得永遠與眾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