媚娘受難,稚奴相救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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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多時,瑞安便來報,道那邊已經安排好了。

    稚奴便換了身顏色不太起眼的,素白繡金的衣裳,裹了一件墨藍色風帽大氅,將德安留在殿中以防萬一,自己卻跟了瑞安,小心地離開甘露殿,向著宮外而去。

    出了宮門,一路因瑞安打點得當,倒也未有人疑。接著便直奔天牢。

    入天牢時,來接的,正是盧光明。

    “小的參見……”

    “免。”稚奴不待他下跪便道。

    盧光明知他不欲為人發覺。便起身叉手道:“請放心,已經安排好了。”

    “裏麵的人……”

    “裏麵守著的,是我異姓兄長林誌,王……請放心。”盧光明本欲一聲王爺喚出口,又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稚奴點頭,跟著他,帶著瑞安,小心地走入天牢。

    一路上,雖因盧光明小心謹慎,他們走的是一條不會被任何犯人看到的小路,然稚奴卻仍可隱約看到那些傷痕累累,**哀號的囚犯。

    從小養尊處優的稚奴隻覺膽戰心驚,也更為媚娘憂心。

    不多時,他們便瞧見了那已然令全部人退下,隻自己守著媚娘囚室前的林誌。

    “請放心,因為武才人是陛下親令看管的,又是有封號的,與他人不同,加之您打了招呼下來,咱們便單獨將武才人隔在一處。”

    盧光明見稚奴止步,以為他是疑問為何媚娘在整個天牢中,為數不多的與其他牢房不相鄰的獨立牢房中,便道。

    他哪裏知道,他是在看到她這般模樣之後,心驚心痛,一時不敢上前而已。

    然盧光明不知,瑞安卻是知道,便上前將一袋銀子交與盧光明。誰知盧光明拒而不受:“瑞公公這可是瞧不起我盧某人了!當年若非皇後娘娘與……與這位替小人一家向陛下求情做保,隻怕小人一家都要被那奸佞所害,哪裏來得如此的安穩日子!些許小事,何足掛齒。”

    聽到盧光明此言,稚奴終於還是從心痛中清醒過來,道:“盧大人高義,本王謹記在心。然你究竟有一家老小需要養活。再者,那林大人處多少也得與他一些——本王知他既然為盧大人兄弟,便再不是那貪財之人。隻是這銀兩,收買人心用處其實不甚大,安人心卻更佳。”

    聽到稚奴如此說,盧光明便明白,感激不勝,也不再虛禮,接了銀兩便走向林誌,兩人嘀咕一番之後,林誌感激不勝,看著左右無人,二人便在牢囚邊向著稚奴遠遠下跪行禮,然後將鑰匙從腰間解下放在地上,速速離開。

    稚奴看他二人離開,這才慢慢地向著那媚娘所在的牢房走去。

    而每走一步,稚奴的心,就痛上一分。當他走至牢房前時,已然心痛如絞,直恨不得當下死去了。

    如若不是親眼所見,稚奴簡直不敢想像,那牢房之中,一身白衣被血汙染得渾不見一處幹淨的,就是那終南山上,如一朵紅雲般駕著雪白獅子驄,落在他麵前的那個謫凡仙子。

    那皎白如月的臉上,顯然已經是擦洗了一番,不複身上的鮮血淋漓。可是那青青紅紅的傷痕,卻布了滿臉。

    稚奴緊緊地握住拳頭,淡淡道:“開門。”

    瑞安依言開了門,稚奴慢慢地踏入牢門,目光卻不曾離開媚娘那毫無生氣的臉半分。

    慢慢地,他走到了她麵前,俯下身子,伸手,欲輕輕碰觸她,卻又不敢——她身上的傷那般多,那般多,他怕。

    怕現在的她,便是一絲一毫之力加之,她也會痛得叫起來。

    所以,手指在空中舉起半日,終究還是沒有落下。而是緊緊握成拳頭,努力地忍耐著,一如他忍耐著眼中淚水。

    這還是他的武姐姐麽?是那個美得高傲的武姐姐麽……

    他的目光,在她臉上巡視著。

    是……是她。

    雖然全身上下,渾不見一處好地方,雖然因受不了這般折磨,已然閉著眼睛,沉沉睡去……

    可是她的眉間,那絲讓他傾心的高傲與淡然,卻一點兒也沒有改變。

    一點兒也沒有。

    這般的人兒……如何能受得了這般的苦?

    稚奴憤怒地問著自己:她是誰?她原本該是自己傾盡一切,捧在手心裏嗬護著的人兒啊!為何……為何他卻連她都保護不了!為何!

    李治——

    大唐太宗,文德皇後三子,晉王李治——

    從來沒有如此刻般,恨自己無能,恨自己無用!

    他想哭,可是又不能哭。因為他怕驚醒媚娘,更怕醒來的媚娘看到自己眼淚之後,強顏歡笑的安慰!

    所以,他忍著。哪怕此刻每一滴淚,都如一把冰冷刺骨的利刃,一下一下地刺著他的心。他也忍著。

    手指緊緊地握著,蜷著,稚奴絲毫沒有發覺,一絲絲腥紅,正順著他的玉白指縫中,一滴滴向下流著。

    他絲毫沒有發覺這種痛……

    因為心裏的痛,已然讓他失去了對周圍一切的感覺。連瑞安看到之後的驚呼,與上前包紮的動作,他都沒有感覺。如一道木頭人般,任無聲哭泣的瑞安擺布。

    他的心裏隻有無邊的痛,隻有無邊的恨!

    ……

    媚娘著實是累了。

    是而,當她被放下的那一刻,便沉沉睡去,哪怕天崩地裂,也不想再管了。

    至少在睡夢之中,她是不會煩惱的。

    夢中,有爹爹,有小妹阿儀和她的丈夫,那個憨憨的郭夫子。有素琴。有瑞安。有‘他’。有陛下。有神仙般的皇後娘娘。有……

    他。

    那個總是喊著武姐姐的稚奴,那個總是在弈棋時,目光專注的稚奴,那個總是對著她微笑的稚奴,那個總是……

    總是事事處處都考慮在她之前的稚奴。

    她淡淡一笑:

    是呀……早就知道了,不是麽?

    早就知道他的心意了。

    可是他……是尊貴的皇子,是那位她從兒時起,就念念不忘的,神仙娘娘最喜愛的孩子。

    她呢?

    隻不過是一個出身寒門,以幾百兩銀子得了個國公號的……平家女子。

    除了這張自己看時,常常因想起來自何人而心生厭惡的嬌豔麵容,除了那些書上學來看來的東西,除了個性要強而學會的本領……

    有哪一些,是真正屬於她武媚娘這個人的呢?

    又有哪一些,是她真正可以拿出來,與這坐擁萬般寵愛,仁慈溫厚,又聰慧絕倫的稚奴,堪相為配的呢?

    ……

    她找不到。

    所以,她從一開始,就知道自己的宿命,不在他身上。現在的他,隻不過是她在這**之中,唯一可以依賴可以仰仗的人罷了。

    她覺得自己很卑鄙。一直以來,都是在利用著稚奴對她的情意,好在這宮中立足。雖然……在他兩次遇到危險的時候,她的確是著急的,的確曾經想過,便是自己身死,也不教他出事的。

    可是……那隻是一種報恩,或者是恕罪罷?

    她想,定是如此。因為她心裏愛著的人,她很清楚,是那個無奈之下,隻能求她為妾的“他”。是那個一直在宮外苦苦癡等,等著陛下大出宮人之時,紅轎轅馬,接了她回府的“他”……

    所以……

    她的腦海裏,突然浮現出一張清麗脫俗的臉來。

    所以她才不恨那個徐才人的罷?即使她一上來,就搶去了陛下的心。

    因為自己知道,對於陛下,自己隻是尊重敬愛。雖有心動,卻終究隻是孺慕之情……

    媚娘苦笑一聲:

    是呀……似她這般城府深沉,心機繁多的女子,怎麽也配不上那朗朗如雪夜晴空的眸光裏的一片愛意的。

    她配不上,而且也不打算配上。

    所以……

    便如此罷……

    隻要她此次能活下來……便再也不參與這**中事了。隻求……能夠安穩地活下去,活到陛下放她出宮的時候。

    隻要……

    到時她沒有人老珠黃,“他”沒有妻妾滿房……她武媚娘的一生,就算圓滿了。

    慢慢地,媚娘張開了眼睛。

    映入眼簾的,是一片汙暗的屋頂,卻不是她每日裏睜開眼時,看到的華麗殿頂。

    一怔之下,她才想起,對了,此刻的自己,已然是階下囚了。

    想想,也覺得好笑,已然是第二次了。現在的她,已不似頭次入囚時,那百般不適的樣子了。甚至,還頗有幾份自得其樂。

    為何而樂?

    她想,大概是因為,終於不用端著一張笑臉,麵對一切了。

    隻是……

    她想起了素琴,心下一揪:她現在,可還恨她?恨她沒有保護好她,以及她腹中的孩子?

    “武姐姐,你醒了?”

    一聲溫暖清朗,如碎玉輕叩的聲音,響在耳邊。

    媚娘認得這個聲音,其實,她也不意外,這個聲音會出現。

    慢慢地,小心不扯動頸上傷痕地,她轉過頭,看著那張溫潤如玉的臉,笑道:“你來啦。”

    ……

    雖然早有心理準備,可是看著她毫不做作的快樂笑容時,稚奴的心還是狠狠揪了一下:都什麽時候了,她還笑得出來!

    可是心裏,又不由升起一股欽慕來。

    淡淡點頭道:“我來了。”眼裏的淚意,努力地壓下去。

    媚娘看得出,他在強忍著難過,便笑道:“瞧你,做這一幅什麽樣子。武姐姐還沒死呢。再說了,你隻看見我如此,卻沒有看看來路上那其他的囚犯麽?比起他們,武姐姐真的算幸運了。”

    稚奴隻是不說話,因為那股痛意,已然堵到了咽喉。他怕一出聲,傷心就會化做嗚咽流泄而出。

    “稚奴,你可記得,你是個男人,無論如何,也不能為了一個女人流淚的。否則隻會教人覺得你懦弱。知道嗎?”媚娘看他如此,便道。

    稚奴隻是點頭,半晌才強咽下了痛意,道:“稚奴知道。武姐姐,你……真的沒事麽?”

    “沒事。放心,我還好好兒的。能吃,能睡。對了,下次你叫瑞安給武姐姐帶些好吃的罷!這天牢裏的夥食,可著實不怎麽樣。”

    其實,從她開始踏入這天牢至今,是半點兒東西也不曾進一口。加之稚奴來得急,那林誌與盧光明雖然準備了些吃食,卻還沒來得及與媚娘送來,就走了。

    稚奴聞言,當下便著瑞安將食盒提來,又親手替她取了出來道:“都是你愛吃的。有蜜棗糕,有蓮子湯,有桂醴(就是加了桂花一起煮的米酒)……”

    見到自己愛吃的東西,媚娘又餓了這許久,也顧不上疼痛,便咧著嘴,呲著牙,在稚奴的攙扶下起身,接了桂醴便是好大一口。

    溫熱的桂醴一入喉,媚娘便覺得體內寒痛一驅而盡,笑道:“還是稚奴知道武姐姐。”又伸手抓了一塊兒蜜棗糕,大口而食。

    “你慢點兒吃……先喝口蓮子湯……”稚奴看她如此這般,又是心痛又是好笑,急忙端了蓮子湯來與她助食。